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文珺一批一批地派人进去找。可是一来林深树密并不安全,二来这片山林委实太大了一点,要从中找出一个人来谈何容易。
苏细薇这才意识到,苏令瑜在这么重要的事情上,竟然没跟任何人合计过,连冯文珺都不知道她的打算!
雨淅淅沥沥的始终不停,苏细薇不肯走,就抱着碧琉璃坐在地上陪它一起淋雨,冯文珺看不下去,撑了把伞过来,给她披上一件密织防水的衫子,“干着急也没用,别把你自己给淋病了,带着它先回去吧,这里有我看着。”
她说着,去牵了苏细薇一下,苏细薇避开她的手,紧紧抱着碧琉璃,腮边泪水淌个不停,“我不走。”
冯文珺有点头痛。
她不太明白,一个家出来的姊妹两个,纵使不是一个娘生的,怎生性情会有如此大的差别。光看苏细薇这副样子,哪里能想到这人比自己还大个好几岁?
苏令瑜就没掉过眼泪,估计眼泪都是叫苏细薇掉去了。
但她想了想自己那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表兄弟们,却又理解了。没办法,各人有各人的命。
冯文珺叹气,“那你好歹回去换一身衣服吧,你这样淋着肯定是不行的。虽然这会儿天气热,但城中瘟疫还没除干净,这当口上受寒生病可不是好玩的。”
苏细薇吸了吸鼻子,道:“她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冯文珺愣了一下。
她跟苏令瑜一样,都是亲缘淡薄的人,并不觉得“唯一的亲人”这名头有什么不得了的地方,但苏细薇的神色和语气,是实实在在的伤心。
冯文珺到底跟苏令瑜不一样,她感情还算丰沛,不要管是真是假,至少这种时候可以装出感同身受的样子来,她劝道:“我也是东家养大的孩子,我会尽全力找她的,你们既是亲姊妹,我就更不能让你有不测了。”
苏细薇这辈子都在给自己寻找依托。
幼年的时候,她痴心以为只要父亲让自己认祖归宗,她一生就可以无忧。长大后却发现远不是这么一回事。
于是她又希望找到一个爱护她、又有权有财靠得住的男人,代替父亲成为她依傍的浮木。
可浮木到底是浮木,她到底还是浸在水里。
她这几年看着苏令瑜的样子,自己也终于开了点窍似的,想到要往岸上去了。
在这当口上,她实在不希望苏令瑜也离开自己。
尽管她们并不亲厚。
可她一个人活在世上,很怕。
她也不哭出声,只是断续地流着眼泪。
这时一直跟她依偎着、伏低身体的碧琉璃,忽然抬起头来,舔了舔苏细薇的脸。
它那舌头一大张,吐出来比苏细薇的脸还阔一点儿,芭蕉叶似的从苏细薇脸上抹擦过去,热乎乎的,带着粗粝的肉刺,舔在面皮上很痒。
苏细薇以为它在逗自己高兴,便安抚地拍了拍碧琉璃的脖子,示意自己没事。
可碧琉璃舔干净她脸上的泪水,就忽然站了起来。
苏细薇茫然地看着它。碧琉璃硕大的、毛茸茸的脑袋蹭蹭苏细薇,转身再去往林子里走去。
苏细薇也跟着站起来,踉跄地跟着它走了两步,忽然明白了什么,顿时泪水又夺眶而出,她冲去再次抱住碧琉璃,跟它额头相抵,一人一虎都浑身湿透,落汤鸡也似。苏细薇哭着道:“琉璃,当年的事情,实在对不住你,但求求你了,把我阿姊带出来吧。她不是故意的。”
如果苏令瑜在这儿,一定会嗤之以鼻。
她不光是故意的,她还是有意的。
弱肉强食,她不觉得自己杀虎有什么不对,也确实是为了制造祥瑞,才把碧琉璃带回了长安。
碧琉璃一母同胞的那几只兄弟,是死是活她也没管。
只为达成目的,她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她永远也不会感到歉意。
可碧琉璃还是舔了舔苏细薇的脸,带着浓烈的安抚意味,在苏细薇放开它后,慢慢往林子里去了。
苏细薇不知道它是怀揣着怎样的心情。
雨停了。
山林中的气息和踪迹,几乎都被雨水冲刷一空,但是马蹄的印子还在,马的体味也远比人要浓烈。碧琉璃寻着到还没被完全冲刷掉的马蹄印,辨认着空气中残余的马匹的气味,找到了苏令瑜的马。
这种马训练有素,就算看见野兽也不会惊,也没有在这种危难时刻离开主人,只是烦躁不安地在周围踱步。碧琉璃在它不远处找到了苏令瑜。
苏令瑜还没有醒,身上已经发起高热,双目紧闭,浑身浸在泥水雨泊里。碧琉璃靠近她,马匹警惕地凑过来,又不敢做什么。
碧琉璃在苏令瑜身上嗅嗅,又在她头脸上嗅嗅,确认她既没有受伤,也没有断气,脑袋便往她身上一拱,叼住苏令瑜腰后的蹀躞和衣物,把她衔了起来。
碧琉璃前边叼着苏令瑜,身后还跟着一匹高头大马,就这么穿过密林和沼泽,在天色渐晚的时候走了出去。
苏细薇和冯文珺同时扑了上来接住苏令瑜,苏细薇留下来搂紧了碧琉璃,冯文珺和另外两个胆子大的官差一起过来,七手八脚把苏令瑜扶到其中一人的背上,让他赶快背着苏令瑜回宅子,找大夫来看。
苏令瑜是在路上活生生被颠醒的。其实碧琉璃找到她的时候,她就依稀恢复了一点意识,只是仍然溺在梦中似的,无论如何睁不开眼,使尽力气也只能轻微地动一动手指。这会儿在官差背上,她终于能勉强睁开眼睛,甚至还抬了抬头。
但也就醒了这一下,很快又晕了过去。
冯文珺让全城最好的大夫都来会诊,诊金和赏金高得让算命的都想来碰碰运气。
苏令瑜高热三日,勉强退下热来,她颅中病变的事,也总算让几个大夫诊了出来。
她间歇地醒来几次,都清醒得很短暂,依稀有那么片刻,听见冯文珺在哭。
苏令瑜迷蒙中再度想起那老妪的话来。
三年,三年。
这时间,到底怎么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