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屋之中。
李象凝视着跟前的张燕，道：“是谁。”
淡淡两个字，其内充满着冰冷和天子的肃杀威严之气，在这件事之上，李象已然是动了震怒。
其一，是因为李平安是他的长子，是他目前的独子，舐犊情深，哪个当爹的不心疼自己的儿子，何况是中毒这等生命攸关的大事，岂能不怒。
其二，现在敢对朕的儿子下毒，明天看朕不爽，是不是就要给朕下毒了？！
其三，李唐宗室，你说下毒就下毒，这老李家的面子往哪里放？谁给我兜住？！
“李愔家奴。”
张燕话音落，李象眉头便是皱了起来。
李愔，这个已经许久没有听过的名字了。
要论李象和李愔之间的恩怨，最早可以追溯到长安平康坊的三曲之地，那一次，李象从李愔魔爪中救下了红袖。
当然，那时候的李象也不是刻意去救几个神女，而是要试探李愔罢了。
再之后，这李愔一直都被李恪当做替死鬼、替罪羊、防火墙，可谓是被自己亲哥哥搞得惨不忍睹，连一双腿都彻底废了。
原本在理论上而言，这李愔应该是被李世民给赐死的。
但或许当时的李世民动了舐犊之情，又或者看李愔残了一双腿太可怜了，再加上之前就已经赐死了一个齐王李祐，虎毒不食子，李世民不想再亲手抹杀第二个儿子，所以并没有选择赐死李愔，而只是将李愔给囚禁了起来。
不过，囚禁和囚禁之间，这是有着很大区别的。
在贞观朝被囚禁的三王之中，李泰是被囚禁在自己的王府，王府之内，行动自如，自己的王妃妻妾依旧照常陪伴左右，可以说是最舒服的一个，李恪则是被囚禁在宗正寺，只能一人独处，虽然范围小了点，待遇差了点，平时寂寞了点，但晒晒太阳溜溜鸟的问题还是不大，可这李愔就完全不同了，他是被囚禁在大理寺狱，整天暗无天日的吃牢饭、蹲号子。
李愔和李恪作为胞兄弟，都是一条道里出来的兄弟，待遇天差地别，属实让李愔郁闷了许久，据说被囚禁近一年的李愔，已经暴瘦了三十多斤。
“你是想说，此事是李愔所为？”
李象淡淡道。
张燕连忙行礼，回称：“微臣看来，应非废蜀王李愔所为，废蜀王被囚禁在大理寺狱，无天子诏不得见任何人，自是无法操纵其家奴，行此大罪。”
“张燕猜测，应是有人故意为之，妄图将祸患嫁于李愔。”
对张燕的这个说法，李象表示赞成。
毕竟若是换了一个暴怒的皇帝，尤其是这个皇帝和李愔还有着旧日恩怨的前提下，很可能因为一个怒火，直接就把李愔给宰了，这么一宰，事情就彻底定性了。
这种事，很正常，也很可能发生，毕竟天子一怒，谁也保不准下一秒会发生什么。
就像后世大明的朱瞻基和朱高煦，原本朱瞻基是去看望朱高煦，想着自个这二叔没什么事的话就放出来，给扔到某个藩地去混吃等死。
可结果，就因为朱高煦犯浑绊了朱瞻基一脚，朱瞻基一怒之下，就把自个二叔给塞锅里炖了，决策生死，就在天子一念之间。
“陛下，此事恐有染于天枢省与后宫，臣下……”
这是第一次，张燕在李象的面前露出了犹豫之色。
就连从来没有查过案子的人，在雍王殿下中毒这件事上，第一个怀疑的都是天枢省首宰萧瑀和后宫之内的萧氏，更何遑说专业的不良人。
因为任谁都知道，现下朝中分作两党，虽然没有明面化，但实则都在暗中较劲。
就筹码上来看，新党（年轻派）这边除却有苏璃这个后位候选人之外，还有一个皇子李平安，而旧党（老派）则是仅有萧妍一个后位候选人。
若是在这个时候，将李平安这个现下的唯一皇子给弄死，或者弄残，两边的筹码将会回到同一水平。
根据谁受益谁主导的原则来看待这桩案子，应该第一时间将萧瑀和萧妍给带走问话。
但是，怀疑归怀疑，想归想，这两个人，就算是不良人，也不敢轻易去查，更别说带走审问。
一个是天枢省的首席执宰，一个是昔日的太孙妃，从法理上最有资格成为六宫之主的皇后。
若是不良人擅自去动这两个人，必然引起朝野震荡，天下大乱。
而且哪怕是事情最后平定，不良寺估计也没有办法继续存在了。
“除了萧瑀和萧妍二人之外，其他人，不良人皆可彻查。”
李象思索片刻，开口说道。
他是天子，是实权天子，他所拥有的实权，丝毫不弱于李世民当政时期，但他也要从全局去考虑问题。
当下正值全面革新的阶段，这个时候若是明着将萧瑀和萧妍给带走调查，对整个朝局的影响，极其之大，且短期内无法弥补。
“微臣明白。”
张燕行礼，他当然明白天子话语中的潜意思。
萧瑀和萧妍这两人，虽然不可能明面调查，但是可以暗中调查，只是会有一定难度。
至于其他人，不良人想怎么查就怎么查。
“嗯。”
李象微微颔首，随后便是准备出屋，去看一看小平安如何了，虽说有孙思邈施针，但身为人父，心里依旧还是放心不下。
至于这桩事情，李象相信张燕的办事能力，短期内，终会给出一个答案。
倘若。
倘若真是萧瑀和萧妍所为，李象也断然不会放过，有些事可以容忍，但底线不能破，若是突破了底线，那他这个天子也没有继续坐在大位之上的必要了。
一步步失去底线，便是一步步妥协，最终将会成为他人眼中的笑柄，后世人书中的软弱之主。
“陛下，臣，还有一事。”
当李象刚欲踏出之际，张燕又是说道。
“就在一个时辰之前，杨师道的长子杨豫之，已经被押入不良寺。”
言外之意就是在说，人已经逮住了，证据也已经确凿了，老板您给个处理意见啊，我们好根据您的意见照章办事。
不良寺虽然强悍，号称不良阎罗之称，但这杨师道毕竟身份特殊，地位声望在这当下的大唐都首屈一指，不经圣断，擅自处理杨师道唯一的长子，这点事，不良寺还是不敢做的。
当然，不敢做的缘由并非是怕了杨师道，而是因为这样做很可能会影响朝局，影响天子的大部署，这才是张燕最为在意的因素所在。
“难怪这杨师道一副失魂落魄之状。”
李象想起方才杨师道那副表情。
不过有一说一，倒是有那么一丁点感同身受，毕竟从某种角度上来说，都是担心自己的儿子。
只是这杨豫之的确是犯了不赦之罪。
而且在白银贪没案之上，他先前已经是在天盛殿上，当着天枢省全体执宰阁臣言明，不论是查到谁头上，都必须要予以重惩，以正国法，这样才能够起到震慑往后宵小的作用，并且这杨豫之是假借杨师道的旗号，给下面那帮人充当保护伞，从罪行上来说，应当是论作首罪，而凡首罪者，更是要从重处理，绝对不能给予姑息。
“杨豫之贪了多少。”
李象想到这里，随口问了一句。
在李象看来，值得这杨豫之冒这么大风险，怎么都得有个几万两银子的好处费，不然怎么敢的？
搞清楚这杨豫之的贪没额度，再具体考量一下。
正当李象琢磨着，究竟该用个什么办法，既能让这杨豫之成为典型，又能让杨师道接受，并且能够对百官起到警示效果作用的时候，张燕的话已然响起。
“目前已经查到，十三万二千五百七十两。”
话音落，李象一愣，兀然转头看向张燕，愕然问道：“多少？！”
“十三万二千五百七十两。”
张燕又是将这个数字，再次重复了一遍。
“这还是只是目前能够查到的数目，不过最终应该不会超过十五万两。”
这一刻，李象心头之火，疯狂窜烧了起来，若是杨豫之在他跟前，李象估计会亲自操刀把杨豫之给砍了。
好家伙，真是tmd好家伙啊！
这丢了的银子，你杨豫之一个人就拿了一半，真是上下游通吃？！我这个天子，竟然拿的还没你零头多！
“剐了！”
李象冷声开口，几乎是咬着牙。
这种程度的贪银，若是不处以极刑，天下人岂能信服，往后还不知道会有多少个巨贪出现，这白银计划还怎么持续进行下去。
“唯——”
张燕领命。
对他而言，只要天子开口让他剐了谁，那二话不说，直接拉出去上刀。
“嗯。”
“对于杨师道，你就不用去管了，朕，自会找他。”
怒归怒，李象还是有理智的，这杨豫之怎么宰了都无所谓，但是杨师道，需要妥善处理。
“微臣明白。”
张燕再次点头。
“嗯，办事去吧。”
说罢，李象便是出了屋。
刚迈出门槛，有着一道身影，风风火火的闯入了院中，这庭院中戍卫的不良人，其他人敢拦，但是面对这个人，自是无人敢阻拦半分。
“象儿，小平安怎么样了？！”
李世民满脸都是着急，快步迈入院中，见到李象的刹那，急促踏步而上，在旁扶着的王德都是快跟不上了。
“阿翁莫急，平安无事。”
李象见李世民这般着急，亦是快步迎上，连忙稳住李世民的情绪，别让他太激动，他这脑血栓已经到了很严重的地步，要是一上头，说不得当场就寄了。
“无事，怎么会无事，象儿你不要哄骗阿翁了，快说，平安究竟怎么样了？！”
看的出来，李世民是真的着急。
作为他的第一个曾孙，他自是心疼的不行，哪怕是搬到了万寿宫，只要是身体允许的情况下，也要隔三差五的去紫微宫，就是为了看一看小平安。
“孙先生已经在内为平安施针，虽有创，但绝对没有生命之险。”
李象面色凝重，认真说道。
见状，李世民才是终于相信李象不是在安慰他，心里才是松了一口气，接着道：“可查清楚了缘由，是何人所为。”
话音之间，李世民的语气极为冰冷。
好家伙，老子才刚刚禅位，就有人敢动老子的乖曾孙？！
“已经有眉目了，阿翁放心，此事孙儿一定会查明真相，还平安一个公道。”
得言，李世民点了点头。
他原本是想进去看一看小平安的，但是一想到孙思邈正在里面施针，便是停下了脚步，医者救人，最讲究一个静字，自己进去，必然会影响孙思邈。
“阿翁，天色不早了，您还是早点回宫休息，待平安有所好转之后，孙儿第一时间遣人往万寿宫报信。”
李象看了看天色，已经是昏暗入夜了，晚风渐起，这对李世民的身体很是不好。
“不，朕要在这里等。“
李世民虽然已经禅位，但是在自称上，依旧是朕。
这一点，当然是无可厚非。
见李世民这般坚持，李象自是也不再言语。
…………………
与此同时
从白虎卫校场离去的萧瑀，正坐在自己的车驾之中，紧蹙着眉头。
他自是能够发觉，方才在那庭院中有多少人在猜疑是他下的手，就连天子的目光，亦是带着几分猜疑，这让萧老头心情很是沉重，也很是沮丧。
这新天子才登基多久，就已然与自己离心，悲哀啊。
“兔死狗烹，鸟兽尽，良弓藏啊。”
一声叹息。
但叹息之余，萧老头眉头更是紧蹙起了眉头。
对于他来说，要洗刷自己身上的嫌疑，就必须找出真正的嫌疑人。
而在萧瑀看来，这件事，唯有两种人会干。
第一种，就是萧妍或者萧妍的身边人做的，因为太过愚蠢，所以做出这等智障之事。
第二种，则是故意把祸水引到他萧瑀的身上，虽然白银贪没案的消息还没传开，但是萧瑀作为首相，自是能第一时间得到风声，知晓这事情和杨师道有关系，若是杨师道不保，他这个首相再出问题，那旧党就彻底失去了主心骨，一击而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