玖拾陆 作品

第226章 娘娘,您更该多爱的是自己

顺妃沉默了。

她其实没有想过“后悔”二字。

起码,在这件事上没有。

她的人生、还有其他更让她后悔的事,因而根本顾不上去悔这一桩。

所以,当阿薇这般问起时,顺妃很难立刻给出答案来。

既然来了这里,那就是认认真真好好谈一谈。

被踩到痛脚的暴跳如雷,和坚决不低头的嘴硬,都是下策。

走下策,先前直接回宫就是了。

良久,顺妃抬手接了筷子,叹息着道:“实话是,不能细想。”

稀里糊涂着,一年复一年,日子就过去了。

一旦钻起牛角尖,只会被困在其中。

“我这么半闭着眼睛过日子,”顺妃苦笑道,“不及你们两母女通透了。”

“话也不能这么说,”陆念道,“其实,我有时候也会想,不闻不问、闭着眼过日子的人,更舒心、更长寿。

旁人且不提,只看我那胞弟。

我带着女儿回京之前,他是什么都不知道,也从来不会多想,他做他的侯府世子做得又舒心又自在。

眼前没有我这个搅事精姐姐,父母妻儿兄弟,没有一样让他心烦的。

做一个蒙在鼓里的人,他做得很开心。

反倒是我戳破了他的美梦,他必须接受惨烈的现实,明白自己住在镜花水月之中,这些时日就浑身不舒坦了。”

陆念说到这儿顿了顿,长叹一声:“话又说回来,若是我们母亲没有被害,他那样的性子,其实是最最好的。

而娘娘您,若是未入深宫,不用卷进麻烦里,不细想、只过好眼前生活,又何尝不是一种幸福呢?”

顺妃默然。

她并非听不懂陆念的意思。

陆念的话有道理,但可惜,她从一开始、就不该住在镜花水月里。

那是无亲情的天家,不是她闺中的小阁楼。

地方变了,身份变了,处境变了,她还用以前的方式生活,或者说,变本加厉地自欺欺人,今日结果就是注定了的。

“陆念,”顺妃深深看着她,“你当真是个想得特别明白的人。”

“您能听得进去我说的话,就说明我和您的想法大差不差,”陆念客客气气地,“我倒是希望您能多与我说说您的见解。

我这个年纪,说起来也是可惜,从未听过年长一辈的女性的教诲。

继母黑心,不被蒙骗就不错了。

前阵子接触的两位长辈,安国公夫人是个癫的,文寿伯夫人,也是疯的。

在我看来,您和她们都不一样。”

顺妃眼神暗了下去,喃喃道:“谁知道呢?骨子里也许一样疯、一样痴。”

边上,一直没有出声的阿薇在冷静地观察顺妃。

母女联手多,阿薇最有体会的是,当陆念好言好语讲道理时,反而是淬了毒。

陆念刚才说的那些,自然不是信口开河。

先前,她们两人听定西侯讲顺妃、何家、荣王,最终得出的结论是,不管是什么、在几十年前把这三方联系在了一起,但时至今日,他们是有不可能解决的矛盾的。

这个矛盾就是李巍。

粉饰着花团锦簇,点把火一烧,里头全是荆棘。

阿薇和陆念交换了一个眼神,轻声道:“娘娘,先用饭吧,菜会凉的。”

顺妃这才把心思落在了那几道菜上,都是家常菜,只是配得讨喜,甚至还搭了一小碟酱菜。

当然,这酱菜不是阿薇做的,是刚刚让青茵去隔壁酱菜铺子买的。

那家常备余杭口味的,京中数一数二的好味道。

而何家,正是余杭人。

“您尝尝,合不合您的口味?”阿薇道。

顺妃夹了一筷子,入口一品,愣了神。

这是她年少时的味道,不咸、微微甜口,空口都能吃,祖父母就爱这一口,每日都会有。

自打入宫后,就没有了。

御膳房做酱菜,俱是京城味道,顺妃又不是什么骄纵人,非要与她单做一份。

时日久了,也就忘了。

时隔多年再尝,说一句百感交集都不为过。

况且,她今日本就是五味杂陈在心田。

“你有心了,我很喜欢。”顺妃道。

一碗饭下肚,顺妃放下筷子。

陆念陪坐着也没有丝毫不耐烦,反而琢磨出了些事情来。

于是,她直接问道:“我猜,娘娘很不喜欢后宫吧?”

顺妃浅浅笑了下,虽没有明说,但她的神态已经给出了答案。

而后,她反问陆念:“你呢,你喜欢蜀地吗?”

“谈不上喜与不喜,”陆念坦然道,“我没有那样的感情,我的前半辈子,光是为了母亲,为了自己,为了女儿,就已经精疲力尽了,时至今日,也没有什么遗憾。

我始终都是一句话,人不能太贪心。

我得到的什么,都是我先失去了什么。”

“是,要得到,便要失去,”顺妃认同颔首,深吸了一口气,又道,“我要保我儿的命,你们想得到什么?我知道你们最讲信用,那就摆好条件。”

陆念闻言,下意识地看向阿薇。

阿薇坐在一旁,沉默无言。

“娘娘,您说出这话来就表明您知道一切因何而起,巫蛊、从头至尾就是巫蛊,”陆念一字一字道,“先前放过的都是不沾的,八皇子沾了。

我没有资格替被他害死的巫蛊案的蒙难者来放过他。

娘娘您看得这么透了,为什么还放不下呢?

你儿子的命,你保不了。”

答案,早在顺妃的意料之中。

求圣上、求荣王、求郡王,哪怕她不管不顾豁出去跪在舒华宫外求废太子,她都求不来想要的结果。

求到广客来,与其说是心存侥幸,不如说,不见棺材不落泪。

“做母亲的,总是放不下啊!”顺妃哽咽了。

哪怕面前已然摆了棺椁,她也会选择自己躺进去,换儿子的命。

“确实,”陆念深以为然,“换作是我,我也拼死搏一把,输了就输了,反正孩子的命没了,我活着也是行尸走肉。”

陆念说着往前倾了倾身子,声音很沉:“哪怕这孩子的父亲是我厌恶的人。”

顺妃的身体僵住了,眼神下意识地回避了。

这一下,没有逃过阿薇和陆念的眼睛。

母女两人默契地看了眼,心说:果然。

“您不爱圣上。”阿薇陈述道。

顺妃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喉咙里干涩得发不出声音来。

“您爱的是荣王爷。”阿薇再开口,依旧是陈述。

且不说顺妃是什么脸色,边上恭谨沉默的嬷嬷几乎跳了起来。

“余姑娘,这话不能乱说的!”嬷嬷急切地道,“这么要命的话……”

“娘娘还怕要命吗?”阿薇才不管那嬷嬷说什么,自顾自往下说,“如果圣上当年没有登基,娘娘大概就是他的正妃了。

放着好好的正妃不当,何家选择投靠荣王……

何家两代为官,官位虽不高,但在京城多少算是站住了脚,我相信以两位何大人的眼光与能力,断然不会被您的儿女之情影响决断。

您左右不了他们。”

顺妃闭上了眼睛。

她当时正值年华,还是皇子的永庆帝对她格外倾心。

她其实并不喜欢他,但是,做皇子正妃是她想来想去都极好的路了。

四品官家的女儿,这难道还不知足吗?

她很知足。

但她的祖父、父亲不接受。

不久后,她见到了荣王。

春日景盛,泰兴坊有园子开了让人赏花。

隔着半个花园,她和母亲就在花窗后头,看着荣王与友人说笑。

母亲问:“他不好吗?我看来看去,他都比六皇子好。”

顺妃摇头:“可他已经定亲了,宫中定下了正妃,明年就要入门了。”

“坐在那把椅子上的人,正的侧的、大的小的,谁还会掰扯得那么明白呢?”母亲道。

回忆当年旧事,顺妃脸上的疲惫之色浓烈极了。

那一年里突如其来的事情太多了,比如先帝驾崩了,比如六皇子登基、改元永庆。

而八皇子封了荣王。

正妃不可能是她了,她成了侧的、小的,不用掰扯清楚的。

阿薇观她神色,叹息着道:“圣上下旨纳您进宫,您拒绝不了,是吗?哪怕最初还有些恩荣宠爱,但后来,新人接新人,对您的宠爱也都消失了,是吗?”

别人的地盘,嬷嬷不能去堵阿薇的嘴,又知道自家顺妃娘娘不是那种人,于是,她只能紧紧握住顺妃的手,附耳与她道:“我们不说、不听了,既然换不了殿下的命,我们就走了吧……”

顺妃摇了摇头。

“可我想说,想听啊……”顺妃的眼睛已然红了,“事已至此,有什么不能说的呢?

我当年就是想,若我就是做妾的命,为何不做我欢喜之人的妾?

为什么要让我做圣上的妾?

他那人……”

冷酷、无情、直接。

这是顺妃对永庆帝的评价。

当年有情时、恨不能送上天上明月,爱迟之后,只余下空荡荡的一池水。

连杀儿子都不会眨一下眼睛的人,对女人又会有多少情谊?

陪伴在这样一位帝王身边,谁能不怕?

顺妃是怕的,也是悔的。

她最后悔的事是,永庆帝登基,祖父的“抱负”一夜成空,她老人家受不住就去了。

她当时就该坚持着扶灵回余杭,而不是听从父母的、让祖父葬在京城。

她该有多远就躲多远!

她若没有进宫,又怎么会有巍儿?又怎么会牵扯进巫蛊里……

而当顺妃困于她最后悔的事情时,她听到了阿薇的声音。

阿薇的语气很平和:“可娘娘,您当真爱荣王吗?”

顺妃睁开了眼睛。

“我听说,荣王是个很讲究风雅的人。”

“何家宅子修成江南园林,也是为此吧?您在其中住了几年,我想,您也很喜欢那景致吧?”

“所以,您爱的是荣王,还是闺中的江南梦境?还是长辈们拥护荣王,所以您也……”

“我本以为,您这个岁数了,早已经看透了这些,不是说对爱情嗤之以鼻,而是起码分得清什么是发自真心的欢喜,什么是被年轻时的冲动,什么是失之交臂的遗憾所美化了的过往,什么是被身边人拱火催促出来的自以为情动。”

“可今日见了您,我想,您并没有明白。”

顺妃的脸色廖白:“你……”

“您莫要怪我讲得直接,”说了那么多,阿薇终究还是点燃了那把火,把其中的荆棘都烧出来,“您当真没有被利用吗?”

“荣王在意过您吗?若真在意,就不会让您的独子掺和巫蛊案。”

“我母亲说,她不曾听过女性长辈的孜孜教诲,但看着您,我想,有时候没有听过未尝不是一件坏事,总好过像您这样。”

“您就是太听话了,听祖父母的,听父母亲的。”

“明明您该听的是您自己的想法。”

“娘娘,您更该多爱的是自己。”

“爱自己,听自己真正的心声,明白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说到这里,阿薇也不等顺妃反应,偏过头去问陆念:“母亲,我现在和娘娘说这些,是不是有些迟了?”

“迟?怎么会呢?”陆念笑了起来,凤眼明亮,“只要仇家还没有变成一抔土、一牌位,那就永远都不迟。”

顺妃告辞了。

嬷嬷扶着她走出去,她抬起头,看了眼淡淡的月光。

很多很多年前,她也见过这样的月。

那年七月头,京中办了一场水戏。

她的身边是六皇子,对方毫不掩饰自己的欢喜之意。

但她的眼睛落在了不远处的另一艘船上。

那上头是还是皇子的荣王、和后来的荣王妃,黑暗里船影朦胧,而她觉得很亮,她能看到他们依偎的身影。

母亲说,都是做妃子,又有什么不一样……

马车缓缓驶离了广客来的后巷,驶向了皇城。

顺妃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她老了,但她也曾经十四岁。

十四岁的少女,被催熟的爱慕心,又因永庆帝的登基而入宫。

她过了相对得宠的几年,然后是“看透”了,被永庆帝伤害的心愈发感念曾经,那条不曾踏足的路显得美好无比。

像是烟雨江南,越朦胧,越美丽,越让人恨不能一头扎进那山水之中。

可到头来,有个十六岁的少女告诉她,她只是不够爱自己而已。

她的这几十年,到底追求了什么,坚持了什么,又辜负了什么?

眼泪从她的脸庞上滚落下来,顺妃哭着道:“嬷嬷,我最辜负的,是我自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