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如镜,划船的浆破开一道水波,掀起涟漪。
李念倚靠在船边缘,打量着手里的链子,满心凄凉和无奈。
她方才被结结实实砸了一下,腰疼半死,又晕船吐到连气息都淡了不少。
可她还不能抱怨太多,万一自己女扮男装的身份暴露了,两个人都尴尬。
她挂在船边缘,一手拎着链子,一手揉着自己的后腰,问道:“到底是因为什么事冤枉你?”
这话像是触及了什么禁忌,原本表情还算平和温煦的沈行之,一下就冷了不少,周身萦绕着几分警惕。
他抿嘴不语,李念只得举着链子摇了摇,道:“你看啊,这个链子它起码有五斤以上的重量,连接我左手手腕和你右手手腕的一端都有三指宽,几乎贴着皮肤。中间链条,每一节都有两指粗,就这,靠人力生拉硬拽是绝对不可能弄下来的。咱们想解开它,就得知道为什么会有这链子存在,对不对?”
沈行之依然不语。
李念咂咂嘴,念在他面容姣好的份上,多了几分耐心:“没有别的意思,这链子断然不会是凭空出现的,它或许和你身上发生的事情有关系。”
沈行之闻言,垂眸注视着她,片刻后,冷声道:“凭什么是与我有关,兴许是和你有关。”
李念怔下。
她还真没法反驳。
太平五年,用李念的话讲,这是大梁灭国之后,大魏建国之初,最为关键的一年。
史书上写,这年年末,大魏长公主李念因自幼被当成掌上明珠一般养大,容不得半分委屈,在与楚阳郡公成亲之后,苛责侍女,嚣张跋扈。
又因其多次不知悔改,事情闹到了太极殿上,丢尽了皇家颜面。
此后便有人借此由头,搞出了个指导整个大魏女子的规范出来,叫什么《女德》,让本就艰难的女子仕途,在往后六百年里雪上加霜,直至退回曾经,满朝文武皆男子的世界。
而“大魏长公主李念成亲”一事,也被后世称之为“女子权利的拐点”。
只是,当李念意识到自己莫名穿越时,婚约已成。
她为了避开历史上既定的坏结局,自觉醒那日起,就在想办法着手退婚。
但那个楚阳郡公像是有什么大病。
她几次登门挑明要与他退婚,他要么忙得不行,见不了,要么不在家,最后隔大半个月送来的回信,里面洋洋洒洒几千字,叽里呱啦写一大堆吹捧的废话,合在一起,都念“拒不退婚”。
逼的李念只好出此下策:逃婚,跑路!
她假称是太公弟子书童,以男子身份躲在云香山半山腰的院子里五个多月,靠着穿越前的记忆做了些小生意,隐居的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可偏偏上山采蘑菇的时候遭人暗算,后脑勺被人敲一棍子不说,还凭空和一个男人绑在一起了。
如今被沈行之这么一反问,她也不敢说自己就是长公主。
只能避重就轻,故意强硬:“兄台,你这么说可就不对了,你现在可是行走的五百两白银,还跟我绑在一起,你要是不主动坦白,你就不怕我当即把你扭到衙门领赏去?”
沈行之微微眯眼,看傻子一样看着她:“……这么说,李兄的水性很好?”
李念闻言,竟直接笑出来了。
她摆摆手:“沈兄说笑了,这链子这么沉,江面这么宽,水又这么深。我游不出去,你也别想游出去。”
沈行之没说话。
他面无表情,手里划着船桨,一下都没停。
四周只有波涛声,和着李念的笑,与天上星辰辉映。
李念觉得那个链子的实际重量,应该比她推断得更重,沈行之划船的动作虽然沉稳,但明显吃力,每一下看起来都十分费劲。
他许久沉默,猜不透在想什么,倒是让李念心头渐生担忧。
他该不会经不起这一句回怼,真就准备和她同归于尽,一起沉进这水里吧?
她正有些发虚,要再开口找补一下,沈行之就将船慢慢划进一处沱口。
他松开船桨,在她对面撩袍坐下,道:“你听过青州城隍庙里的男尸案么?”
李念挑眉。
半个月前,青州城隍庙里发现了一具尸体,据说尸体被拦腰斩断
,放干了血。
死者脸上还自嘴角处被割开,像是被画出个渗人的笑。
她缓缓点头,直勾勾问:“你是凶手?”
沈行之眉头微蹙,看表情仿佛遇上傻子,他低头手捏着鼻梁根,摇摇头:“我不是,但没人信。”
“怎么会呢?没干过的事情,变不成真的。”李念随口道,“案发时你在哪?”
“青州城隍庙。”
沈行之也不掩饰,脱口而出。
李念嘴打了个秃噜,险些问不下去。
“你那时在城隍庙干什么?”她声音都高了三分。
沈行之面无表情:“我说,我是从京城赶过来办事,正好那时抵达青州,想着见了城隍庙就进去烧个香祈求平安,你信么?”
李念打量他一眼,摇摇头:“不信。”
沈行之哼笑一声,两手一摊,拿出一副“看吧,谁都不信”的样子来。
李念斜倚着,心下有了些自己的判断。
这事情还真怨不得府衙,案发时间身处案发地点,因由还很勉强。
谁人会这般简单,就这么相信他的说词啊?
她的手指轻轻点着船边缘,悠然道:“你若不是凶手,那总有点什么能自证的证据吧?这也没有么?”
沈行之摇摇头:“青州城隍庙不小,前后两个院子,案发在后院,我在前院。仵作推测的时间和我抵达的时间一致,守门的老人家还有卖我香火的少年,都证明只有我一个人在里面。”
哦,李念点头,反向证据倒是非常充足啊。
“至于进了院子之后,前后停留的一刻钟里,我虔诚参拜,没有证人。所以我说的一切,在府衙眼里都是狡辩。”
李念点头“嗯”了一声。
别说在府衙眼里是狡辩,连她听了都觉得是胡扯八道,甚至还觉得青州府衙还真不错,分明是在办实事。
只是这中间,出了个漏洞。
李念一边点着船沿,一边沉着道:“沈兄,鄙人不才,没有什么大能耐,但偏偏就能证明你的清白。”
沈行之一愣,目光从她那慵懒模样上扫过,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李念便又说了一遍:“我,能证明你的清白。”
沈行之注视着她,面上不喜也不悲,倒是平白透出几分好奇。
他抬手理一把自己的衣袖,原本沾染泥土的袖口被他修长的手指捋得笔直贴合。
上面鎏金云纹的花样,被星辰的辉光撩拨出一阵森然的白光。
“怎么证明?”他道。
李念垂眸沉思了片刻后,坐直身子,手指着远处道:“你加把劲划船,咱们去青州,到了青州,我自有办法。”
沈行之没动。
河上夜风大,李念看着他泰然自若不动如山的模样,心里登时高看他几分。
虽然瞧着是个打打杀杀的江湖的,可这股冷静尽头,和朝堂上那几个把她气到七窍生烟的老家伙,不分伯仲。表里内里,都透着内敛沉稳,自带一股穿透性的气场。
他微微眯眼,没开口。
也不说信和不信,像是在权衡着什么一般。
李念没辙。
她确实不擅长和这种人打交道,总觉得他一步把船掀翻,鱼死网破的可能性也很高。便“哎呀”一声,半是抱怨,半是解释:“沈兄大可放心,区区五百两,我还不值得得罪你这样的江湖人。我是真想快点洗清你的嫌疑,咱们好让府衙把这链子解开。”
沈行之依然没动。
李念没辙了,心道这人是不是有什么毛病,油盐不进呢!
她干脆抬脚,大马金刀跨坐在船上,之后猛然前倾,盯着他的眼睛:“我说,你一言不发,行和不行都不开口,你就一点都不担心往后的日子?”
她突然凑近,沈行之被吓了一跳,脑袋往后抻着:“……干什么?”
“啧!”李念坐正身子,学着酒肆里那些世家公子的做派,啪一掌拍在自己的腿上。
“沈兄啊,你我两个男人,被一根不足六尺的链子拴在一起,我就问你,你今夜如何沐浴?又如何睡觉休息?假若半夜起夜,又该如何处理?”
此言一出,沈行之愣住了。
他是当真没想到,这女人竟会如此直白地
说出这一席话来。
成何体统?!
他埋汰的话已经冲到嘴边,可下一瞬,忽然意识到李念这是女扮男装扮上头,把她自己给哄住了。
沈行之蹙眉抿嘴,觉得她这眉不画而黛,唇不点而朱的男装扮相,槽点太多,只有傻子才会看不出来她是个姑娘家。
她硬装公子哥的样子,仿佛把他的理智按在地上反复摩擦。
她问出的这些话,从船停的那一刻,沈行之就已经在想办法了。
两人头上的伤都需要看诊,血液粘腻着发丝,怎么也得清洗一下才行。之后又怎么休息,怎么安排,他脑海中一连串悬而未决之事,被她这般轻巧的说出口,他还真回答不出来。
反而,装作看不出她女扮男装,倒成了最好的解决方法。
他深吸一口气,本着船到桥头自然直的态度,施施然起身,拎起放在一旁的船桨,叹息道:“罢了,眼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我信你便是。”
李念闻言,非常满意。
她甚至翘起二郎腿靠在船边,拨弄着行船的水花。
可不一会儿,她像是想到什么一样,忽然回头问:“不对啊,听你说词,你如今应该已经被青州府衙抓了下狱去了,怎么会躺在那荒山野地里啊?”
沈行之没看她,摇着船桨道:“上囚车送去大牢时,脑袋后面被敲了一棍子,再醒来就是在荒郊野岭,变成这副模样。”
李念“哦”了一声,她又看着滚滚江水,道了句:“没想到,你我竟同是天涯沦落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