那天晚上,菲勒蒙又梦见了深海。
这是来自海底的知识,也是溺死之人沉默不语的原因。
他们沉入海底,窥探了海底的秘密,作为代价,他们永远失去了说话的能力。这个真相,曾经为我们的祖先所熟知,但如今,无法在海水中呼吸的人类,已经无法了解。
幸运的是,菲勒蒙在活着的时候,就了解了部分真相。
他以生者的身份,获得了死者的知识。这无疑是禁忌,必然要付出代价。在雨后的清晨,在阳光无法穿透的浓雾笼罩的日子里,总有人在水边呼唤他的名字。那肯定不是溺死之人,因为他们无法说话。
那是来自深海的声音。
哗啦,哗啦。
……海浪的声音。浑浊的泥浆在滩涂上翻滚。
菲勒蒙亲眼目睹了星球的沉没。只剩下一片狭小的滩涂,甚至称不上是岛屿。他蜷缩在那里,随着地面下沉,眺望着无边无际的大海。
天空也变成了黑色,与大海融为一体,模糊了地平线。只有遥远宇宙中,透过稀薄的大气层照射下来的紫外线,散发着微弱的紫色光芒,成为唯一可以辨别方向的标志。
每当深海中涌起缺氧的暗流,他可以立足的地方就会减少一些。即使是时间,在这里也失去了意义。存在,虚无,永恒,又有什么区别呢?如果最终一切都将消亡,那么,时间,无论是漫长的一天,还是转瞬即逝的数年,都不过是虚无缥缈的,又是无限的!
此刻,处于消亡边缘的他,宇宙,以及永恒,形成了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
生者必死,我们被死亡所包围,所以,星球终将沉没。菲勒蒙不得不担心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他可怜的灵魂,将会何去何从?是在冰冷的外太空,漂浮在一颗被数公里厚的冰层覆盖的星球上,被困在海底,直到时间冻结,宇宙终结?还是会经历一种更简单,更静止的消亡?
无论哪种结局,都让他感到无比恐惧。此刻,他理解了那些生物。
即使在星辰寂灭的宇宙中,除了他之外,还有其他的生命存在。但称它们为“生命”,是对生命的亵渎,让他感到作呕。就连被丢弃在海里的塑料模特,都比它们更有生气。
但他仍然对它们感到怜悯。
因为它们的处境,并不比他更好。它们和他一样,都是宇宙的孤儿,被困在这里,等待着时间的尽头。
当那一刻到来的时候,当那一刻到来的时候……啊,达贡!达贡!
一股腐烂的咸腥味扑面而来,让他几乎窒息。菲勒蒙猛地惊醒,如同一个溺水者,将肺里的海水吐出来一样,他嘴里断断续续地吐出几个潮湿的字眼:
“哗啦!……哗啦!”
他醒来时,身上缠满了海藻。
天空如同晕染开的水彩画,层层叠叠的云朵毫无界限地飘动着。
沿着蔚蓝的气流,蓬松的云絮描绘出洁白的轨迹。干燥的天空中丝毫没有降雨的迹象。菲勒蒙·赫伯特望着这景象,心中突然涌起一阵茫然。
测量云层高度的单位是海拔,而在地面上,仿佛白金汉宫和大本钟之间的距离,就囊括了天地与海洋。
他实在无法将地上的距离和天空的尺度等同看待。那远处的云朵缥缈得仿佛虚幻,如果真如数字般触手可及,未免太过荒谬。
风吹过,街边刺柏的枝叶几乎贴到了地面,云层的缝隙间倾泻下惨白而冰冷的阳光,窗玻璃上结了一层薄冰。
起初,菲勒蒙·赫伯特以为雨停了,但伸手出去,细密的雨丝便落在了他的掌心。他这才注意到,西边的天空晴朗,而东边的天空却乌云密布。
比起腐烂的海藻,他更在意这诡异的天象。
然而,索菲夫人似乎并不这么想。
默默清理海藻的她,背影中流露着掩饰不住的焦虑。自从得知菲勒蒙·赫伯特失去了所有记忆,她便一直如此。
她的紧张情绪似乎感染了孩子们,连不明所以的孩子们也变得惶恐不安。因此,家里的气氛从一大早就压抑得令人窒息。
菲勒蒙·赫伯特自知不擅长安慰别人。
但今天他却无法像往日那般漠不关心。他一言不发地将不安的孩子们赶出了家门,并严厉警告索菲夫人不要进入他的房间,然后把自己关了起来。
这种情况并非第一次出现,但这次,他有一个真正的理由。
他手中拿着的安瓿瓶里,盛放着闪烁着红色光芒的液体。窗帘紧闭,灯也没有点亮,这并非反射光。
他将手指蘸了蘸事先准备好的海藻泥,然后触碰安瓿瓶的表面。光芒顿时更加耀眼,如同鲜血般殷红。
“真美啊。”
房间外传来一个声音。
“雪莉·玛丽!”
菲勒蒙·赫伯特惊讶地回头,只见房门不知何时已被打开,索菲夫人站在门外。尽管他明确表示了拒绝,但她依然径直走了进来。
“我不是说过不许进来吗?孩子们呢?”
“是先生您让他们出去的。”
索菲夫人大步走到他身边。
“您一定有什么事瞒着我。”
“没有。”
他下意识地回答。两人心知肚明这是谎言,所以这回答毫无意义。他试图藏起安瓿瓶,但索菲夫人已经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
“那是什么?”
“你觉得像什么?”
“我从未听说过会发光的液体。”
她略作思考后问道:
“是某种玻璃工艺品吗?”
菲勒蒙·赫伯特从未这样想过,他不禁眨了眨眼。再次看去,那液体确实如同宝石般美丽。
然而,他知道这美丽背后的真相,只觉得毛骨悚然。这是血,是某个人死去时流出的鲜血,在瓶中凝固了数年之久。
“玛丽亚之血。”
他带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情说道。
“命名者称其为非平衡磷光物质,但我更喜欢这个名字。它原本是无色无味的透明液体,只有在特定条件下才会发出光芒。”
他用手掌握住安瓿瓶,指缝间的光芒逐渐黯淡。
“所谓的特定条件,是指暴露在一种名为‘皮埃尔线’的不可见光线下。”
索菲夫人不安地沉默着。
“皮埃尔线并非自然产生的光线,只有在极其有限的情况下才能检测到。通常……是在一些与灵异、神话相关的场合。”
“魔法?”
“没错,就是它。”
他没有进一步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