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淡云只觉头皮发紧,飞快想着要如何回答这个要命的问题。
燕乘春自是看出了对方紧张,怕她误会什么,连忙低声解释道:“不瞒苏娘子,我以前遇到过一桩案子,那死者有武艺在身,年轻时曾在打斗时落下过一些旧伤。但不管是内伤还是外伤,以前就曾全都治好了的,且多年来从未复发过。
然康健过了数年之后,此人有一日突然病发,情况危急。请了几位厉害的郎中过来诊治,都说他是旧日内伤复发,结果未来得及医治就吐血身亡了。事后死者有家人怀疑其死因,几年后悄然开棺,请仵作验尸,却没发现任何中毒迹象。
可那家人清楚记得,死者死前一直精神很好,实在不像是会旧伤复发的。再者,据此家人透露,死者家中表面看着和谐,实则背地里有人对死者不满。如此种种异常结合起来,那家人对死者的死因愈发怀疑。无奈没有证据,怀疑终究只能是怀疑,故而死者至今都只能以正常病逝定论。”
他娓娓说着,好看的眉眼逐渐就笼上了一层淡淡的雾,让他脸上的神色一下就变得朦胧难辨起来。
苏淡云看着这样的他,立即就想起了自己初次到这问淞馆造访之时。
当日场景依然清晰,她清楚记得自己当时一进来就对那院中的桂树产生了好奇,而他就走过来跟她一同站在那桂树下说起了桂花,又说起了喜爱桂花的燕二爷。
他边说边抬头望向桂树回忆着自己的父亲,那时他的神情就似此时这般。
所以他此时说的死者,应该就是他自己的父亲——那个少年成名又急速陨落,又在重拾人生方向后突然旧伤复发,最终黯然消失在人世间的燕二爷吧!
他果然对自己父亲的死心存疑惑。
思及此,上一世与面前人在破庙中相遇的场景便清晰跃于眼前,当时的一幕幕就似走马灯般,不受控制地在脑中反复轮转。
“父亲,孩儿终于为您报仇了......”
这是他上一世咽气前说的话。
而他方才说,死者家中表面看着和谐,实则背地里有人对死者不满。
难道燕二爷是被宣平侯府里的人给害死的?
所以上一世他说的杀父仇人真是宣平侯府里的人?
这是真的,还是单纯他自己的猜测?
苏淡云努力回忆着上一世跟他相关的一切,又飞快在心中分析。
其实自从决定要在这事上帮他一把,她就开始尝试去打探燕二爷的过往,她问过夏清允,问过望川,还有号称京城百事通的孙郎中,甚至还乔装去过茶馆戏楼,设法打听过。
可不管去哪了打听,去找谁打听,听到的都是大同小异,跟夏清允当初说的无甚区别,至于燕二爷得罪过的人,可能会害他性命的人,有关这些方面的蛛丝马迹她却是至今都无甚收获。
看来自己想要帮他,想要知道更多,就只能问他本人了。
可对方至今都不曾跟她提过他父亲的死,此时提出来又是如此的隐晦,明显就是还没打算跟自己直接提起这些。
既如此,自己真要把对方的话戳破吗?
若不戳破,自己又要如何借机了解燕二爷的过往?
人家没说,自己却贸贸然去打探人家的父亲,这未免太过突兀,肯定会让他警觉,让他不快的吧?
苏淡云握紧手中杯盏,在心中反复权衡,一时间还真不知要如何突破这局面才好。
燕乘春一直等着对方回答,却见她如此拧眉攒额,眉心更是愈发蹙紧,不免就开始担心自己这猝然一问会否给她太多压力。
想着,忙又补充道:“苏娘子不必太有压力,就算没听过也没关系,我也不过是好奇一问罢了。”
苏淡云神思回笼,抬眸对上他的温和目光,心口莫名就觉得被揪着发疼。
她真的很想帮他,很想很想,可是这个问题......
她抿抿唇,面露歉意,“很抱歉,我还真的没听过如此奇药。”
燕乘春微怔了下,随之扬起个无所谓的笑来,“无妨,是我唐突了。”
他虽笑得轻松,但刚听到答案时,眸底那一闪而过的失落,苏淡云还是敏锐捕捉到了。
心口再次莫名被揪痛了下。
她默了默,道:“根据公子方才所述,其实要导致如此情况也不一定非要用到什么杀人的奇药。”
燕乘春一怔,待反应过来,眸底的失落瞬间就被细碎的光取代,身子也不自觉绷紧了些,双手握紧膝头追问道:“当真?不知苏娘子此话怎讲?”
苏淡云仔细理了下思路,答道:“像公子说的那种情况,若对死
者的旧疾颇为熟悉,如此哪怕是看似毫无伤害的东西也能达成此效。只是要做到连医术好的郎中都诊不出来,这害人者必须花上极大的一番功夫,倒是绝非易事一桩。”
燕乘春若有所思点头,“若是此种情况,又要如何查起?”
苏淡云抿唇细想片刻,回道:“若要细察,首先要了解死者的身体状况,比如其生前受过哪些伤生过哪些病,是否还有什么其他慢性不被察觉的隐疾等等。
另外,还可以看看死者生前是否有什么生来就不可触碰之物,比如有的人生来吃不得花生,有的则碰不得柳絮,平常若不注意便会有性命之忧。诸如此类,了解清楚之后,就可结合死者生前所居住的环境,平日里的饮食等方面以作推敲,从中看出端倪。只是——”
她微顿了下,想到他方才眸中一闪而过的失望,再次心生不忍。
燕乘春正听得认真,见她突然停下,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不觉好奇问道:“只是什么?苏娘子有话但说无妨。”
苏淡云抿抿唇,终还是在他鼓励的目光中开了口,“只是上述情况,在死者刚去世不久时开始细察更为适用。若离去世时间太长,许多生活痕迹都已被抹去,实难得出准确结论。除非有熟知死者情况的人,能一点儿不差地记起死者生前的诸多细节,如此才有几分推敲的可能。”
燕乘春恍然,眉宇间的光不禁就又渐渐暗了下去。
苏淡云清楚看到了他眸中的黯然,她突然就生出股想要过去抱一抱他的冲动,就似阿弟小时候难过时,自己抱着弟弟细声安慰一般。
可这又如何能够?
她紧握杯盏,慌忙别开了眼,克制着不让自己再生出更多不该生的念头,又忙继续着这未完的话题,“不过这也只是无形治人死亡的其中一种可能,世间之大,无奇不有,我才疏学浅,暂时没听过此种效果的奇药,但不代表这世间就没有这样的药——”
话至此,她忽的就想起了一个人来。
是了,穆老在毒物方面颇有研究,当初她跟师父一起带回来的那些手札,她也只偷偷看过其中几本而已。若没记错,那些手札至少还有十余本她没有看过,没准那些自己没看过的手札上头就有此种毒药的记载呢?
上一世,她跟师父重遇穆老是在两三年后。
若这一世穆老的事情没有发生偏差,穆老此时的身体情况虽已不佳,却也仍然在世,若能寻到他老人家,这问题没准还真能迎刃而解。
师父向来行踪不定,实在不易找到。相较之下,穆老身体不好之后,一直隐居山中,倒是更容易寻得。
只是要怎样建议面前人去找穆老请教才不会显得突兀呢?
她飞快斟酌了下,抬眸说道:“对了,若是要打听这样的奇药,我以前倒是听过一个精通此道之人,没准能为公子解惑。”
燕乘春一怔,脱口而出问道:“不知是哪位高人?苏娘子可方便告知?”
苏淡云点头,“自是方便的,据我所知,此人常年隐居在云州南边的蛇影山,也是一名郎中,只是和普通郎中不同,他擅用毒物治疗。”
也擅长倒腾出毒药来杀人,而这也是师父与其断交的真正原因。
不过据师父回忆,穆老也不是为了杀人才研究这些。他只是对毒物异常狂热,以致一颗心只顾着研究这些。至于研究出来后,别人拿这些用在哪里,他却并不关心。
当年师父发现了穆老的这一秘密,苦劝无果,后来穆老背着师父悄然离开。自此两个年轻时的挚友就各奔东西,再也没有往来,直到数十年后才在蛇影山上偶遇。
在她记忆中,当年所见的垂暮老者,虽整日着一身深色破烂布衣,邋邋遢遢灰败阴暗,对她却是慈眉善目友好非常。若师父没说那些过往,她还真不知穆老过去竟是如此冷血之人。
而临死前,穆老把毕生心血交给了师父,让师父日后用这些来治病救人。可见不管以前如何,在他去世前,他心中还是有慈悲在的。
而现在就是他临近去世前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