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远山上的土匪,失却了打家劫舍的本能,连基本的存活都成了困难。
那个时候,大雍朝廷并未明确表明对西淸旧部的态度。
北宸人不断试探和骚扰新乡边境,声称只要大雍朝廷能把藏匿境内的西淸人交出,便会停下攻击。
在这一点上,新乡县官凌洒金认为:
北宸人侵扰边境的所为,是由其狼子本心决定的,他们侵扰大雍边境的所为不会因为西淸旧部的消亡而消失。
他向大雍朝廷反馈边境治安时,如实呈报,甚至替家国被毁的西淸人美言了不少。
当然县官言微,他的陈词百经转折,不知道被积压在何处。他的这些肺腑之言,达拉王子和他的西淸旧部亦是不会知晓的。
对苟安于大雍境内、惶恐度日的西淸旧部来说,大雍的政令就是一个随时会爆破的火石球,他们无法预料自己和家国的最终命运会是怎样。
他们新上山的女谋士信誓旦旦:
大雍朝廷一定不会将西淸旧部交予北宸铁骑。
一封飘摇的奏陈替予大雍肃王,承载着西淸旧部最后的希望。
对此,西淸人半信半疑。
彼时大雍皇帝病危,四王乱斗,将大雍朝野上下搅合得乌烟瘴气。
整个大雍朝庭,谁也没有那个闲心思去关注区区万余西淸残兵的生死。
那个大将军王肃王殿下,听说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大雍朝廷的政令迟迟不下,西淸人的肚子却先顶不住了。
也是那个女谋士同达拉王子谏言的,要他们谨守良民本分,不再行打家劫舍之事,以待大雍朝的政令到达。
政令没影子,饿肚子倒成了每天都在发生的事。
西淸残部把新远山上能吃的飞禽走兽、野菜野果吃了个干净,却还是没有等来大雍朝廷的任何回复。
屋漏偏逢连夜雨,新乡县官凌洒金把新远山的主道围了,横陈利弊要将土匪招安。
若他们这些人只是一般的土匪强盗便也罢了,遵从招安或许也是一条出路。可他们是西淸残部,在大雍朝廷的政令没有下来之前,他们断不敢暴露行踪,与大雍属官有任何交集的。
战不能战,和不能和,时局将西淸人逼到了两难的境地。
便在西淸人快要顶不住饿的时候,达拉王子发现,那个大雍女谋士有时会带几个西淸军士偷摸从小道下山。
初时,达拉王子得到的回报是,她去县城的当铺典当东西。
她每次回来,也确实都会带回些粮食物资。
用女人的体几,对于达拉王子而言,是很难接受的事。
但是,现实打败了达拉王子的自尊心。
新远山上这么多口人,有许多还是战士们一路从西淸拖家带口带来的老弱妇孺,他们得吃饭,才能活命。
达拉王子不得不对凌照水的行为,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因为本能地排斥这行为,达拉从未认真思考过一个问题,她追随他上山时所带并没有多少行李,哪里就有这么多值钱的物什可以典当呢?
等达拉戳破凌照水的谎言,已经过去了一段时日。
那时他得了讯息,立刻驱马下山,赶到县城的青楼时,看到他那个素来清冷的女谋士正倒在一滩血泊里。
更为可怕的是那都是她自己流的血。
跟随他一路驰骋的旧部告诉达拉:
“姑娘不让告诉您,这些时日她其实一直在青楼卖艺。”
“姑娘的舞跳得极好,她纵使蒙着面纱跳,每次都能帮楼里招揽不少生意。姑娘赚的银钱,都供给了我们山上的那些花销,我们吃的米粮,阿嬷手上制冬衣的布,伢儿的零嘴......都是姑娘一曲一曲舞换来的。”
西淸人受了她许多好处,早就改变了对她的成见。
此刻不管她是大雍人,还是乌浓人,他们早已将她视作了自己的同袍和手足。
旧部抹了把泪继续道:
“姑娘跳舞,招了人妒,今日我们一个没留神,便叫她撞上了歹人故意布在那里的细铜丝,她的脚筋......怕是断了。”
达拉王子面无表情地走到凌照水跟前,她那时人已经陷入了昏迷,脚上的血却仍没有完全止住。
新远小县,没有很好的大夫。
那个蹩脚的大夫白费了许多功夫,别说治不了凌姑娘的脚伤,便连止血这样的小事都做得不好。达拉王子一把将他从地上提溜起来,迫他与自己对视。大夫惊恐地望着眼前这个长相俊美的男人,看着他隐怒的样子,直觉今日怕是要交待在这腌臜地了。
求生的本能让大夫灵机一动,想起了一件事:
“大爷饶命,姑娘的脚筋已经断了,神仙也没有办法了,但小的能尽力为其保胎......她虽动了胎气,但孩子被她护得很好,应是无碍。”
达拉王子满腹悲悯之情被这一句“保胎”结实吓了一跳,手上一滑,那大夫麻溜地从他指缝中溜走了。
达拉王子声音颤抖:
“你说什么,她怀孕了
?”
青楼本是人来人往之地,出了这样的事故,很多人都杵在原地看热闹。
这会全都交头接耳起来:
“这什么男人啊,缩头乌龟靠老婆养。”
“竟然傻到连自个婆娘怀孕了都不知道。”
“你们说他究竟是傻呢还是坏呢?”
“凌姑娘在咱们这跳舞也有些日子了,竟然都是怀着孩子跳的舞,好生可怜呐。”
“刚才凌姑娘回眸时分明好像看到什么吃了一惊,但她愣是没有原地蹦起,就那么直挺挺撞了上去......”
“哎,定是怕伤着孩子。”
又蠢又坏的男人将提心吊胆的郎中揣到一边,将奄奄一息的女人抱起,搂在怀里,她那么轻,又那么瘦,她甚至从不喊疼,她独自照顾那个中了毒的家仆,也没有喊过一句累。
她为西淸旧部的存亡操碎了心,忙着与县官周旋,向肃王请命,甚至还要出卖自己,为西淸人挣一口粮。
他却始终介怀于她乌浓人的身份,对她保持着怀疑和审视的态度。
印象中,他甚至不曾给过她一个好的脸色。
达拉抱着凌照水,他兀自伤感,任凌姑娘的血蜿蜒了前行的路,见着不忍,催其停下,他却跟听不见似的,仿佛进入了什么梦魇,直到被人当头棒喝:
“你再不放下她,她就再也走不了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