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此时的反应其实是出乎吕芳意料的。
因为在他看来,奏本里的供词最严重的应该是审讯官背后,也就是清流的态度。
海瑞的态度是否代表了清流的态度?
清流是不是已经狂妄自大到除了严党外,还要对宫里面的人动手了?
但嘉靖此时居然都没在意,反而问他杨金水的法子可不可行。
吕芳思虑再三:“织造局未有与朝廷当地属官合作的先例,况且这李青云年岁尚小,沈一石家产所涉干系甚大,应该谨慎思量。”
吕芳这番话是在退让,用退让试出皇帝的态度。
因为皇帝问他意见,很多时候并不是在问他意见,而是一个说下去的由头。
如果真要议事,又何必在道醮精舍这样的场合,又何必仅仅他一个秉笔太监。
这件事,吕芳说了不算,皇帝才有最终决定权。
只是在决定的时候会考虑一下三方的态度。
“年纪小怎么了,年纪小有年纪小的好处,甘罗十二岁拜相,霍去病二十二岁封狼居胥,年纪小的人自有一股冲劲,敢做平时不敢做之事。”
嘉靖举了两个例子,反驳了吕芳的话。
话里的意思并不是拿李青云和甘罗霍去病相比,而是表达了自己认可李青云这个方法的态度。
吕芳自然听得懂,心有喜意,嘴上却说着:“万岁爷太看得起这个李青云了,甘罗霍去病哪个不是人中龙凤,天纵之资,李青云二十有余,不过区区一个知县,前些日子还因为改稻为桑的事,为难朝廷。”
嘉靖捋了一下胡须:“对朕而言,甘罗也好,霍去病也好,他们总是是人中龙凤,但终究已经化为尘土,我大明朝需要的不是书里的甘罗霍去病,需要的是确确实实能给大明朝出力的。”
“这个李青云也没有你说的那么不堪,前些日子虽然为难朕,但是念他所治的县受了灾,就不追究了,眼下淳安建德不仅都治好了,还能有盈余的钱上缴国库。”
“他也是个得力的,得力的人就应该做多点事,免得有人背后议论我大明一朝有才智不能施展。”
嘉靖一番冠冕堂皇的话,明显是被账册上红滚滚的利润打动了。
那张名单,就是一张废纸。
那些个供词也只是个小麻烦事,政不由己出,都交给下面的人去办、去争。
做错了,责任永远是下面的。万允万当,不如一默,最后推一个人出去顶罪就是。
那个账册,一下子抓住了嘉靖最迫切的点。
如果真按照上面的利润来,自己那刚烧掉的宫殿过不了多久就有钱可以修好,说不定还能多修几座。
吕芳小心询问:“万岁爷的意思是,同意这法子?”
嘉靖大马金刀地坐在那台子的阶梯上,手里握着铜磬中那根磬杵,犹豫了片刻:“先让他试试,做不到,或者做不好,就把一切都收回来。”
…。。
反正,那么大一个家族在那里。
吕芳:“那奏本里的供词……”
嘉靖思虑一二:“这些供词先拿去烧了,等赵贞吉署名的奏本交上来时,把它压在内阁,到时候叫上严嵩和徐阶,再做处理。”
“奴婢遵命。”吕芳说完,当即沉默下去。
嘉靖表情有些玩味:“怎么不说话了,不问问怎么处置杨金水?”
吕芳低着头:“咱们都是万岁爷的人,万岁爷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嘉靖对这番回答还是满意的:“别以为朕不知道你的小心思,多少年了,你反驳朕的话都没有今天多,这么浅薄的以退为进,以为朕看不出来?”
见嘉靖有心思开玩笑,吕芳心里也松了口气:“杨金水在浙江所为,终究也是给宫里带来了麻烦,他能不能活着,全赖万岁爷的恩情,我们这些做奴才的,哪里敢说半点不是。”
这是有点诉苦的意思了。
嘉靖顿了顿:“杨金水是个忠心的,这种情况了还想着替朕办事,这次饶他一回,其他人就不要放过了。”
其他人自然是宫中与织造局有牵扯的人。
吕芳:“万岁爷的意思是?”
“胡宗宪还在打仗,你们看着办吧。”
这就是诛首恶,不扩散的意思了。
里面的尺度还需要吕芳自己把握,包括怎么给杨金水回话。
“把东西收拾好,等赵贞吉的奏本,到时候再下圣旨。”
吕芳当即收拾好散落在地上的供词,将那张李青云拟定的名单单独抽出,放在最前头,起身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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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元节,七月十五。
盖着浙江巡抚大印的奏本在一众有心人的关切中被送到了司礼监,确认无误之后被立马送到宫中。
首辅严嵩,次辅徐阶随即被召进玉熙宫。
赵贞吉没有提前给徐阶通气,所以在徐阶看来,这次只是一次寻常的召见。
往年中元节,嘉靖也会召他们前来写青词。
严嵩早日收到了胡宗宪的密信,自然知道这次召见没有那么简单。
两人加起来快150岁,徐阶还好些,不过花甲之年,而严嵩老态龙钟的样子已经遮掩不得。
一手牵着,一手搀着,见面的两人相互搀扶着走进玉熙宫,在吕芳的引领下走进精舍。
看见嘉靖穿着黑白太极道袍,盘腿坐在蒲团上。
见到两人进来,嘉靖立马安排赐座。
徐阶顿时不胜惶恐,不敢落座。
殿内赐座,一向都是严嵩独自一人所受恩宠,今日皇上突然给他也赐座,徐阶一时间没参透其中意思。
“吕芳,替朕扶徐阁老入座。”嘉靖开口。
徐阶这下不得不坐了,嘉靖吩咐吕芳,是替他扶其入座,身为人臣,怎么都拒绝不了。
嘉靖看着眼前落座两人,不由得心里有一阵感慨。
从十几岁初登大位,到手握大权,再到十几年不上朝。
荏苒时光,转瞬即过。
修道设醮行,每日服丹药,也没躲过岁月的侵蚀。
嘉靖:“今日中元,敬天修醮,你们的青词可有准备好?”
两人从袍袖里掏出了早已写好的几页青词,吕芳接了过去。
日光满室,两人所写的字又大。
嘉靖也无需带着老花镜,对着青词飞快看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