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王武瑛玖的大胆假设,果然令钟秋藏再度色变。
大雍京都城有条护城河,现今人们称其为曲水。钟秋藏作为工匠,此生最知名的建筑,莫过于曲水桥,他对其投注了无数的心力和毕生的所学。
对于钟秋藏而言,人生最大的波澜不是大雍朝廷易主,而是曲水桥塌。
他建筑曲水桥时,便设想过无数可能令曲水桥倒塌的可能,于是因势利导,在构造和选址上下了许多功夫,保证了曲水桥多年的安稳。
钟秋藏对曲水桥用心,结果也令他满意。
可便在他以为曲水桥能够见证大雍王朝千秋万代,庇佑京都百姓长久无忧时,他发现了一种可能。
唯有这一种缘由,能够致使曲水桥倒塌,是钟秋藏哪怕倾尽毕生所能,亦无法规避的。
可他亲眼见证了煊赫一时的凌家是如何在一夕间覆亡的,便也不敢有深入的探究,钟秋藏能做的便是让钟氏子孙千秋万代地守在这里。
他以为,只要这块是非之地永远不进入世人的视线,曲水桥便会安然无恙,两岸的百姓便得以安居,倚梅园地底埋藏的东西便永远不会重现天日。
可正如肃王武瑛玖所说,
时势掀洪流,守是守不住的。
凌捭阖死后七年,有些真相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跃出地面了。
凌姑娘有一次在这里扫地,看到地上一些怎么洒扫也扫不掉的黑点,气恼地问钟秋藏:
“老头子,这地上的斑斑点点是什么呀?”
如此寻常的问题,惊出了钟秋藏一身冷汗,他搪塞又敷衍:
“老人家住的屋子,难免有污垢,小姑娘家家的,问东问西容易嫁不出去。”
半信半疑的凌照水被钟秋藏撵走后,钟秋藏就着那污点的地方随手一挖,挖出的石块如佛主般大小,颗颗黑亮,令他不由心焦,仰天问:
“凌捭阖,此地的土壤这般质地,你当年究竟是怎么让倚梅园的梅树开出不败的花的?”
同样的疑惑,肃王武瑛玖显然更不好对付。
在提出问题之前,他实则已经把钟秋藏的平生、意图和后路,都剥析得清清楚楚了,令钟秋藏无法招架,不得不坦白:
“当年那位钦天正监正大人与内务府总管凌捭阖有嫌隙,两人争锋许久,后监正大人提出了倚梅园不会开花的预言,令京都城中一众人都把目光盯向了凌府倚梅园。”
“凌府倚梅园在曲水桥的上游,老朽不得不对它多加关注。”
“老朽多次对倚梅园周围的地质和土壤特质进行考察,得出的结论与监正大人殊途同归。”
“老朽认为,凌府倚梅园是不可能开出一朵花的,倚梅园中的梅树理应同门口那株从不开花的玉兰树一样,开不了花。”
“老朽对自己的结论颇为自信,却被总管大人狠狠打了脸。”
“他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竟然让倚梅园梅树开出了花,梅香千里,花开不败。”
“同那位预言被驳的钦天正监正大人一样,老朽钻研地质半生,亦不能接受这样的结果。”
“可老朽只是一位普通的匠人,凌府倚梅园高门大户,又向来门户紧闭、不迎宾客。”
“多年来,老朽始终不曾深入倚梅园中,搞清楚此事的端倪,直到......”
肃王接口,说出那人尽皆知的事由:
“直到倚梅园败了,凌捭阖死了。”
钟秋藏从此便时常在凌府倚梅园周边盘桓,他比后来在此私建房舍的流民来得更早,更勤。
根据钟秋藏的多次反复探查,他对玉兰树的旧址情有独钟。
玉兰树虽然被朝廷伐了,但玉兰树根系繁茂,深入地底,且有迹可循。根据经验,钟秋藏想要探寻地底的奥秘,最好最有效的办法便是追寻玉兰树的根系。
他因此数度深挖玉兰树根,可是仅凭个人之力,钟秋藏根本就无法撬开地底的奥秘。反而有多次,差点因为私入倚梅园禁地,而遭遇朝廷的官司。
幸亏是,儿子钟远道争气,做了大官,给了老父足够的荫蔽。
钟秋藏一度因为困难重重,放弃了追查玉兰树根下的阴私,直到几年后,围绕在倚梅园周边的流民们不顾朝廷禁令、私自建房,大大动摇了倚梅园周边土地的根基。
钟秋藏果断出手,令儿子重金购下玉兰树旧址,却遭逢了神秘人的高额竞价。钟远道凭借工部大员的人脉,也无法追查到神秘人的来历,这让钟秋藏更加确信,玉兰树便是打开凌府倚梅园奥秘的命门所在。
不知道是这些年流民兴土建宅动了倚梅园外的根基,还是玉
兰树根的溃败越来越压制不住深埋地底的东西,这些年来,钟秋藏的宅院里时常会有黑色的石块冒出来,黑亮黑亮的,在日月的照耀下,泛着异样的光辉。
钟秋藏捧了个小盒,将这些年他积攒的黑石块拿给肃王瞧:
“老朽不清楚这些究竟是什么东西,但经老朽推敲比对,这些定不是我们寻常所见的石块。”
他拿起其中一块形状较为方正的递予肃王,说出了自己多年研究得出的结论:
“老朽觉得,这些石块,看着更像矿藏。”
虽早有了猜测,但此话从钟老口中吐露,肃王武瑛玖还是感怀于他的良苦用心:
大雍兵力式微,诸王党同伐异,时局如此,矿藏必然会引起争端与是非。
挖掘矿藏,掘地三尺,必然会引发轩然大波,曲水桥和此处围聚的百姓必然会受到冲击。
上位者争夺胜利筹码,哪里会顾及平民的生死?
血流成河,是老一辈先行者可以预见的结局。
所以钟老头一直劝凌姑娘往前看,找个人嫁了,远离这些是非。
所以钟秋藏执意让子孙守在这里,不让有心人窥探这里不得见光的奥秘。
所以他最终让出了这处宅院,让更有能力、更有担当的人守在这里:
“今日老朽原原本本将这些年的所见所集所猜告诉殿下,诚然并非殿下的威仪多么赫赫,权势多么盛大,”
“而是因为,老朽觉得殿下能够在党争时机未丰的时候,向云韶宫背后的权贵、朝兵部尚书邓阎帷和北宸人发难,能够放下尊卑之别同老朽这等平民共食一块肉、共饮一壶酒,便足以说明,”
“殿下心中,除了隔壁那位貌若天仙的凌姑娘,亦有我大雍朝的济济苍生。”
这下轮到肃王愕然,钟秋藏捋着老须笑道:
“如果眼神能推墙,那么老朽宅院里挡着殿下相思情的这面墙,想必已经倒了十八回了。”
“老朽纵然只是个研究石头的,却并非只有一颗冥顽不化的石头心。”
如此坦白,让一贯坦荡的肃王殿下略感尴尬,他看向后头的钟远道:
“本王表现得很明显吗?”
钟远道诚惶诚恐:
“臣不才,也看出来了。”
诚然,钟宅与凌府相邻的那堵墙,若非后来被凌姑娘炸倒,亦要被肃王殿下望穿。
当然这是后话。
钟秋藏既然投诚,肃王把玩着那些不同寻常的黑石头,
“钟老可知这些石块究竟是什么,该如何提炼?”
肃王如此问询的时候原本不报希望,果然听钟秋藏答道:
“老朽愚钝,研究多年,未尝一解。”
前有中宫不顾体面,派了歆梓偷盗石块,后有钟秋藏死守门户,不让外人窥探矿藏的秘密,兹事体大,让肃王武瑛玖不得不追究起前内务府总管凌捭阖的旧案。
肃王招呼钟秋藏,有重任予他:
“本王有个大胆猜测,但此事需要钟老鼎力协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