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德和尚 作品

第二百九十二章 小卒过河

夜风如水。

披着幽凉的月辉,上万具精赤着上身的结实躯体同时散发着腾腾热雾,令整座千舸坊如同一座巨大烘炉。

作为河北的最大船厂,千舸坊成立于魏武帝建国之后的第三年,地处邺城正南十里之外的一处黄河支流之畔。

遥想当年,蔡家家主甚是豪迈地大手一挥,以百万两白银与三艘宝船、十艘舸船换得武帝陛下的龙口一诺,将此处支流的方圆百亩之地尽送于蔡家,准许蔡家私建船厂,并赐予“千舸坊”之名。

似千舸坊这样规模庞大的船厂,常年在驻工匠便不下三千人,若是接到来自朝廷的大生意以致于人手不足,便要再招临时匠人,据说人手最盛之时曾高达两万余人。

只可惜,千舸坊曾经的盛誉都已随着李建宇迁都洛阳而尽数湮灭。

这宛如城寨一般宏伟的船厂,如今已彻底沦为匈奴军的造船工具。

那一具具在冷月下辛勤的劳作的身影,自然就是千舸坊的工匠。

无休无止的工作早已令他们疲倦不堪,但他们毕竟不敢丝毫怠慢手上的工作。

只因这座船厂已被匈奴军完全监控,无论是昼间还是深夜都有匈奴军的巡查兵轮流视察,但凡有工匠懈怠些许,等待他的命运便是溺死于河流中。

身为千舸坊的厂官,胡十三此刻正坐在河畔的厂官特用书房内。

胡十三今年恰值半百之龄,已是一个男人不得不服老的年纪。

事实上,他早在去年就打算将自己的辞呈送往蔡家,奈何正逢匈奴南下,且以破竹之势攻占京城,之后更是连整个河北之地也纳入旗下。

为了保全船厂上下所有人的性命,胡十三只好暂且屈膝于匈奴,并亲自为敌军监督一众工匠打造战船。

其实胡十三如何不知匈奴之所以急着造船,便是为了尽快南渡黄河,为了早日入侵中原?

可是,他没得选。

自李建宇放弃河北之地开始,胡十三与千舸坊上下所有工匠以及河北数百万百姓的命运已不再属于他们自己。

直到今夜。

直到胡十三看到这个忽然潜入自己书房的陌生人,他才觉得他们这些人的命运或将迎来转机。

这陌生人已不算太年轻,看他的模样大概已有三十岁。

他的模相貌也不算太过人,但那只灿如星河的左眼却将胡十三深深吸引。

是的。

这陌生人只有一只左眼,而他的右眼已被一个墨黑色的椭圆眼罩覆盖,完全看不出原来的模样。

陌生人似已连赶多日路程,那蓝黑色的风衣与围绕颈上的围巾皆已沾满扬尘,甚至连他系在腰畔的一对长刀也已呈土色。

他就这样毫无征兆地出现在胡十三的书房内,在胡十三还没来得及起立发出惊叫之前,瞬间点住连同哑穴在内的四处穴位。

“你就是胡十三?”

陌生人的声音极其沙哑,似已三天三夜没有喝上一口水。

——独眼?

——双刀?

胡十三已猜到来者的身份,当即眨了眨眼,表示自己就是胡十三。

陌生人嘴角动了动,好像是笑了。

下一刻,他指如电闪,瞬时解开胡十三的穴位。

“阁下定然就是夏先生了!”

胡十三将声音压的极低,同时靠近窗边,小心翼翼地打开一丝缝隙。

他朝外看了几眼,确定无人靠近后,才奔回那人身前,一脸紧张地说道:“老夫已等候夏先生多日,却始终不见先生踪影,还以为……”

“你以为我来不成了?”

夏逸微微笑道:“我在来时的路上确为一些事由而误了脚程,连我自己都以为要赶不上你这趟船了。”

说着,他又从怀里取出一封便笺,接着说道:“此乃蔡公亲笔书信,指定要你亲收,另有蔡公的独有刻章于上,你可细审之。”

胡十三接过信笺一看,果然见得纸上内容确如夏逸所说,心里又是一安,终于完全相信夏逸的身份。

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略显后怕地说道:“或许是大战在即之故,匈奴对船厂的巡视力度也在近几日急增,先生能够潜入这里想来也是不易。”

夏逸叹道:“确实不容易,单是你这千舸坊之内便有三万统阿军,更遑论船厂之外还有八万匈奴铁骑。

我来的时候实在很担心还没见上你一面,便先被敌军的乱箭射成刺猬。”

胡十三感慨道:“好在先生还是找到了老夫,斩首计划也终于可以进入最后一步了!”

闻言,夏逸默然走到窗边,借着那一丝缝隙远眺河岸,只见一艘近长四十丈、宽足十七八丈的宝船雄立河上,而龙骨至桅顶便不下十丈之高,实是一座水上堡垒。

“那便是大单于所在的主船?”

夏逸的声音忽然一沉,似有深意地问道:“大单于如今可在那船上?”

胡十三道:“不瞒先生,大单于早在三日前便已离开邺城来到此处,早早住入那艘宝船……可在那之后,便再也没有现身过一次。”

夏逸沉吟道:“宝船上有敌军几何?”

胡十三看着夏逸的背影,似已猜到他的用意,急声道:“那宝船上如今正有五百统阿军日夜守护大单于,另有一位雄伟如山的巨汉紧随他左右,绝非先生下手的时机!

老夫并非轻视先生的武功,只是先生毕竟是孤身一人而来,若是一击不成,只怕再无第二次行刺机会!”

夏逸沉默半晌,缓缓道:“你说的不错,所谓小不忍则乱大谋,最好的下手时机仍是在那两军交锋的乱战之时。”

胡十三这才长长吐出一口气,拍了拍胸脯,说道:“话又说回来,先生怎是一人前来的?不是说……”

夏逸面色一黯,长叹道:“此事不提也罢,你还是与我说说我该如何混上那艘宝船。”

胡十三神色一正,转身指向身后的一口箱子,说道:“就用这口箱子。”

这真是好大一口箱子。

长有一丈,宽与深皆足四尺,夏逸看到这箱子的第一眼时,就觉得它像极了一口巨大的棺材。

“为了南渡黄河,大单于已准备了战船千艘,其中两百艘都是颇具规模的大舸。”

胡十三如此解释道:“船的体积若是大了,维修所用的替补零件自然也小不了,而这口箱子就是用来保存那些替补零件的。”

“似这样的箱子,老夫已准备了五百口,而大单于所在的宝船之上便有三十口这样的箱子。”

听着胡十三的解释,夏逸一边打开箱子,却见箱内两尺高处竟有一块涂上黑漆的木制隔层,乍一看就好像是箱底一般。

胡十三道:“这隔层上面自是用于装载船体的备用零件的,而隔层底下已留好气口与三日的水食,甚至连夜壶都已备好。

只是这箱子里毕竟空间有限,只怕夏先生要受些委屈。”

夏逸笑道:“不妨,若能成功潜入大单于身边,这点委屈简直微不足道。”

胡十三道:“这口箱子会在明日清晨与其它二十九口箱子一齐送上大单于的宝船,为保险起见,老夫决定将这口箱子安排在第二十三个位置。”

夏逸道:“二十三?”

胡十三道:“这些日子以来,老夫一直在观察匈奴军检查上船物资时的规律,假设以三十为极,排在第二十三号上船的物资的检查力度最轻,很多时候甚至可以直接通行。”

夏逸动容道:“你有心了。”

胡十三笑着摆了摆手:“夏先生言重,咱们要做的事容不得半点瑕疵,老夫只是每日抽空多看几眼罢了。”

说罢,他的脸色又再次凝重:“只是在匈奴与我军开战之前,夏先生便要一直匿身于箱底,这一藏怕是得要三日。”

夏逸想了想,说道:“倘若我一直躲在箱内,又如何知道外界情况?如何知道两军是否开始交战,又是战况如何?”

“最迟不过明日正午,大单于定会发船南下,预计可在一日后抵达黄河北岸,至于实际开战时间,却是老夫不能预料。”

胡十三认真地说道:“老夫身为千舸坊的厂官,彼时必要跟随匈奴大军一同出征。

在老夫开箱通知夏先生以前,先生千万不能擅自出来,先生若是暴露了,无论是斩首计划还是千舸坊上下的性命皆要因此毁于一旦。”

“……”

夏逸忽然不说话了,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这口箱子。

如见深渊。

胡十三的提议无异于是要夏逸将自身性命完全交付于他,所以夏逸心中难免心生不安——倘若他真的依计躲入此箱,而胡十三却没有将这口箱子搬进大单于的宝船,而是直接将其沉入河底又或是直接将其献给大单于,夏逸就是有一万条命也不够死。

胡十三冷不丁地看了夏逸一眼,苦笑道:“老夫与夏先生乃是初次合作,自然知道先生顾虑所在。

不瞒先生,其实老夫也很担心先生能否刺杀大单于成功,更担心先生会不会在刺杀失败后临阵投敌,结果却将老夫与蔡家给一并卖了出去。”

夏逸失笑道:“倒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还请你大人有大量。”

胡十三也跟着笑道:“夏先生此话可是抬煞老夫了,老夫如今只想赶紧了却河北战事,好早些回洛阳抱孙子,只是……”

他话锋一转,徐徐道:“先生可是要在箱底待上几日不得活动,那种无边的黑暗可是莫大折磨,先生可千万要耐得住。”

夏逸笑了。

遥想当年双目失明的日子里,与他相伴最久的便是望不尽的黑暗。

他早已习惯与黑暗相伴,哪怕如今已有一目复明,他依然不曾忘记那种目不能视的绝望。

可他这一路行来,岂不就是背负着那沉重如岳的绝望在前进的?

他再次看向窗外,看向那夜空中的一轮明月,思绪似已飞出此地,跃过黄河。

他明明没有喝酒,却似已醉了。

几时不曾抬头望月,他发现如此醉人之景当真值得先人把酒问天。

望着这轮明月,小幽也似入醉。

她痴痴地立在帐篷帘前,似已化作一块望夫石。

不远处,一列巡查兵忽自帐前行过,只是匆匆一瞥那红衣女子之后,便再也没有看第二眼。

他们早已习惯看到这美艳女子在每夜此时守立于帐前,也深知这女子是傅潇将军的弟媳。

这可真是一件怪事。

小幽本该在洛阳养胎的,为什么却会出现在这黄河南岸的军营里?

傅潇在三日前看到小幽的时候,内心也有着同样的疑问。

其实莫说是傅潇,就连负责护卫他的袁润方与叶时兰见到小幽时也是一脸错愕。

“我来这里等夏逸。”

迎着众人目中的愕然,小幽平静地说道:“一旦他功成身退,他必然要在第一时间来到此地,我也要在第一时间确保他的平安。”

平静之音宛如流水,但语气中的决然却是沉如高山。

小幽的同行者还有月遥,面对众人的疑问,她全程一字未发,但眸中的坚毅却是不容置疑。

——不愧是狐祖宗的女人……

傅潇无奈地看着眼前二位弟媳,叹了好长一口气:“你们难道不知军营严禁女子入内?”

小幽目光一斜,看着叶时兰说道:“叶老姐难道不是女人?”

叶时兰哈哈一笑,却不接话。

傅潇道:“叶姑娘如今是我的护卫,身份与寻常女子不同……”

“我也可以担任护卫。”

月遥忽然截口道:“师兄可以放心,我绝不会拖了叶老姐的后腿。”

叶时兰又笑了:“如今的月遥妹妹已不下于当年的拭月掌门,更在当日以一招仙佛同心断去活佛三指,如此造诣只令我叶时兰敬佩不已。”

傅潇犹豫道:“可是悠远与思缘……”

小幽道:“师兄放心,悠远与思缘如今仍在洛阳,有蔡家找来的奶娘与下人照顾。”

听二女一人一句放心,傅潇只感到哭笑不得,打心底里放心不下。

然而,他始终不能拒绝这两名女子。

她们的眼神就像火焰一样炽烈,也像山岩一般坚硬。

那是眼泪也无法熄灭的意志。

想当初,傅潇与“凛夜”众人说明斩首计划之时,他就在夏逸的眼睛里看到过这种无形之物。

是以,二女就此住进了军营。

每当夜时,小幽总是忍不住走出营帐,在茫茫夜色中远眺那夜幕下的黄河,还有那与地平线相合的对岸。

正如今夜。

忽闻一阵淡香飘来,小幽眸光微动,已然知道身后有人到来。

回眸看去,果然见到月遥立于身后,一脸凝重。

小幽见她如此模样,心中便是一沉,急声道:“是不是灰鸽的人来过了?他……他是如何答复的?”

月遥叹息道:“灰鸽确实找到了他,也确实将姐姐的书信交给了他,但他只是自顾自喝酒,完全不肯做出答复。”

小幽的脸色一沉再沉,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见状,月遥心里也是一阵苦闷,上前牵住小幽的柔荑,柔声道:“你与夏大哥一同经历了诸多风雨,你要对他有信心。”

小幽勉强露出一个笑容,再次看向那片无际的夜色。

——你是不是已潜进去了?

——大单于是一头下山猛虎,你这狡猾的狐狸可要千万小心。

——我就在这里等你……悠远也在洛阳等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