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寒花冽 神鸟艳(上)
次日早晨,剑寨一众弟子与无度门的客人们聚於石台之下。
郭琰继续扮演好人,“海岛气候与陆上有别,不知诸位昨夜休息得可好?”
“好得很。”孙望庭高声答道,随后细声加了句——“已经准备好干掉几个杂碎了。”
纪莫邀瞪了他一眼,“不得无礼。”可却止不住嘴角的笑意。
单公迫第一个飞身上台,问:“人都到齐了吗?我们这边是四个人,郭师兄丶从宽丶小师妹与我。所用阵型就是冰花刺阵。”
“我们也是四个人。”纪莫邀跟着上了台:“由我三位师弟陆子都丶孙望庭丶马四革和在下组成声杀天王阵。”
此言一出,剑寨的人面面相觑,显然是第一次听说这么一个阵。
嫏嬛早上听纪莫邀说的时候,也觉得挺不可思议的。
“就你们四个人?葶苈不用上?”
“他们阵中只有四个人,我们没理由上五个人。”
嫏嬛有些犹豫,“但这毕竟是为了我家的东西,葶苈理应参与其中。”
纪莫邀笑了,“只怕他上了,我们胜算大减。”见嫏嬛仍然忧虑,他又补道:“我们四人对天王阵的排布烂熟於心,不必担忧。”
对,不会有事的。
嫏嬛望着已经站在石台之上的七个人,心脏微微抽搐。
单公迫剑指石台边沿,道:“规则很简单,哪一边的人最先跌出石台——哪怕只是脚跟凌空——就算输。”
纪莫邀点头,“公道。”
此时剑寨的弟子们中忽然一阵骚动,未几就见夏语冰披头散发,跃上台来。她脖子上扎着醒目的橙黄色领巾,神色凝重。
温嫏嬛的心突然沈了下来。
单公迫嘀咕起来——“早饭时还是冰冰,怎么突然又……”
“别管了。冰冰变成师兄,我们胜算不是更大么?”郭琰在旁小声道。
白从宽一见夏语冰走近,立刻移步让位,“请师兄布阵。”
夏语冰正色擡头,眉宇间颇有大将之风。她细观面前阵型:虽不知声杀天王是何许人也,但此阵以陆子都为首,马四革与孙望庭为左右两翼,纪莫邀居中为心,乍一看倒真有几分雄鹰展翅的气势。
“了不起。”她细声自语,“冰冻三尺,却伤不了空中族类。以飞鸟之形为阵,着实巧妙。但即便我们伤不了他们,他们又能如何破解我们的阵型呢?就算是利爪猛禽,面对厚重的结冰,也会束手无策吧。难道打算硬碰硬,跟我们比耐力吗?那样比的话,他们舟车劳顿之后,体力不可能胜过我们。”
白从宽见她表情微妙,问:“师兄,准备好了吗?”
夏语冰淡淡答道:“准备万全。”随即拔剑走到陆子都正对面的位置。
葶苈在台下摩拳擦掌,“二姐,如果我也能入阵就好了。就算是做尾巴,也胜过在这旁观啊。”
嫏嬛安抚道:“别怕,你大师兄已成竹在胸。”
正说着,就见郭琰丶单公迫与白从宽三人在夏语冰后方站成一线,一致剑指前方。
“啊,子都哥首当其冲。”葶苈道。
嫏嬛只是摇头,但没说明缘由——不错,表面来看,敌阵锋芒首先会迎上陆子都,但事实也许恰恰相反。冰花刺阵应被视为一朵平放的花苞,花开而阵成,剑锋会呈花瓣状往前方突刺。如此一来,四道剑刃甚至能绕过飞鸟的头部,从侧翼杀入天王阵,只要有一个人捅中天王的心脏,整个阵型就会崩溃。
纪莫邀是将自己至於最危险的位置。
说时迟那时快,比试已经开始。冰花刺阵果然名不虚传,开场先是往后方一缩,随即以扇形展开,朝四个方向射出了锋利无比的剑锋。白从宽与单公迫立刻绕过陆子都,分别向两翼上的马四革与孙望庭进发。不出嫏嬛所料,夏语冰与郭琰亦马上忽略陆子都,直取心脏。
“大师兄危险!”葶苈话音刚落,就发现自己多虑了。
就在夏语冰与郭琰举剑杀向纪莫邀的时候,陆子都忽然拦在二人身前。“当”一声过后,二人的剑刃交叉,均被陆子都压在恫心剑下,一时竟无法施力。
陆子都是心脏的守护神,实力自然不容小觑。
白从宽一看,心中琢磨:昨日见他腼腼腆腆,又不多话,不晓得竟有这般臂力。冰冰也就罢了,但竟然连郭师兄也占不了上风。无度门真是卧虎藏龙。
郭琰修行多年,有些定力,不似单公迫那般七情上面。陆子都之力纵然令人惊讶,但也没打乱他的阵脚——单公迫正与孙望庭单挑,自己此时若露出半分怯意,岂不立刻沦为师弟们的笑柄?他不敢怠慢,立刻压稳底盘,将剑从下方抽出。
陆子都晓得他这个动作,趁对方脱身之前便收剑重出,立即抵上郭琰的锋刃。
郭琰成功吸引陆子都的注意力,立刻朝夏语冰使了个眼色——机会来了!
夏语冰心领神会,挥剑转入陆子都身侧,寻入天王的心脏。
又是“当”一声巨响——所有人都惊呆了。
挡住夏语冰的不是酣战中的陆子都,但也不是一直被护在中心的纪莫邀,竟是片刻之前还牵制住子都的郭琰!
陆子都到底是怎么在与郭琰周旋的同时,准确地计算夏语冰的步伐,又是如何创造出最恰当的时机来引诱郭琰一剑刺空,还顺势替他当下夏语冰的?没有人看得清。
一切发生得太快了。
夏语冰的手臂一抖,“啊”地叫了出来。
陆子都不仅是力度,就连反应力也与郭琰旗鼓s相当,不,也许反应力要更胜郭琰一筹……
实在是太厉害了。
郭琰更是吓得脸都白了——自己竟然一剑刺向了师兄,不对,小师妹……
那一刻,陆子都的身躯就是铜墙铁壁,牢牢地守护着纪莫邀。鸟首不仅主宰阵型的方向,更要利用其视野与灵活为心脏引开各种威胁。如今看来,且不说郭琰与夏语冰合二人之力尚无法寻到一丝缝隙,单公迫与白从宽也没能在两翼占到任何便宜。
白从宽不禁自问:冰花刺阵锋芒多变,见缝插针,无孔不入。但为何对这个平平无奇的天王阵会束手无策?陆子都的招式也并不华丽,一举一动都是基本功,可他们怎么就一点办法都没有?
一瞬间,天王在双翼被冰锋猛刺的情况下,一口咬住了试图插入喉中的冰柱。
“子都哥太厉害了。”葶苈感叹,“当初和吴迁比试的时候,也能将他打得连连后退。有他在,这个阵简直坚如磐石。”
嫏嬛没说话——纪莫邀至今还未出招,说明他的位置很安全。
也许她不应该过分担心?
不,怎么可能不担心。每一刻都担心得要死……
那时节,冰花刺阵在中轴线上被天王阵咬死,丝毫进退不得。陆子都的守卫无懈可击,而两翼的实力又不相上下。如此看来,天王阵反而会比较有底气坚持到最后。
不可以!
夏语冰——不,是夏语炎——在内心发出了嚎叫。
冰花刺阵是他的独创,是东蓬剑寨的脸面,是师父的骄傲。如果不败之名毁在了自己手上,他还有什么颜面去见先师与一众同门?不行!冰花刺阵不能输!
一股怒火从“夏语炎”的丹田之中燃烧起来。
不就一个陆子都吗?我就不信我二十馀年的功力会不及你这个毛头小子!我还没用尽全力呢!
这并不是在打诳语。
陆子都突然觉察到夏语冰气场的改变。
郭琰趁机朝陆子都虚晃几剑,以助声威:如果小师妹借着师兄之魂能超常发挥,一定可以瓦解这个天王阵。
陆子都感觉到夏语冰要发狠,自然不敢松懈。虽然他不清楚夏语冰可以凶悍到什么程度,但他相信只要自己用尽全力去回击,就绝对不会被打倒。
不可以让她接近大师兄!
不可以!
不可以……
不……
神志的最外层,竟出现了温枸橼的身影。
为什么?
为什么她会出现在这里?
不,这不是幻觉。
陆子都擡起头时,真的发现温枸橼立在远处的石柱之上,居高临下——瞪着他。
她丶她盯着我……
“求你救救我那糊涂的妹妹吧!”
“你大师兄纪莫邀是我杀母仇人的亲儿子!”
“可惜那傻丫头不知良人近在咫尺,反而迷上那个邪类,怎不令我痛心疾首!”
嫏嬛爱的人是大师兄……
大师兄一直向我们隐瞒他的过去。他从没告诉我们,他的父亲是什么样的人。原来他的父亲,就是令嫏嬛和葶苈家破人亡的元凶……
大师兄隐瞒了父亲的罪过,却得到了嫏嬛的爱意……
为什么?
那一刻,一股陌生又可怕的不平感冲上了子都的头顶:我对嫏嬛万般情深,为何她宁爱仇人之子,也不愿对我——
等等。
温枸橼对我说这些话,是想我做什么?
她从那么远的地方瞪着我,面上似乎挂着坏笑……她对大师兄颇有微词,难道是想借我对付大师兄吗?
这个问题一经出现,子都方觉不妙——从留意温枸橼开始,他的动作就慢了下来,不,他已经无法集中注意力了。
我分神了。
分神了……
耳边传来猛兽般的狂叫。只见夏语冰肩膀一抖,无形之中仿佛魁梧了几分,眼中涌出了不属於她本性的冷酷与杀意。
子都错愕了:她刚才不是这样的,难道她的行为已经完全被“夏语炎”控制了。
果不其然,夏语冰吐着恶气将剑祭起,奋力冲向纪莫邀。
不行,我要保护大师兄!
子都顾不上自己的安危——他只记得自己守护心脏的使命。
我要阻止夏语冰。
他刚转身,却感到下颚的丝丝凉意。
糟,把郭琰给忘了。
子都以为自己就要出局时,眼前晃过三股叉的红光。
大师兄?
纪莫邀举叉上前,将郭琰的剑锋撞开。
陆子都安全了。
纪莫邀如释重负。
那时节,陆子都才发现了一个可悲的事实:为了帮他挡下郭琰暗里一剑,纪莫邀被迫离开了天王之心,并将自己暴露在狂怒的“夏语炎”跟前。
那一刻,纪莫邀也意识到无论自己闪得多块,也来不及躲过这个杀到跟前的敌人,更无法独身守住这个阵型。
夏语冰逼近到纪莫邀面前时,突然丢下手中的剑,两手如铁钳一般掐在纪莫邀双臂上。
“等等,怎么肉搏起来了?”葶苈吓得大叫。
纪莫邀没想到夏语冰竟会主动弃武,本想借三股叉之力从她掌中挣脱,却忽然感觉到对方在用力——
咔。
左手臂上出现了一点痛楚。
左手还握在三股叉上,但纪莫邀比谁都清楚,自己已经与左手失去联系了。
左肩下的空虚感,随即被一波又一波刺骨的剧痛所取代。
左手臂已经……
纪莫邀如折翼飞蛾一般被丢到台下。他的三股叉“咣当”一下落在身侧。
石台清晰的边沿刺激到夏语冰的视线,令她猛然醒觉,登时止步不前。
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了下来,盯着气喘吁吁的夏语冰与人事不省的纪莫邀。
“大魔头!”嫏嬛魂飞魄散地冲到他面前,握住他的手,“大魔头!听到我说话吗?”
纪莫邀朦胧的视线里出现了一个模糊的面孔,但他什么都听不到。
然后就是黑暗与寂静。
温枸橼依然立在石柱上,不太晓得该怎么形容此刻的心情。
撒谎的人总是要付出代价的,不是吗?
她木着脸转过身去,却迎面撞上了对头冤家。
“如果我说你是在幸灾乐祸,会有错吗?”
“你什么意思?”
龙卧溪举起手中的信纸,“虽然你不肯让我看,但我还是不请自阅了。”
那是父亲留给她的亲笔信!她本来是放在身上的,为什么……“你条老泥鳅,我跟你说了不能看的!”
“为什么?因为你不想我发现你要对我师侄不利吗?”
“你胡说八道什么?”
龙卧溪瞪着她,“你昨晚除了嫏嬛之外,真的没再找别人吗?”
“我跟什么人见面,需要跟你打招呼吗?”
“不需要……但如果你有心要对付纪莫邀,恕我不能袖手旁观。”他远观石台乱状,叹道:“你既然已经得逞,还有什么不敢跟我说?”
(本回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