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单独留下的凌远有些瑟缩,空旷的四周催生了他内心的惶恐。
脱离凌家这颗大树后,大伙过得都不容易,这些年他靠着给山庙供柴讨生活,过得一年比一年不容易,若非被凌照水的人寻见,这会可能死在哪里都没人知道。
“小姐要问什么?地契吗?”
“那日的倚梅园,好多人冲进来到处乱翻东西。老奴躲在梅花树下,绊了禁卫一脚,他摔了个狗啃泥,老奴便从他手中抢回了这张地契......”
凌照水回忆倚梅园被外人闯入那日的凌乱与惊恐,由衷感叹道:
“若不是远叔,这地契如今不知道已经落入谁人的手中了,如今这倚梅园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光景。”
七年的漫漫光阴,玉兰树下的黑金块,可能根本轮不上她凌照水来挖了。
可今日,她想要探究的其实不是这张送上门来的地契,而是另一个呼之欲出的问题:
“远叔,照水想问的不是地契,而是梅树。你照料梅树多年,应该最是清楚,倚梅园的梅树究竟为何能开出花来?”
凌照水一直盯着凌远,他脸上那些惊恐的变化被她尽收于眼底:
“凌叔,照水双亲均已亡故,陈年那些旧事,兴不了什么风波了。”
“说说吧。”
凌远受到鼓舞和庇佑,才敢开口。
“小姐,你想必已经知道了,倚梅园这处地方的土层,是开不出花来的。”
“这里地界上土生土长的树,便同门口那株玉兰树一样,许多年来,抬头只见葱绿,不见花。”
“为了种植这些梅树,老爷花费了重金,从外面运送土层进来。”
这事,凌照水已经猜到了八九分。
梅树易植,可倚梅园中的梅树却格外娇贵。
印象中,父亲请了很多仆人专门侍弄那些梅树,那些土层被换过了以后并非是一劳永逸的,花匠们日日都会筛选梅树下的土层,表面看上去就是掺杂厚肥与草木灰,但实则工序繁复且浩大,那时便有传言,说倚梅园日日烧金如纸,选培梅树的土壤要经过八道工序筛查。
凌照水那时每每见到有园丁在侍弄梅树,便以为是寻常富贵人家娇养草木的法子,不以为奇,如今回想起来,才觉异常。
树木即便再娇贵,也不该越过人去。
父亲凌捭阖对梅树的这份体贴,合该用在活人身上。
倚梅园这个占地,想要梅花一直开着,钱银便得一直烧。
“不仅如此,每到换季的时候,老爷会差我们将那些败了的梅树也一并换掉。”
寻常人家只注重养料,父亲却是连根拔起。所谓梅开不败,梅香千里,却原来只是一个用金银堆砌起来的骗局。
“父亲为什么要这样做?”
凌照水这个问题问凌远,约莫便等于白问。内务府总管凌捭阖心里的盘算,又怎么会说予凌远这些粗使仆从听。
“缘由老奴便不晓得了,老奴那时也只是个干活的,把梅树、梅花侍弄好了才是老奴的本分。”
凌远说到这,有些纳闷:
“老爷当初养着那片林子,难道不是因为梅香夫人喜欢吗?”
世人概以为如是:
凌捭阖为了梅香,斥重金修建了凌府倚梅园。
当凌远一脸迷茫地问出了这个问题,凌照水便知对于父亲兴建倚梅园的初衷,他是全然不知晓的。
至于她自己,之所以抱着分渺茫的希望问凌远,是因为她想起了一桩父母间的旧事。
那时她亲耳听到母亲吩咐素心:
“把那花拿远一些。”
素心边摆弄花枝,边道:
“这几枝红梅是枝头刚裁下来的,多漂亮啊!”
花朵之美,令人心旷神怡。
可梅香却说:
“你看它们是美景,我看它们是食物。”
“一样东西,你若是吃得反了胃,看见它,便只有厌恶。”
凌照水后来留意了,梅花开得再好,从不进梅香的主屋,倒是她餐桌上的常客。
食梅饮露,听说这是乌浓族的习俗。
梅香即便嫁给了大雍重臣,也依然保留着乌浓旧习。
凌照水厌了这些旧事,把一干人等都打发走了,身边只留了碧玉说话。
碧玉是个小机灵鬼,专拣凌照水愿意听的讲:
“肃王殿下啊大清早便派人来过了......”
凌照水蹙眉打断她,嗔道:
“谁说我乐意听他的消息了。”
碧玉噗嗤一笑:
“可小姐一
听殿下之名,便将碗筷都撂下了啊。”
被这样提醒了一遍,凌照水有些食不知味,却偏偏将筷子伸长了,去够最远的那盘肉,咬牙切齿道:
“他没有那样的机会了。”
碧玉不懂:
“啊,小姐说的是什么机会,早上殿下差人来问,他们那边那口井洞出泉了,问小姐要不要去看看?”
凌照水吓了一跳,碗筷不稳,到嘴的那口肉,掉落在了碗里。
她此刻也顾不上口腹之欲了,猛地抬起头,将小丫头碧玉的话重复了一遍:
“你说什么,出泉了?怎么可能?”
那坑底他们亲自探查过,矿藏深处,只有烂树根和积石,铜墙铁壁一般,怎么可能会出泉?
碧玉继续解释道:
“钟老回来了,听说是从曲水那边引过来的水。”
前有凌捭阖易土植木,花开不败,今有肃王挖坑填水,谓之为井。
其中异曲同工之处,大约只有本人知晓。
水深如许,彻底杜绝了外人窥探的步伐。
再来一个邓筵茆,也不能从那个地方下去了。
凌姑娘吃不着肉,有些赌气,筷子扔在碗碟上,动静颇大,脾气亦不小:
“这一步步走的,原来他都是算好的。”
任凭凌姑娘是怎么个打算,炸墙窥木,挖地三尺,起获黄金万两,引来众目睽睽、议论纷纷,肃王殿下自有收拾烂摊子的本事。
谋之长远,他入坑的时候,便已经派了钟老去引水。
待他轻描淡写地说出,自家后院,挖口井而已,实则已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可怜了邓公子,愈是卯足了劲想要在美人面前献殷勤,这会被打脸得便愈狠。
那坑底下有没有泉眼,挖得出挖不出诚然只在个人的本事。
肃王武瑛玖用一口井,封堵了各方蠢蠢欲动的小心思,让昨日的大动静变成了稀疏平常的一件小事。
从始至终,肃王忌惮的只有一人。
他才修了井,引了水,便巴巴差人来问:
“殿下说,肥水流不流外人田,要由姑娘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