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锅炉中的鲸油块在高温高压中翻滚着,只从炼油锅顶端的小窗中透出一抹颜色。然而,此时那油的颜色灰不溜秋的,活像脏兮兮的抹布水。
“鲸油炼出来不应该是这个颜色啊?这都啥玩意儿?有杂质掺进去了?”
“气味也不对。我之前看过一次炼鲸油,那炉子啊,香气扑鼻,闻完我就做了一场美梦!可这玩意烧出来怎么就只有腥味?”
“别的炼油房里也是这样吗?”
“都是这样!美人儿号的大副也很奇怪,表情活像见了鬼似的!”
“这不对啊?总不可能锅锅都炼砸吧?难道问题出在鲸鱼身上?”
“我们牺牲了两条船捕到的鲸鱼难道连油都炼不出来?”
问题也许的确出在鲸鱼身上,瑞文心想。
是塔纳托斯,那头在远方的深海中鸣叫的大鲸鱼。他曾亲眼看见对方从那头那头瞎眼鲸鱼体内带走了一个轻盈的影子。
想必,那是和灵魂类似的东西!
鲸鱼的体内同样有灵魂!那也许就是鲸油烧出的火焰如此明艳动人的原因!此时此刻,这头鲸鱼的灵魂已经不在尸体内了。
“把锅炉关掉!”
斯塔布此时也有些坐不住了。
“从里面拿点出来装进鲸油灯,测试一下燃烧性能!”
在经过简易的冷却过程后,一大桶灰不溜秋的东西被从锅里舀了出来。这是还没炼好的油,杂质还没完全沉底,有些还浮于表面,就像海面上的藻屑。
“怎么样?燃烧性能如何?”斯塔布大叫道:
“不行啊,二副先生!”点亮鲸油灯的水手说道:
“这火焰烧起来就和木头烧出的火焰一样,味道也差不多,只剩下油脂的难闻气味了!”
”见鬼!怎么会这样?”
斯塔布开始在甲板上来回踱步,这事情显然出乎了他的意料。
鲸鱼的灵魂,想必就是鲸油灯的火焰永久不灭的原因,瑞文暗忖道。
没了它,这些鲸油充其量就只是好些的燃料。
“唉,算了算了!”
斯塔布大喝一声。
“拿点好的鲸油加进炉子里去,继续炼炼看,但是暂时只加以实马利号这锅。”
“二副先生,这真能成吗?”
“怎么不能成?咱们不需要品质多么上乘的油,我们的目的是在不消耗船上的燃油储备的情况下平安度过暴风雨。油的质量差,我们就只好多炼点了。”
立刻有水手从船舱里搬来了两个大桶,这里面是他们捕杀上一头鲸鱼的时候留下的一些鲸油储备。
随着好鲸油被加进了锅炉中的坏鲸油里,逐渐混合之后,一种淡淡的,如同麝香味儿和海水咸味儿混合的,相当陌生的香气一下就钻入了瑞文的鼻子里!
“这就对味儿了!”一名水手欢呼道。
“颜色和粘稠度差了点,但别的看起来都没啥问题!”
“燃烧性能呢?”
“火苗还是有点轻飘飘的,但应该足够挺过大风了!”
“好!我们把以实马利号上的那些储备全用上,让其他船也开锅。”
“两头鲸鱼的油混在一起可不行呐!”
一名少了一条手臂的老水手在众人士气正高的时候颤巍巍地说道:
“我在别的船队上干过。这么做,这么做是要遭诅咒的啊!”
“等咱们完成了咱们的伟业,咱们遭这群畜生的诅咒可要多得多了!”
大副大声盖过了对方的异议。
“可我们终归是要战胜它们的,就像我们要战胜这场暴风雨一样!斯塔布出了个好主意,继续加压,让杂质沉底,持续搅拌,直到鲸油冒出大泡来!”
瑞文回到了高傲挺拔号的了望台上,眺望远处的一大片积云。那片暴风雨云仿佛一望无边,将虚海上方的岩顶遮个严严实实。
雨水几乎一定是包含诅咒的,此外,就像当初在斯皮莱特岛下的那场雨一样,雨云可能还会带来属于它“故乡”的某些东西。
“查理,我们这边也要做些准备了。”
他叫来了自己的助手,在了望台上共同眺望。
“这几天过后,我就打算脱队了。”
他打算和船队一同渡过这场暴风雨,因为在狂风骇浪中落单显然不是什么好主意。
可是,在那之后,船队很快就要和克鲁特尼和其他鲸鱼碰面了。要知道,他这次远航的目的并不是克鲁特尼,也不是巨鲸裴廓德,而是“深空之眼”。
对于亚哈柏船长究竟能不能战胜那头鲸鱼,他心中完全没底。
那可是一颗小行星的投影,是连他自己都无法企及的伟大存在!
就算船长真的准备了足以制胜的手段,他也能预见到,对方一定会牺牲掉船队中的绝大多数人!
因此,暴风雨一过,他就打算脱队离开。和“亚空巨鲸”会合,独自行动,反正自己已经恢复了一部分力量,不需要再和船队继续冒险了。
只不过,有个人他始终放不下。
“我想把皮普带走。”
瑞文从了望台上低下头,看向以实马利号的甲板。皮普又一次出现了,正帮着船员们搬运鲸油桶。
“我打算把他带回伊洛克岛上去,他不应该和我们之中的任何一方去送死!”
自己这边的航行同样危险,甚至更甚于裴廓德,而皮普只是个普通人类。
在航行的后期,他甚至想把老布尔也放回去,只留下自己的同伴们。
下个午夜,他就打算去劝劝对方。
“我明白了,瑞文。”
查理听完了瑞文的计划,轻快地点了点头。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暴风雨之后,我们还有没有喘息脱队的时机?”
“嗯?你这是什么意思?”
查理从影子里抽出一根腕足,顺着海面的阴影悠悠伸了下去,一路向前延伸。
“鲸鱼们还在叫,尽管人耳听不见了,但是海水还在震荡。祂们停下了,而且正在慢慢聚集起来。”
“嘶......”听了查理的叙述,瑞文不由一阵头皮发麻。
他一个翻身跳下了望台,把甲板上的猫儿们吓得到处跑,还让掌舵的老布尔吃了一惊。
“皮普。”
瑞文从高傲挺拔号的左舷一下跳到了热闹的以实马利号甲板上,找到了搬着鲸油桶的小伙子。
他打算把计划提前了。
“你愿意跟我走吗?”
他看着那张与梅乐斯完全相同的面孔,一字一句地问道:
“你愿意和你的‘戈多’一起回去吗?你应该也知道这支船队上正发生着什么吧?我也说不准船长的目的是不是好的,但我相信你很清醒,和这里的大部分人不同,对吧?”
皮普看着瑞文的眼睛,沉默了好一会儿。
然后他点了点头。
可随后,又重重地摇了摇头。
”嗯?”
瑞文很快就反应了过来,对方先回答了他的第二个问题。
皮普的确很清醒。可是,他不愿意走。
“为什么不走?”
瑞文追问道:
”你也知道的吧?离开船队才是最安全的。船上这么多人,你又不是魁魁格那种强得不讲道理的家伙,亚哈柏船长多你一个少你一个也不要紧,但不论他成功猎杀裴廓德与否,你都很有可能丧命!”
”我知道......”
皮普深深地看入瑞文的眼底,点了点头。
“但是......我不会离开。”
“为什么?”
“在我心中......戈多......很重要......但是......在我心中......船长......也很重要。”
“你愿意在明知是去送死的情况下跟随亚哈柏船长,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
“这是......”皮普再度点头。
“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皮普,你能够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吗?“
见一时叫不动对方,瑞文话锋一转,打算从问题的根源入手。
“为什么亚哈柏船长对你这么重要?当初,你是怎么上船的?那种既不是黑语也不是烈日语的语言,你又是在哪里学会的?”
在这段时间的相处过后,他已经基本能确定,这个皮普并不是自己在地球世界遇见的那一个。那么,那种奇怪的语言他又是在哪学来的呢?
“我……亚哈柏船长在一个小岛上捡到了我……在那之前,我不记得……”
“岛?哪里的岛,你知道吗?上面还有没有其他人?”
“岛......是在船墓海峡附近的……一个岛。”
皮普含含糊糊地回答道:
“人……有很多人,和我一样的人,可是……”
“可是?”
“可是……他们都死了……我在海滩上徘徊……等待着死亡……然后船来了,船来了,然后带走了我!亚哈柏船长对我很好,哪怕……哪怕在您之前,没人能懂……我的话。”
一模一样,瑞文心想,这和他在地球世界的经历简直一模一样。
恐怕,远在船墓海峡,藏着一座和地球世界的孤岛差不多的实验基地!皮普就是从那里来的!
“关于船长,你还知道什么?”他试探性地继续问了下去。
“你知不知道他是从哪来的?知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热情,一开始就能叫出我的名字?事实上,我总感觉这地方有不少人都认得我......”
瑞文忽然闭了嘴,因为他看见了亚哈柏船长的脑袋。
亚哈柏船长站在主桅顶端的了望台上,打结的胡须在猛烈的南风中飘舞。他的身边是一架大得不可思议的望远镜,足有半座了望台那么大,通体雪白!他用望远镜观测远方时,神情肃穆而庄重,就仿佛正在进行着某种神圣不可侵犯的仪式。
但让瑞文更加在意的是那台望远镜。
那看起来就和他当初在实验基地用的望远镜差不多!只不过缩小了不少,而且没有连接电脑,但这一看就不是普通的航海望远镜,不,这绝对是来自旧时代的东西!
“黄纬20度,赤纬15度。”
亚哈柏船长嘴里喃喃着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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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纬20度,赤纬15度......”
在观测途中,他一直都喃喃着同一句话。仔细一看,这家伙似乎也不是在自言自语,而是在和吊挂在旁边的那颗鲸鱼头说话!
鲸鱼头的三只眼睛眯成细细的三条缝,没有生命的眼珠在内部晃悠着,什么都没回答他。
那家伙到底什么来历?黄纬和赤纬是什么东西来着?是航海术语吗?
瑞文还没来得及细想,卷丹花号那边的两根桅杆顶端就同时传来了吆喝声。
“积云距离我们不到五百海里了!”
“什么?”
斯塔布三两步窜上绳网,爬上以实玛利号的另一座了望台,立刻皱起了眉头。
“风浪太大了!现在在吹南风,那片暴风雨云正在快速朝我们赶来!不到三个小时我们就要闯进去了!”
“见鬼!没想到会突然改刮南风!”
斯塔布立刻对甲板喊了一嗓子。
“快点炼油!能炼多少就炼多少!拿出所有的鲸油灯,全部灌得满满的,然后回船舱,所有无关人等都回船舱!尽快给舵手搭好防护棚,这是最重要的!”
风的呼啸已经很近了。暴风雨的呼吼是可怕的刀割声,鲸皮船帆被风摩擦着,发出嘶啦嘶啦的刺耳声响!
“向右舷45度航行,不要和风面对面!鲸油好了吗?”
”还没好呢,二副!杂质还没完全沉下去……“
“哎,别管杂质了,你以为我们是要回码头卖油吗?能用就行,关火装油!快!把仓库里那些大个儿的灯也拿出来!”
一盏盏酒桶大小的鲸油灯被从船舱底部抬了出来,放在了甲板四周。这些大油灯是用拳头大小的铆钉固定在甲板上的,灯罩是硬度极高的石英石。
“在暴风雨中航行一定要有光,非常充足的光!灯不能坏,一旦坏了,就必须得有人冒着生命危险冲上甲板来换,所以一定要给我把每颗钉子都打结实了!”
大副对着船员们呼喊着,而亚哈柏船长却依旧泰然自若,拿着望远镜,观看着遥远的海面。
“黄纬20度,赤纬15度。黄纬20度,赤纬15度......”
他梦呓般重复着这同一句话,语速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积雨云已经距离我们不到五十海里了!”
大片大片的乌云飘到了以实玛利号的顶端。这些云不是黑色或灰色的,而是色彩斑驳的,犹如牡蛎壳内侧般映着多样诡谲的光!
“点灯!点灯!”
呼的一声,所有的鲸油灯都在同一时间被点亮了!大团色彩明艳的火瞬间照亮了以实玛利号,让整个船身沐浴于炽烈的虹光之中!每一艘船上都亮起了相同的光芒,犹如在海面上飘荡的数十颗明星!
“进船舱!进船舱里去!”
群星一下就冲入了风雨之中,犹如无数只燃烧的火鸟,在惊涛骇浪间飞驰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