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风过 作品

第384章 这算现实主义?

“这段写得真精彩!”编辑室里,编辑们对《最后一课》的阅读,也渐入佳境,进度也逐渐统一。

他们讨论得最多的,就是小说主人公“张潮”在最后这节课课堂上的表现和心路历程。小说作者张潮在这个过程里,细腻入微地对笔下人物的见闻、思绪进行了描写,将过去、现在、现实、回忆……融为一炉——

“粉笔灰簌簌落在讲台边缘,像一场微型雪崩。张潮的食指关节抵着《高考文言文精编》的页尾,声音卡在“而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的“观”字上。底下四十多颗黑漆漆的脑袋纹丝不动。后排两个男生用试卷折纸飞机,然后从窗户掷出去。纸飞机的机翼掠过教学楼旁边鳞次栉比的水泥房顶时,投下蜉蝣似的阴影。其中一家的房顶已经像下过一场大雪。主人看见了又要找学校闹。试卷上都写着名字,因此并不难查。到时候找班干部一问就知道是哪个老师没有管理好课堂。可是这和张潮有什么关系呢?他要走了。别说两个男生折飞机、扔飞机,只要他们自己不从窗户跳出去,一切也与他无关了。

他看着教室后面的时钟,离下课还有10分钟。他开口准备和学生说些什么,说些不在课本、不在练习、不在试卷上的话。他是语文老师,他爸爸也是语文老师,他从小就看了很多练习和试卷上的阅读题,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看到某位或有名、或无名的作家深情回忆自己童年时代或者青少年时代的老师,尤其是语文老师。这些阅读题里的语文老师都会说些漂亮得该用礼盒纸包扎起来的话,值得被他们的学生写进作文里,然后又写进作品里。张潮的爸爸就被自己的学生写进过作品,虽然那个学生只是县作协的成员,从来没有在内刊以外发表过文章。张潮的名字从来没有被印成铅字。去年他已经准备咬紧牙花1600块在期刊上买两个版面,但人家告诉他即使有论文,今年职称也轮不到他。

张潮开口了,然后听见自己二十四岁的声音从教室惨绿色的墙裙里渗出来——那年他第一次站上讲台,白衬衫口袋里别着他爸爸亲手插的钢笔,教案上的每个字都写得很粗、和硬,像他刚从下巴钻出来的胡茬。当时有个扎马尾的女生问:“老师,期末考默写范围能不能划细一点?”他回答:“知识像江水,哪有只舀一瓢的道理?”全班同开始热烈鼓掌,扎马尾的女生用崇拜的眼光看着他。他教学生涯的起点,像一根火柴,点燃的那一刻最灿烂,往后十六年,都是熄灭的过程。他开始觉得那句话是他爸爸说的,他只是坐在教室的后面听课,眼睛刚好超过课桌的桌面,脚尖还搭不到教室的地面。如果是他说的,为什么不记得“马尾辫”的名字……”

刘鹏涛的滑鼠滚轮转动得稍微快了一点,立刻就有同事抗议起来:“我还没有看清楚他这里写了几重内容,急什么?眼前的「最后一课」,十六年前的「第一课」,还是童年时代在父亲课堂上……”

“还有父亲被学生写进作品里,我觉得这也算是一条时间线,看后面会怎么发展了。”

“不是还有一个职称评比的。这确实写得有点像意识流,但又不完全像。「张潮」的思维虽然跳跃性强,但触发点还是很明确的。”

“因为他不处于斯蒂芬·德迪勒斯(《尤利西斯》的主人公)的漫游状态啊,所以思维虽然发散,但仍然有明确的焦点存在。”

“好了好了,赶紧看——小刘别理他们,往下滑。”

编辑们又聚精会神地看了起来——

““其实……”张潮松开课本,课本噗一声扑倒在讲台上,腾起一片粉笔灰,“今天这堂课,是我最后一次……”最后一次和刘梅吃饭是在哪里?好像是在学校的食堂;又好像是在家里,不过饭菜是他从食堂打回去的。不过现在说‘最后一次’有些过早。他相信刘梅还是要回到江城的。家里还有她的许多东西,上千块的大风衣、云南旅游买回来的羽绒被、一台戴尔的膝上型电脑,还有结婚时候买的周六福五金。到时候要不要吃一顿‘散伙饭’?毕竟夫妻一场。只是饭店不好找。刘梅不做饭,却长了一根厨子的舌头,糊弄不了。

“老师!”语文课课代表陈敏突然举手,“能不能早点下课?下节英语课要听写单词。”张潮不知道早点下课和听写英语单词之间有什么关系。他准备的漂亮话没有被学生拆开,直接在门口就拒收了。“如果不下课……”是学习委员王磊,“就再讲两道题吧,二模卷子第十五题我还不太理解,为什么‘以’在这里要翻译成‘凭借’,不能翻译成‘透过’。”张潮下意识地道:“要看语境,‘以’在这句话里……”他给学生讲完题以后,已经是晚上10点了,乡村学校的灯又少又暗,回教师宿舍要走过一条被灌木包围的小路。他不怕黑,但灌木里有蛇,他没有带手电。教研组长看到他的窘迫,拍着他肩膀说:“小张啊,教师这行当,最怕把自己当船——你以为在渡别人,其实早搁浅了。””

“还真是「最后一课」啊!”一个编辑感叹道,“这和都德的《最后一课》,确实是构成了映象。”其余编辑纷纷点头,对这个结论大家并没有异议。

都德的《最后一课》是世界短篇小说里的名篇了——撇去阿尔萨斯-洛林与法德两国之间漫长复杂的历史纠葛,以及都德那有些歪的屁股——它的结构颇为简单,但是具有极强的煽动性。

看完以后的读者,哪管你阿尔萨斯-洛林的老百姓说的都是德国话,天上的鸟儿都必须说法国话!小说主人公韩麦尔老师形象更是深入人心,他在课堂上讲述“法语是世界上最优美的语言”的深情,以及下课前在黑板上写出“法兰西万岁”的悲壮,都成为了都德小说中的经典。

这篇小说多年来一直都是中国语文课本的必选篇目,所以大家几乎都能背上一段。

而这篇署名“张潮”的短篇小说《最后一课》,却完全颠覆了“韩麦尔”树立起来的“典型教师”从神坛上拉了下来,赋予了全新的血肉。

主人公“张潮”也曾想象自己能用「最后一课」给学生留下点什么,但是学生却并不在乎。

此刻,笼罩在教师这个职业上的神圣性被消解了,暴露出一个窘迫的、尴尬的、无奈的,甚至是可笑的教师个体。

一个编辑笑道:“他到底是有多不喜欢老师这个职业?”

另一个编辑道:“他爸爸不就是老师吗?估计是有心理阴影!”

“那他还读的是燕师大?”

“读师大不一定要喜欢当老师嘛!”

“行了行了,赶紧看,我觉得只从人物形象来说,这篇小说就很有价值。以往的文学作品里,很少有人会这么塑造老师!”

“是啊,以前塑造老师基本都要死要活的,不是癌症晚期还要坚持授课,就是猝死在课堂上。哪敢有人这么写老师!教工委领导看到了不得发飙。”

“别人写,可能真会发飙;张潮写嘛……估计他们只能忍着了。”“对哦,张潮自己是教师子女,还是燕师大毕业……这属于自揭家丑。说起来,评职称这种事确实折腾人,也不知道谁想出来的损招……”

“嘘……”一个编辑嘘了一声,又用手指了指主编室,意思是别让领导听见了。

毕竟评职称这事,哪个公家单位都有,其中的猫腻多了去了,早就是个超级大酱缸,甚至直接养活几百家半死不活的各级学术期刊,都指着版面费过日子。

只是这位编辑不知道的是,程永新压根管不上他们。他和毕飞宇都沉浸在《最后一课》的后半截故事里,震撼不已。

《最后一课》的后半部分,是叙写“张潮”来到了深城做家教以后十年的浮沉,其中光怪陆离,让两人都觉得不可思议。

在小说里,未来十年中国的基础教育,尤其是大城市的基础教育陷入了近乎疯狂的内部竞争当中。

家长为了孩子的学习时间长一点、注意力更加集中,会给孩子吃精神类的药物,并且叫做“天才药”;普通的周末补课已经不能满足家长的需求了,他们甚至要求老师住进家里,一天24小时“陪伴”孩子……

学校的老师不再是师范大学的毕业生可以胜任的了,大批的土博士、洋博士加入了教师队伍;牛津、剑桥的“海龟”为了抢一个小学老师的岗位可以抢到头破血流,最后是被一个空降的哈佛教授摘走了……

大型教培机构开始直接叫板公立中学,甚至可以把他们的尖子生高价挖过来做招牌;公立中学甚至放弃了自己教研,转而向大型教培机构购买试卷和练习……

《最后一课》这篇小说里,甚至发明一个非常怪异、却异常准确的词汇来形容这种现象——「卷」!在这种大环境下,教培老师如鱼得水,收入蹭蹭上涨,年入百万不在话下。

主人公“张潮”也逐渐褪去了学校里的无知、自大、清高,变得市侩、圆滑、卑鄙。

他会怂恿家长从他这里购买“天才药”;会举报竞争对手的工作室;会贿赂公立校的老师,让他们把学生“卖”给自己。

张潮甚至会为了“留住学生”,而带男生去风月场所。

而这段描写,也完全击穿了程永新和毕飞宇两人的认知底线,他们实在无法想象,竟然会有为人师者做这样的事——

“张潮走在前面,皮鞋踩过下沙村村路上的积水,倒映出扭曲的招牌和闪烁的霓虹灯带。他身后的男生故作老成地插着口袋,但吞咽口水的频率暴露了他的紧张。他上下滚动的喉结像药碾子;瞪大的眼睛里眼白格外青,像有小鸡要破壳而出。刘梅当初看到的自己,是不是也是这个样子?张潮记不清,毕竟那已经是上一辈子的事了。

他以为把黄色小说和漫画藏在书架上,用“世界名着”的封皮包着,最危险的地方就成了最安全的地方。他不知道张潮读过很多书,甚至记得其中大部分书的厚薄。少年的苦闷,只有男人能懂,也只有男人最会拿捏。张潮不能失去他。不仅是为了一节课500块的费用,还是因为他的父亲在高阶中学当个小领导。到了深城,张潮的眼里领导才分了大小。他渐渐知道官儿和钱一样,越大越值钱,能买回来的东西就越多。

“张老师……”戴黑框眼镜的男生拽了拽他袖子,“我还是有点害怕,我爸要是知道了……”

“知道什么?”张潮拍拍他肩膀,手里挥舞着手机,“要冲刺了,家里吵,我们在酒店补课,通宵讲题,刚刚还给他打了影片电话——你爸只会感动。”电梯里,镜子映出一张涨红的脸。张潮想起自己第一次和女人滚到一张床上,也是这样手足无措。那个女人不是刘梅。那天晚上张潮也没有变成一个男人。

房门开启的瞬间,廉价香水味扑面而来。三个穿着水手服的女孩站起身,膝盖上的蕾丝边像未愈合的伤口。年纪最大的那个叼着棒棒糖,目光扫过男生的校徽:“哇,高阶中学的呀?”

黑框眼镜的男生突然转身要走,被张潮一把按住肩膀,他凑近男孩耳边,声音黏腻如蜂蜜,“今晚过后,你才是一个男人。””

程永新和毕飞宇不约而同地放下手里的稿子,眼睛里露出一丝迷惘。

《收获》杂志在上海,他们俩也都有在bj学习、工作的经历,见识过这两座大城市的精英父母在教育上怎么“卷”,但从没有想到能“卷”成小说里这样。

未来真有这么疯狂吗?一切看着那么荒诞,偏偏又让人不得不相信,因为其中的每一处过火描写,都能在今天的现实里,找到源头。

程永新有些不确定地道:“这……算现实主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