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三川这句话带给肃王武瑛玖的悸动没有持续多久,禁军统领沈白衣匆匆而来,打断了棋局与人情。
他带来了一个自以为热闹的消息:
“殿下,凌洒金来了。”
他一边说,一边用藏也藏不住的好奇的目光偷瞄着肃王武瑛玖的神色。
见肃王神色不改,沈白衣又不嫌事大地补充道:
“凌洒金说,他来接他儿子。”
肃王武瑛玖一直观察着凌三川,孩子听到这个消息,眼中明显闪过一丝雀跃。
屁股在石凳上挪动了半截,显然是有些坐不住了。
凌洒金对孩子教养不严,关爱不深,甚至为了另娶弃之不管,孩子对他,倒是肉眼可见的热忱。
肃王武瑛玖故意道:
“你想跟他走吗?”
凌三川略一思索,用力点了点头:
“想。”
肃王潇洒拂袖的动作因为凌三川斩钉截铁的回答,变得有些僵硬:
“你不怨他吗?”
“他另娶高门,把你丢在了新乡;他忙于仕途,不能事必躬亲。”
“你此番陷于危难,很可能也是因为他。”
六岁稚子想了想,用他那一双无比神似凌照水的眼眸望着肃王武瑛玖:
“怨。”
“但姑姑说过,父亲身肩一县之任,胸怀鸿鹄之志,他的身份不仅仅是三川一个人的父亲。”
“做不到周全,实属难免。”
“三川有时虽然也怨他,但如果他能做一个有用的好官,三川可以允许他,偶尔是一个失职的父亲。”
“但无论他是怎样的人,父亲终究是父亲。”
肃王武瑛玖凝视着稚子的眼眸,听着他早慧的言谈,有那么一瞬,他觉得坐在他对面,正在与他对话的,不是一个六岁的小儿,而是凌照水本人。
肃王的脑海中不自觉地浮现出内侍官的谏言:
“陛下时日无多,殿下应该早做打算。”
时至今日,京都城里都快要乱成一锅粥了,肃王武瑛玖独坐鸣金山,尚未有任何打算。
他没有打算,不代表那些追随他左右的人没有。
此刻肃王在这里云淡风轻地下一盘棋,却有人早已磨好了刀剑......
肃王武瑛玖下意识地伸出手,抚摩着凌三川光洁莹润的额头:
“你说的对,父亲终究是父亲。”
他宽大的袖袍顺势落下,行云流水般又开了一局棋:
“不是说要拜本王为师吗?坐不住可不行。”
凌三川小嘴紧抿,在父子人伦和尊师重道之间,左右摇摆,许久,还是说:
“父亲该等急了。”
凌三川很了解凌洒金。
他在鸣金山下踟蹰,急得好似热锅上的蚂蚁。
通传的禁军去了那么久,却连半点音讯都没有传回。
凌洒金此刻不是一个端稳持重的好官,只是一个儿子被人拐了的父亲。
荣安县主看在眼里,嘲讽全在心里:
“夫君放心,三川在肃王殿下这里,安全定是无虞的。”
凌洒金却道:
“这鸣金山是什么地方,那是天子养病之所。三川怎么能呆在这里?扰了天子清净那可如何是好!”
凌捭阖的前车之鉴很难叫人遗忘。
伴君如虎,凌氏一门比任何氏族都更加了解这个道理。
凌三川在鸣金山上多呆一刻,便多一分危险。
凌洒金说罢又补了一句:
“都怪那该死的窄叶不死鸟。”
夫妻俩正说着,禁军统领沈白衣独自一人下了山,听到这话,很是不悦:
“凌大人,道听途说之话,不可轻信。”
看凌洒金这反应,显然他并不知道达拉王子才是那该死的劫匪。
凌照水在写给他的信中,只简略提了提凌三川误闯鸣金山重地是被百威楼劫匪窄叶不死鸟追踪所致。
她让凌洒金夫妇归京途中,顺道前来鸣金山,将凌三川一并接回。
实诚如凌洒金,收到讯息,片刻不敢耽误,着急忙慌便来到了鸣金山下。
他原本还盘算着该如何与鸣金山下林立的禁军交涉,没想到平远侯府的马车才露了行踪,立马便有一队禁军迎了上来:
“请问马车内是大理寺丞凌洒金吗?殿下已经等候多时了。”
彼时凌洒金探出马车,一脸迷茫:
“殿下?敢问是那位殿下?”
这也怪不了凌洒金,荣安县主挨着他的耳后根变着花样骂了好几日晋王。
骂晋王的同时也骂凌洒金,说他朽木不可雕,自己当年明里暗里提醒了他多少回,最后把那红杏出墙的杏花树都砍断了,他也没有发应过来她说的那句:
苏揽月,她不配。
来的路上,凌洒金执起荣安县主李红荼的手,一脸嘉许和感动:
“红荼,你虽然讨厌苏姑娘,但为了她的名声,固守了这许多年秘密,你才是本性纯良之人。凌洒金这辈子最大的幸事,便是娶了你为妻......”
凌洒金一番衷肠诉了一路,直把荣安县主的鸡皮疙瘩都召唤起来了,李红荼听不下去,道:
“本县主可不是出于什么良善,那是因为本县主手里边没有实证,如此随意折辱一名贵女的清白,本县主有些说不出口罢了。”
“再说,我便是说了,旁人也未必会信。”
“凌洒金,你可记得?当年我才提了个头,你便将我骂了一顿,让我不要轻贱你们伟大的爱情......”
京都城里的贵女们很少抛头露面,外人听说或者打探她们,大多便靠口口相传的声名。
在这一点上,荣安县主与京兆府苏大小姐,大约便是两个极端。
苏揽月极为爱惜自己的声名,尚未及笄便有“京都第一贵女”的美誉。
荣安县主为人爽直,不喜欢做这些表面文章,也甚少为自己造势,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在京都贵女圈子里,便成了骄奢骄纵的代名词。
李红荼如今回想当年的那些流言纷纷,恍如隔了一世。
颠簸的马车上,她又想起了大婚那日,苏大小姐以孟姜女哭倒长城的架势,把婚宴搅得不得安宁。
那时她气急了,一度想冲出去将苏揽月的所作所为公之于众,可祖母握着她的手,告诉她:
“红荼啊,不要让污秽之人污秽之事脏了自己的嘴。那些没有根据的污秽之事宁可烂在心里,也不要从你的口中去到你夫君的耳朵里。”
李红荼不明白这些,但她终是被平远侯老夫人的肺腑之言劝住了。
直到她望着凌洒金对自己无比景仰、如获至宝的眼神,她似乎有些明白了祖母的意思:
如果当年,她当着众人的面揭发了苏揽月与晋王的一段丑事,且不说能不能将两人拆开,但势必会让凌洒金看轻、看错自己。
缘分这种事情,讲究水到渠成,讲究心甘情愿,时辰与火候,诚然少一分都会添一分堵。
“还能是哪位殿下,自然是肃王殿下。”
沈白衣的大嗓门将凌洒金夫妇拉回了现实。
凌洒金惶恐,肃王武瑛玖离京多时,朝堂上人人都在揣摩他的行踪,却没想到他竟然藏身在鸣金山上,而且:
“若非肃王殿下及时赶到,你儿子和那绑匪说不定已经做了我数百禁军铁骑的座下亡魂了。”
凌洒金闻言不甚感激,追问道:
“犬子现在何处?为何不见他与沈大人同行?”
沈白衣闻言,也很无奈,从背后掏出一卷明黄的圣旨:
“大理寺丞凌洒金,听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