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行之始终不吭声。
李念笑累了,擦掉眼角笑出的眼泪,这才回过头瞧着他写下的那些自带颤抖笔锋的字。
他写字是好看的。
就算横竖都打颤,也盖不住字本身透出的秀丽。
“你这字,倒是与我认识的一个人有些相似。”李念笑着说,“就是他没有你这么虚,抖得这般明显。”
沈行之的手顿住了。
那链子太沉,写一列抵过平日里写大半页的力道,他停下时整只手都已经泛白。
“啧啧啧,你这虚得都写出幻影来了。”李念叹口气,学着他方才的样子,一下抽出毛笔,于他有些惊讶的注视里,下颚一扬,“你,起来。”
沈行之看着她捏起袖口准备落笔的样子,施施然起身,让出了板凳。
李念也没坐下,躬身提笔,一切准备就绪后,却迟迟没听见沈行之的声音。
她侧目歪头:“你倒是说要写什么啊。”
沈行之看着林建成又折回来,这才娓娓道来。
“被害人约为二十岁左右男子,死亡时间推断为前日子时三刻至寅时一刻之间,致命伤乃是头部两下锤击导致的头骨开裂,失血过多后死亡。凶手先为其沐浴,洗净浑身血痕,之后在尸僵开始前,固定好姿势,于尸僵发生后,拦腰断其身体。”
他目光注视着李念,跟着她落笔的速度,说得低沉,迟缓。
“上半身呈曲手肘抱头状,下半身屈膝张腿。胸前有大量锐器划伤的口子,左大腿内侧有死后产生的一处奇怪伤痕,像是被匕首之类连续戳刺。面颊上从嘴角往上划开的刀口,根据创面状态判断,也是死后划伤。”
李念抬手蘸墨,他便也停下来,等着她。
“尽管尸体被破坏得非常严重,但却是被小心翼翼地处理过,浑身上下极其干净。”
说完这些,他眉眼望向林建成,温声音道:“林大人,依我推测,尸体是在夜里被凶手杀害后,次日下午,尸僵已经呈现出来之后,借助工具,推至城隍庙内院抛尸。”
沈行之一边说一边点着桌角:“此案若想有突破,当务之急是搞清楚死者是谁,他平时和谁有仇怨。”
沈谦在京城,做过三年的大理寺少卿,探案断案上,也有自己的一套手法门路。
他和林建成不本就是老相识,除却官职上的上下级,既然撞上这案子,给些提示和帮助,也是无可厚非的。
林建成眼下最需要的便是这样明确的方向,他回过神,拱手感激:“两位可真是我林某人的救星啊!”
“既是如此,能不能先把这链子解开?”李念写好最后一个字,将笔放下后揉了揉自己依然酸痛的后腰,同林建成摇了摇手腕,“沈行之昨日下午才到青州,路上一定经过不少驿站,知州大人只需要倒着追查过去,就知道他不可能是犯人。”
林建成从没怀疑过沈谦。
一来他知道沈谦的真实身份。
二来他觉得沈谦处理个谁,一向悄无声息,谁也找不出破绽。
他没有把现场布置成“哗众取宠”的爱好。
这般想着,林建成着实没听明白李念的话中话,迷糊道:“这……本官昨天下午就查过了,也收到了驿站的回复,夜里他自己跑了,本官就想着算了,反正也是无辜之人,跑了就跑了,断没有那个还要把他抓回来拴着的必要性啊。”
他指着两人手腕之间的链子:“本官真以为是你这小少爷为了那五百两的赏钱,不知从哪搞了根链子,把你们二人故意绑在一起的。”
这下,李念也懵了:“大人的意思是,这不是青州府绑的链子?”
“这……”林建成看看李念,再看看沈行之,只差问出“这是还是不是”的话来。
沈行之别开视线。
林建成当即斩钉截铁:“不是,真不是。听闻京察半年前已经出来巡查百官,若是这般不分青红皂白,把两位公子拴在一起,这要是传出去,本官的乌纱帽难保啊。”
他眼珠子一转:“本官见两位在断案上有些过人的本事,又因为携带链子行动不便,不如暂且落脚在青州。你们这些时日帮本官破了此案,本官呢……帮你们调查这没来由的链子,如何?”
沈行之没说话。
李念扯了下他的衣角,对他这副不吭声的态度十分不满。
“你倒是说话啊。”她道,“若这链子真和府衙没关系,现下帮助府衙破案,府衙帮我们解开链子,当是最好的选择了。”
“嗯。”沈行之点头。
李念被他这反应噎了一下,咂嘴:“你别这么模棱两可,行还是不行,给个准话,眼下是你我被拴在一起,我一个人同意,没用。”
沈行之看着她,忽然道:“你决定就好,我都可以。”
毕竟不方便的不是他,而是这个女扮男装还自以为天衣无缝的长公主。
李念见他不是随性说笑的样子,便低下头,细细琢磨起来。
如果不是府衙,这链子的存在就变得复杂起来。
且不说是谁拴的,什么目的,就单凭昨夜醒来时那一队吆喝着“不留活口,全部杀光”的土匪山贼,就不能草率应对,必须谨慎处理。
她看看林建成,再看看自己手上的链子,点头道:“大人的提议,自是最好不过。只是办案之前,还望大人能先帮我个小忙。”
李念叹口气:“我如今莫名被链子拴住,行动不便,需着一人帮我将家宅那贴身侍奉的丫头带来此地,不然往后衣食住行都束手束脚,恐耽误破案。”
林建成缓缓点头:“也是,两位这般拴着,本官看那链子也没找到什么开锁的孔眼,不像是能简单分开的玩意。必然影响生活方方面面,小公子只管说个住址名字,本官自会派人前往,带你的侍奉丫头过来。”
李念甚为感激,拱手致谢。
她昨夜被砸了腰,当时不明显,现在疼得越发厉害。
自己揉又揉不到,总不能让沈行之出手帮忙吧?
昨夜刚说自己没有断袖之癖,今日就搞些莫名的举动,不妥不妥。
林建成也是有心了。
他见两人行动不便,就安排了青州最好的客栈。
那客栈上方乃是个合院,有厅堂有厢房。他还专门命人在厢房里多放了一张床,两张床并排在一起,中间留个大缝。
他那般亲力亲为,让李念更觉得自己是被林建成给认出来咯。
“咱们不能待太久。”她说,“林建成就是想利用你破案,我看他那笨手段,十之八九找不出链子的线索。”
沈行之挑眉。
他也不想待久。
他本和林建成就是旧相识,他又在寻找长公主的路上,按理说途经青州府衙,林建成是要上奏朝廷的。
若他如实告知,被皇帝知晓他和个“小少爷”绑在一起,指不定会收到什么内容的圣旨。
若是让他即刻回京,那他拖着李念踏过京城城门的那一刻,就注定只能与她完婚。
这太欺负不惜翻墙出来,女扮男装也要逃婚的长公主了。
沈行之觉得,人各有志。
若她想去看她的山外青山,沈行之便只想竭尽全力地帮她一把。
没有夫妻的缘分,做个守望相助的朋友,也未尝不可。
“咳。”此时,李念有些扭捏,她尬笑道,“那个……沈兄,你能不能找个蒙眼的布,先把自己眼睛蒙上?”
沈行之愣了下。
这么奇怪的请求,让他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李念尬笑一声:“你也知道,昨夜我先是摔倒在地,后又吐了一大堆,身上各种不舒服,能一路撑到现在,全是因为想着找上衙门就能顺利给解开链子。”
“可是眼下,你我显然还得拴一段时日。”她揉揉额头,为难道,“我这也是实在没办法了,这么折腾了两日,神仙也抗不住啊。”
沈行之没听懂,蹙眉问:“你想说什么?”
李念磕磕巴巴,支支吾吾。
半晌,又自顾自地“嗨呀”一声,甩手大气道:“虽然你我都是男人,但我着实没有龙阳之癖,实在是没办法在一个男人的注视下沐浴更衣啊!”
沈行之一下就变了脸色:“可以了。”他制止她说下去,“你不行,我也一样不行。”
他从厢房门前转身,哗啦一声扯动链子道:“如今你也没有能换洗的衣服,且先去给你买一身新的。”
李念看着他的背影,脚下没动。
沈行之回眸,不解望着她。
李念哭丧个脸,不得不开口:“在那之前,还有点事。”
沈行之目光打量着她:“何事?”
李念抬手捂着眼睛,声音细若蚊蝇:“这……有点必须马上解决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