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罪己书

初九虽看不见那毛毯下的腿,是何时留下的伤痕。

但是就连初九都听出来。

面前这个被唤作小岁的男子,在撒谎。

她忍不住去看谢珩。

谢珩看着小岁,一言不发,不知道在思考什么。

见谢珩良久没有说话,小岁似乎有些着急,他迫切看着谢珩,满脸恳求。

“大人,真的是我。”

“我虽力气不如万宝,但那夜下雨,地面湿滑,他又受伤,这才滑落水井。”

“他没挣扎多久便没声音了,那井深,我也无法救他,更不想救他。”

谢珩保持着蹲立的姿势,漆黑的眼眸深深看向小岁,但他最终没有说出拆穿的话。

只不过淡淡说道。

“小岁。”

“跟我走吧。”

听到谢珩这么说,陈歆韫忍不住冲出来,护在小岁面前。

脸上早已没有了往日的温润。

“不可。”

“那万宝生性残忍,即便此事是小岁所为,也不过是替天行道。”

“他乖僻狠厉,如此欺辱小岁,小岁不过是奋起反抗,如何有错!”

“更何况,小岁很有才华,很有天赋,他不该因为出生被埋没....”

“你可知,小岁虽未入私学读书,但他的文章,诗才,不输给学馆任何一人...”

谢珩抬眸看向陈歆韫。

“梓赋,我理解你爱才惜才之情,但这并非逃避罪责的理由。”

陈歆韫一怔,护着小岁的身体僵硬了几分,他有些颓然扭头看了一眼小岁。

“可是谢兄....小岁真的..真的很苦....”

还不等陈歆韫说完。

陈万卷亦是从旁边走过来,啪地一声跪在谢珩面前,他的身躯不大,刚好将后面二人笼住。

“砰。”

陈万卷的额头磕在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身体因为疼痛而颤抖着,却依然抬起头来,看着谢珩。

“谢大人。”

“我是家中长兄,小岁与我虽不是亲兄弟,但他敬我爱我,我早已将他当做亲弟弟。”

“他早在半月前,便被万宝打折了腿。”

“一个被打折腿的人,如何能去城郊外杀害万宝,此事,为我所做。”

“谢大人要抓,便抓我吧,我认罪。”

陈歆韫难以置信,看着陈万卷那宽厚的后背,一时间眼中酸涩不已,震撼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哥...”

陈万卷转过头,额头隐隐沁血,却对着二人微微一笑,笑容敦厚。

“梓赋,哥对不起你。”

“一直瞒着你。”

“希望你能原谅哥。”

“小岁,没事,别怕啊。”

“未来你的路还很长,万丈光芒,何必拘泥于家世出身,小岁比任何同龄人,都更优秀不是吗。”

说完后。

陈万卷轻缓转过身来,对着谢珩又是重重一磕,谢珩及时伸手,将手掌垫在地面,陈万卷磕进男子微凉的手心。

随即怔愣抬头。

“谢大人...”

“我认罪了,带我走吧。”

“小岁和梓赋年岁都不大,维护我包庇我,也是情有可原,还望大人不要与他们计较...”

说着,陈万卷站起身来,没有再回头。

初九看着他额头,开始出血,但他没有过多的疼痛感,只是怔怔站在一旁,等待着谢珩起身。

谢珩垂眸,他看着自己的掌心,中间沾着一点红。

他轻轻握拳,随即站起身来。

初九能明显看到,那双一向冷静的黑眸闪过些许挣扎,但最终还是被平静掩埋。

“抱歉。”

“谢某为刑罚之官,一生追求公正与真相。”

“人应该要遵守的行为规范,这样的规矩,便叫做法,以法治国。”

“才能稳固我大颐江山,人人安居乐业。”

“言尽于此。”

谢珩站起来,没有再看三人。

“我知你二人,皆非真凶。”

“你们三人的情谊,我亦感受到了。”

“明日,自己到公廨投案吧,谢某会禀明刺史大人,将此案记录在册,并上报三法司,为真凶酌刑。”

说完,谢珩转过身,朝着三人抱拳,示意初九与他离开。

刚刚发生的事。

初九还未回神。

她如同木偶娃娃一般跟着谢珩往外走,将关闭的店门一打开,便有人开口问。

“还有诗会合集吗?”

初九摇头。

“今日休憩,过两日再来吧。”

初九与人说话期间,似乎看到好几个人影,再仔细一看,又没有看到什么。

见谢珩良久没有说一句话。

初九叹了口气,亦是没有说一句。

二人就这样。

初九回了客栈。

谢珩去了公廨。

.....

杨沛贵刚到公廨,就看到袁捕快跟个木头桩子似的杵在外面。

杨沛贵打了个呵欠。

“袁捕头。”

“早啊。”

袁捕头一脸神秘朝里面一示意。

“大人,那位谢公子,谢大人,辰时刚至就坐那了,一言不发好像在等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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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沛贵只觉得瞌睡好像都醒了。

加快脚步往里走。

“这么早?可有说何事?”

袁捕头摇摇头。

“一句话没说,脸色还冷冰冰的,兄弟几个也都不熟不敢问,也没看那位小钟仵作跟着。”

话音刚落。

一道身影冲了进来。

一边跑一边喊。

“公子。”

“公子!”

“不好了,你让我去无名书铺看情况,结果大门关着,里面传出哭声,我推开门一问,好像有人自尽了。”

里面传来匆匆起身的声音。

叶璧安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一身黑衣的男子已经行至面前,神色冰冷。

“你说什么?”

说罢。

头也不回往外走。

脚步快得几乎已经不能算走。

下一刻,叶璧安就听到马蹄扬起的声音。

“公子,你,你等等我啊!”

杨沛贵和袁捕头对视一眼。

同样眼中都有着诧异和惊讶。

“走,快走,一同去看看。”

“是大人!”

谢珩赶到的时候,便看到地上白布覆盖,旁边站着满脸悲伤的初九。

见谢珩走进来。

她垂下头。

“尸体呈仰卧状,表面无明显损伤。”

“皮肤呈青紫色,口唇,指甲床发绀..”

“书案放置遗书,余下砒霜...”

“推测死亡时间已过两个时辰...死因,过量砒霜中毒而亡。”

昨日刚见到的人,不出一日便走了。

初九心中悲痛不已。

即便是初识之人,也能感受到悲伤,更何况...

他看向跪倒在白布身边的陈万卷和陈歆韫,还有好几个状若乞丐的少年,他们年岁估摸着也就八九,长期缺少营养,体型瘦弱。

小乞丐们围着白布,嚎啕大哭。

就是这令人心悸的哭声。

惊动了周围。

也惊动了奉谢珩之命而来的叶璧安。

初九看到,谢珩进门差点被很低的门槛绊到踉跄,向来情绪不流露于外的男人,也有站不稳的时刻。

但他很快就稳住身形。

走到白布旁。

小乞丐们似乎察觉到什么,纷纷抬眼,愤恨看着谢珩。

谢珩却伸手,缓缓拉开白布。

白布之下。

一张少年的脸。

他似乎专门清理过面部,嘴角微微勾起,好像是睡着了,面容恬静。

小岁的表情越是这样安宁。

谢珩的手终究也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他一直看着那张带着微笑的少年脸庞,良久,良久。

久到已经听不到周围悲泣。

久到满脑子都是昨日与其刚认识。

他笑容清雅。

“您过誉了,我如何经得起这样的夸赞。”

“呵呵,没有太多意义,所以无名。”

因为敏感,他下意识去嗅自己身上是否还留有行乞时的味道。

却不知在谢珩心中。

他已经是比世家子弟更加如玉的少年...

初九看到谢珩的手,终究是将白布,再给小岁盖上。

见他有了动作。

旁边的小乞丐大着胆子,上前踢了谢珩一脚。

“都怪你!”

“都怪你!”

见有人动手,身边小乞丐们互相看了一眼,有的上去抱谢珩的腿,有的上去掰谢珩的手,他们蜂拥而至,一下就将谢珩整个人包围起来。

“你害死了岁哥。”

“打死你,我要打死你!”

叶璧安急得几乎立马就要冲过去,把这些小崽子们全部提起来,扔飞出去,告诉他们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却在谢珩平淡冰冷的表情中停下动作。

叶璧安有些慌张,看向初九。

却见初九双眸含悲,却朝着他摇摇头。

谢珩就这样,任由乞儿们拳打脚踢,最后,这些小乞丐们,是被陈万卷和陈歆韫一个又一个拉开,方才作罢。

“够了!”

陈万卷将身体隔在谢珩与乞儿们中间,他的声音明显有震慑效果。

先前还哭闹的乞儿们被吓了一跳,但每个人泪眼婆娑看着陈万卷。

他也不由心中发涩。

语气软下来。

“你们不识字...小岁离开,与谢大人无关...”

“他在遗书中已经表明,莫要责怪谢大人,此事,是他的选择。”

朝着乞儿们说完后。

陈万卷又转头,对着谢珩,抱歉开口。

“谢大人,希望你不要与他们计较...小岁与他们感情最好...”

“他们...不懂....”

陈万卷七尺男儿。

说着。

泪如雨下。

哽咽间,后续的客套,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

谢珩沉默着看着陈万卷,却见陈万卷将手中捏紧的遗书拿起,递给谢珩。

“谢大人...您..您看看吧...”

谢珩接过遗书。

上面的字体,不再是昨日所见笔划规整的楷书。

流畅,自然,一气呵成。

写其遗书二字的少年。

好像没有犹豫。

也没有彷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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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已书。”

“余无其名,属有记始,而已流矣。”

“遇我哀儿,人怜我怜儿。”

“食之无饱,衣之不暖,为人歧视。”

“或可怜性命者即同,视之者其所欲,我若无问者,彼将安在,以他法死。”

“复流转乞食于泽县。”

“夫日之修短,吾犹见之也,有人处满光之乡,与吾麾指之。”

“闻彼尝为天子诗名士,劝人人皆赋诗。”

“我心不自疑,果人人有诗乎?”

“丐诗以赋,读书诗可书乎?”

“于是好学馆门,闻先生授课。”

“也爱就泽县书铺,一字,认字,念书也。”

“而乞者一人也,书铺主恐我污珍笔,常呼人驱我。”

“我甚知爱书者,不欲书伤也。”

“惟梓赋顾我日家私学门,见我至读书,延我自铺家。”

“我兄万卷,待我亦好,以净手示我,为我取啖,须嘱我不急,当看时,但当净手,便可看书。”

“其后梓赋励我为诗,万卷兄言我能书,又籍其职以委我。”

“吾何说也,何其喜也,泪尽而止也?”

“予意未终,会当有诗文,亦能见于书后,传后世。”

“此生,吾有卫吾弟,有爱吾友,有保吾兄。”

“吾不恨一点。”

“独恨之者,不见吾书出世。”

“独恨之,不能见诸弟。”

“独恨不见梓赋神都逐之。”

“独恨不得与梓赋纵山水,过诗意人生。”

“吾犹恨之太多,而吾诚以为足。”

“听闻陈郡谢,世有土,门楣清。”

“昨日识谢兄,又闻谢兄一番语。”

“谢兄云是,人之大宝,清高品,读书之基耳。”

“此生既短,然吾独乐也,不以为念劳费,勿以为我悲。”

“无名者:陈岁。”

谢珩声音很淡,很淡,淡到无人听出他话语中的伤悲。

初九终是忍不住,背过身来,默默垂泪。

陈万卷红了眼,圈着身边一群小乞丐,轻轻抚慰。

陈歆韫早已泪流满面,整个人呆若木鸡站在一边,看起来毫无生气。

杨沛贵诧异瞪着眼,难以置信,这样一封自白,竟然是以罪己书的形式呈现...

书铺外的院子不大。

一瞬间却多了许多人。

但没一人说话。

他们皆是震惊看着那白布下不高的尸体,此生既短,然吾独乐也...

勿以为我伤悲....

初九不知道小岁有多大的年纪。

他看上去自己也不记得自己的出生,生辰。

但估算着,应该与梓赋年纪相仿,他唤陈万卷为兄长,却叫陈歆韫字号...

这样的少年。

若是出生在高门大户。

未来又是何愿景。

是否与友人纵马高歌,饮茶作赋,马蹄之下,意气风发...

赤诚如日光,坦荡如长风...

喜欢在下是仵作,长得娘点不影响就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