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明一朝个性官员层出不穷。
张居正觉得官场黑暗,上官平庸,帝王昏聩。换个人明哲保身就是了。这位爷却不同,爷不伺候了,回家耍去。
但他毕竟功名心强,最终还是回归官场,削尖脑袋往上爬。
谁能丢掉名利欲望?
蒋庆之一直在琢磨这些名人,无论是张居正,还是海瑞,还是那些在大明历史上闪闪发光的臣子,他没发现这等人。
人无私心,便是人偶。
唐顺之却是个例外。
这位爷是货真价实的视名利为粪土。
官场黑暗,我看不过去,也无力改变,那么眼不见为净,回家去。
唐家不穷,有钱。唐顺之却布衣芒鞋,衣食简陋的让人不敢置信。
他大才槃槃,许多达官显贵都想举荐他再度出仕,包括那位赵文华。
许多名士都以庄子为榜样,庄子面临出仕的邀请时,说了个龟的故事。他宁愿在泥泞中活,也不愿去和肉食者们为伍。
人总是知易行难,能做到知行合一的如凤毛麟角。
唐顺之就做到了。
我宁可做那只乌龟,简衣陋食,布衣芒鞋,也不愿去官场沾染浊气。
直至倭寇之祸越演越烈,这位才出山。一杆长枪身先士卒,大局,谋略……一步步平定倭患。
阳明先生便是知行合一,文武全能的榜样。而他的弟子们能做到的,也唯有这位荆川先生。
蒋庆之一直想把唐顺之拉到身边,武不提。文的话,唐顺之几乎是个全才。不是说文采,而是谋略。
大局、细节,这位信手拈来。
唐顺之的性子洒脱不羁,不喜羁绊,蒋庆之把他视为知己,不肯勉强他,故而一直未曾开口。
没想到唐顺之竟然主动留下,蒋庆之大喜过望,“来人!”
“少爷!”孙重楼进来,“可是要把小少爷送回去?”
“摆宴,摆宴!流水宴……”蒋庆之搓着手,“荆川先生,要不……搬过来?”
蒋庆之弄那么大的动静,唐顺之觉得有些过了,但他是洒脱之人,笑道:“我若是搬过来,你等怕是不消停。”
“为何?”
来到大明后,蒋庆之一直觉得和周围的人格格不入。不是性格的缘故,而是三观差异太大。
唯有唐顺之,无论蒋庆之聊什么都能接上话,而且对他那些被此刻世人视为离经叛道的想法也颇为赞同。
人生难得一知己,憋闷了几年的蒋庆之恨不能和唐顺之抵足而眠,就像是和大学的好友久别重逢时那样。
“许多事儿,我见了便会说。”唐顺之温和的道:“这是我的性子,历来不为人喜。”
心学,知行合一……内心坦荡。
蒋庆之明白了这位荆川先生为何对官场不屑一顾。
他是想什么,就做什么,说什么。什么和光同尘,什么千言不如一默,言多必失……在唐顺之这里不存在。
我对外无所求,无欲则刚。
我只遵循内心的真实意愿活着。
蒋庆之是真的肃然起敬。
“我喜自在,如今在道观中安住颇为清静。”唐顺之起身,“你忙你的,我四处转转。”
后院,李恬得知蒋庆之吩咐摆流水宴,就问:“是什么喜事?”
黄烟儿刚去打听来,“伯爷和那些荆川先生在一起相谈甚欢,突然就说要摆流水宴。”
“罢了。”李恬笑了笑,“大鹏呢?”
“娘子!”乳娘抱着大鹏回来了。
“这是什么?”李恬接过襁褓,看到了木雕。
“这是那位荆川先生送的。”乳娘说。
“先摘下来吧!”黄烟儿说。
“伯爷说戴着。”乳娘说道。
“啧!”黄烟儿有些好奇,“我从未见过伯爷对谁这般尊敬过。”
“伯爷来了。”
蒋庆之进来了,李恬问,“是什么喜事?”
“此后荆川先生会时常来家中,吃用和咱们一致。”
这是极为尊重的安排,李恬点头,“好,我会安排下去。”
见蒋庆之欢喜,李恬笑道:“难道那位是诸葛孔明般的人物?值当夫君这般欢喜。”
“诸哥?”蒋庆之笑了笑,“荆川先生便是荆川先生。”
流水宴席一开,外界各种猜测都来了。
“严嵩低头了,主动把账簿递给了户部,蒋庆之这是在欢庆胜利。”仇鸾在家气咻咻的转圈,“严嵩迂腐,严世蕃为何低头?”
管事苦笑,“京师许多人都在等着那位小阁老和蒋庆之斗起来呢!谁知晓他竟然缩了。”
仇鸾止步。“严家交了账簿,咱们就坐蜡了。”
“侯爷,户部那人又来了。”门子来禀告。
“娘的,真当本侯不敢动手不成?”仇鸾眼中凶光闪过。
“侯爷!”门外,护卫们正在待命。
侯府好,他们就好,侯府衰败,他们也跟着如落水狗。
但凡仇鸾一声令下,这些护卫真敢动手。
管事也在等着仇鸾的决断。
遮掩,动手,装死狗,低头。
就这四种选择。
仇鸾突然问:“严家送了多少账簿?”
“一马车!”管事说。
严家的家底外界知之不多,但严氏父子的贪婪有目共睹。一马车账簿,想想那是多少田地,多少人口。
严嵩贪婪,却畏惧嘉靖帝,他最终交账簿不奇怪。
严世蕃不但贪婪,而且胆子大,在外面喝酒公然说自己便是无名之宰辅。
乃至于说大明离不了自己。
这话把道爷置于何地?
这等人会甘心低头?
一马车……严家没藏私,也就是说,严世蕃那个胆大包天的家伙放弃了反抗,选择向蒋庆之低头。
“侯爷!”门子再度来了,“那秦林说了,咱们再不交账簿,他便去庄子上自行清查了。他还威胁说,朝中御史正在候命。”
从清查田亩行动伊始,在京的御史们摩拳擦掌,把此次行动看做是一场饕餮盛宴。
御史要想出头,要想出政绩,就得弹劾。弹劾的职位越高,政绩就越出色。
咸宁侯府虽说不如以往,但好歹也是个侯不是。
仇鸾闭上眼,“侯府上下效忠陛下之心天日可鉴!天日可鉴!”
管事抬头,不敢置信的看着这位同样贪婪的侯爷。
你竟然就这么服软了?
“是。”
管事急匆匆去了大门外,户部秦林正和两个侯府护卫对峙,神色不善。管事干咳一声,说:“请进。”
秦林已经做好了吃闭门羹的准备,也做好了强闯侯府的准备。
大儿子三次乡试失利,止步于秀才。此生出仕无望。秦林这位老父亲为此愁白了头,和妻子每每提及此事都唏嘘不已。
养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
户部心甘情愿主动报名的人不多,秦林就是其中一个。
大明特色的门荫只会落在那些权贵家,或是高官家,皇亲国戚家。普通官员想都别想。
秦林就一个念头,越是艰难的事儿,越容易出政绩,越容易升官。
唯有做高官,才能惠及儿孙。
谁都不知道他巴不得侯府的人动手,若是能动刀子更好,秦林保证不反抗。、
管事一句请进,让秦林黯然神伤。
管事心中一个咯噔,晚些去禀告仇鸾,“那人看着竟颇为遗憾。”
“什么遗憾?”仇鸾正在心疼如绞。
“好似巴不得咱们动手。”
仇鸾一怔,“赴死对他有何好处?不对,此人定然是想求死。”
在侧的幕僚身体一震,“侯爷,那日吏部熊浃亲临送行,亲口许诺会重用这些官吏,让那些户部官吏精神大振。”
“若是受创,乃至于身死。户部、吏部、蒋庆之都会为了他们出头。人死了,儿孙却能享受遗泽。出仕为官不在话下。”仇鸾面色发青,“蒋庆之那个畜生,他这是在诱惑那些官吏主动求死!”
“此次户部是主动报名,当时在下还觉着蒋庆之有些妇人之仁,一句话的事儿,谁敢不去?可转念一想,这般凶险之事,主动申请的会是什么人?”幕僚面色煞白,。
“近乎于军中的死士!”仇鸾明白了,他霍然起身,“蒋庆之这是把兵法用在了此事上。”
在战时,军中犯事的士卒被编入死士营。主将会把他们投进最危险的地儿去,让他们戴罪立功。
要么死!
要么就等着战后的军法处置。
为了脱罪,那些死士营的军士悍不畏死,往往能打开局面。
户部这些主动报名的官吏,大多是想藉此走出困境,和军中死士差不离。
“那个狗东西!”仇鸾面色铁青。
“哈哈哈哈!”幕僚却大笑了起来,就在仇鸾面色不善看过来时,幕僚拱手,“在下为侯爷贺!”
“嗯?”仇鸾此刻满脑子都是那些账簿,那些田地人口。
按理来说,交税服役是天经地义的事儿。而不交税,不服役,这是违律,也就是特权。
人是一种能适应各种习惯的生物,当习惯了不交税,不服役后,这些肉食者就视为理所当然。
幕僚说:“若是先前侯府动手,那秦林定然会顺势求死。他死了惠及儿孙,可却祸及了侯爷!侯爷洞察其奸,并未上当。这不是可喜可贺?”
这时有人来禀告,“侯爷,五城兵马司的那些杂种方才一直躲在边上,见秦林进了侯府,这才出来。”
这是在蹲点!
仇鸾瞬间汗湿脊背,他喘息了几下,“摆宴,摆宴……全府酒肉管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