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7章千斤重担
夜色如墨,厚重的乌云,盖住了所有的星光,周遭一片漆黑,李秉文掌灯在前,领着仕林走入县衙。
昏暗的牢房中,唯有一盏烛火在风中摇曳,一个体态肥硕的身躯,背身而立,仰望着窗口的一片漆黑。
二人步入牢房后,李秉文将灯交到仕林手上,自己则转身离开。
还未等仕林挽留,耳边传来一声叹息:“这黑夜真是漫长,叫人看不到希望……”周文远立在窗前,不禁感慨道。
仕林闻言,不禁一颤,此话正戳中他的内心,眼前的宋金之战,正如同这黑夜一般,叫人绝望。
仕林缓步入内,接着周文远的话道:“无论黑夜如何漫长,总有破晓时分,心存希望,可抵万金。”
周文远会心一笑,缓缓转身:“许大人,若不嫌弃,请进牢中一叙。”
仕林应了一声,步入牢房,自他上次来此,已时隔一年,这一年多来,他在未见过周文远,但眼前周文远和善的态度,却是恍如隔世,与之前判若两人。
“县丞消瘦了。”仕林上下打量了一圈周文远,不禁调侃道。
周文远闻言,不禁朗声大笑道:“哈哈哈~大人说笑,我哪里是县丞,不过是一个老叟,至于消瘦,倒确有一些。”
“许大人坐,狱中苦寒,委屈大人了,但老夫不会违背诺言,既是阶下囚,也只能在此相见了。”说罢,周文远给仕林舀了一瓢白水,自己也坐到桌旁。
仕林凑近嗅了嗅,眉宇微皱:“怎么是水?”
“大人忘了?这是在狱中,也唯有白水相待了,大人放心,是今晨刚下的雨水。”周文远笑着,给自己斟满一碗,大口饮下。
仕林端起一碗泛着土腥味的雨水,大为震惊,这与周文远先前奢靡的生活大相径庭,不解地问道:“县衙牢房虽苦,但也不至于让县丞饮这雨水吧。”
周文远淡然一笑,脸上略显松弛的皮肤微微抖动:“不怕大人笑话,早些日子却有些不适,但日子久了,也习惯了,现在清闲下来,反倒觉得轻松了。”
仕林冷笑了一声,将这碗中雨水一口饮下,抹了抹嘴角道:“不见得吧,县丞虽在狱中方寸之间,但却能遥指千里之外,叫仕林佩服。”
周文远冷哼一声,躬身从桶中又舀了一瓢雨水到仕林碗中:“大人过奖,大人可知,老夫找你来,所为何事?”
仕林缓缓抬眸,冷冷盯着周文远:“青竹令。”
“不错。”周文远双手负于身后,长叹一声,“我老了,力不从心,有些事,该让给年轻人了。”
“你信我?”仕林站起身,似乎对周文远多了一份敬意。
周文远不置可否,望着窗外小声喃喃道:“旁人不知,但我知道,你许仕林不仅是状元之身,更是’文曲星‘转世,虽非如岳帅那般,可统兵一方,拒敌于千里之外,但你要相信你自己,不要把希望寄托在他人身上,包括我。”
说着周文远缓缓走到仕林身旁,从怀中取出一枚竹制令牌,交到仕林手上:“自你一来我便知,能扶大厦之将倾,挽狂澜于既倒者,绝非是我,这千斤重担,今日便交给你了。”
随即周文远忽而轻笑道:“许大人是不是觉得我们不像是军队,更像是帮派?”
仕林沉思不语,默默点了点头,他如何也想不到,朝廷的虎符竟不如这轻薄的竹牌。
“你这么认为,也不奇怪,我们是岳家旧部,本就深受朝庭忌惮,若不以义结合,势必分崩离析,前任知县知县张明远,深知其中利害,他替我们挡下了全部罪责,这才辞官退隐,他把这‘青竹令’交到我手里,我不能辜负了他,他给你留的字条,是故意在试探你。”
仕林闻言大惊失色,他忽然恍然大悟,那张带着“小心”的字条,原来是前任张知县留下的陷阱。
见仕林错愕的神情,周文远会心一笑,拍了拍仕林的肩膀,接着说道:“许大人,我们相处时日不长,但你的为人,老夫心服口服,以义结合的军队,终是不能长久,我手下八千精壮大多都是昔日岳家军遗孤,信得过,老夫把他们交给你,为国尽忠。”
“八千?岳家军遗孤?屯军不过三千,何来八千?”仕林一时不解,巨大的信息冲击着他的脑海。
周文远朗声大笑道:“哈哈哈~老夫这就为大人解惑,三千屯军只是掩人耳目,尚有五千子弟,眼下正在城中佯装灾民,先前大人和肖姑娘不是一直想知道那五千斤缤铁在何处吗?”
听到玲儿的名字,仕林浑身一颤,不由自主的捏紧了“青竹令”,脑海中不断回忆着当日和玲儿一起破获周文远谋逆案的过程,甜蜜而又遗憾。
“请县丞告知……”仕林缓缓道,双手却不由的有些颤抖。
“自绍兴十年开始,我们便陆续从北商处,交易缤铁,实数远不止五千斤,那些缤铁也早已铸成甲胄和刀矛,分发给士卒,不仅是缤铁,还有硝石、硫磺、皮革等,就是为了今日一战。”周文远将全部实情,悉数告知了仕林。
仕林倒吸一口凉气,他不敢想象,如此巨大的贸易,是如何瞒得过朝廷的耳目,又如何在悄无声息之下完成,其中心酸与困苦,可能只有周文远自己清楚。
仕林思忖良久,缓缓开口道:“如此说来,我军装备精良,坐拥地利,又是岳家旧部,勇猛顽强,岂有不胜之理?”
“你把金人想的太简单了,大人没有和金人打过仗,他们的勇武绝不再我等之下,他们发源于苦寒之地,天性善战坚韧,又有骑兵加持,若是城外野战,我们毫无胜算,且如今敌众我寡,金军十倍于我,此战凶多吉少,八千儿郎恐有去无回,老夫望许大人有朝一日,能为他们正名,告诉天下人,岳家军‘精忠报国’之志不改,愿以死许国,不负皇恩。”
仕林忽而起身,双手抱拳:“周县丞,仕林定不负所托,此战若侥幸得胜,定为尔等正名!”
周文远按下了仕林的双拳,拿起桌案上浑浊的雨水道:“多谢大人了,老夫拜托大人了。”
仕林眼中带泪,也拿起那碗雨水,悬在半空,和周文远用力一碰,一饮而尽:“县丞放心!仕林定不辱使命!也请县丞随仕林同往军营,携手抗敌!”
周文远摆了摆手:“罢了,老夫是戴罪之身,做了一辈子贪赃枉法之事,临了还想守一回,我若在,他们不会听你的。”说罢,周文远转过身,便也不再理会仕林。
仕林见周文远态度强硬,也不再劝说,双手作揖,行了一个大礼后,转身离开。
踏出牢房的刹那,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此时正值破晓时分,东方既白,丝丝缕缕的曙光如同金色的丝线,交织在淡薄的云层之间。一阵轻柔的风裹挟着初晨的微光悄然袭来,风中带着泥土被雨水浸润后的质朴芬芳,尽管是在满是肃杀之气的秋日,这股气息却莫名地让人感到生机盎然,仿佛一切都在这黎明的微光中,被赋予了新的希望。
就在这时,身后猝然传来一道清朗的声音,吟诵着那首熟悉的词句。那是一首他们平日里身处这压抑环境,只能在心底默默回味,却绝不敢公然吟诵的诗词:“怒发冲冠,凭阑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在这寂静的破晓,冲破了无形的禁锢,撞进仕林的耳中,也撞进他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