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篁 作品

第二章 丧心蛟 刁嘴雀(下)

第二章 丧心蛟 刁嘴雀(下)

葶苈辗转到三更天才睡着,本想晚些起来,可自清早就响个不停的刺耳鸡鸣令他不得不起。

“惊雀山里难道有养鸡?”他伸了个懒腰,睡眼惺忪地推开门。外头莫说公鸡,连鸡毛都不见一根。正好腹中空空,他便出门觅食,竟发现陆子都一脸窘迫地蹲在炉竈前。

“我本想烧水,不知为何就是点不起火来,也不晓得是不是谁打湿了干柴……”陆子都说到一半,便掩面轻叹:这么牵强的演技,要是被大师兄看到就惨了。

但还没醒彻底的葶苈怎会生疑?他心里惦记着早饭,便随子都一起蹲下想办法。

嫏嬛正在镜前梳妆,忽闻门外传来葶苈的声音——

“姐姐醒否?”

嫏嬛急忙起身开门,却不见人,“葶苈?”

“共用早膳!”声音从走廊的另一头传来。

嫏嬛觉得葶苈今早的措辞怎么这么奇怪,但弟弟叫自己,没理由不去,便追着那声音一路往竈房而来。来到门前,刚见到葶苈本人,就听得“轰隆”一声——火苗如恶龙吐舌,从竈中蹿出,吓得葶苈往后一仰,跌到在地。

陆子都一见她,立刻“嗖”地站了起来。

嫏嬛忙将弟弟扶起,心痛地揉着他的后脑,问:“你们在这做什么呢?”

陆子都慌了:大师兄可没教要怎么解释。

“是我自己要帮子都哥点火的,不是什么大事。”

“都烧到你脸上了,还不是大事?”

子都怯怯地应道:“我丶我从早上就发现这堆柴一直点不着。葶苈在帮我想办法,无意间拔了两拔,怎知突然就烧起来了……是我不好,没看好他。”

嫏嬛低叹一声,松开葶苈,走到炉竈边踢开两根点不着的柴枝,责备道:“葶苈是背运,先遭水难,又逢火劫。只是难怪你们点不着火——这是木荷,是极难燃烧的木材。你们把木荷堆在外面,里面却又都塞着枯木。方才葶苈抽出木荷,里面的干柴一暴露,再和火星一碰,怎么不着火?”还不等子都和葶苈插嘴,她又开始巡视竈房四周,“你们这里有人打理吗?”

“啊,是各位师兄弟轮流收拾的。”

“是吧……”嫏嬛停步,“你们山中有多少人?”

“多时三四十,少时七八个。”

“怎么说?”

“师父有两类徒弟,一类就是像大师兄和我这样的入室弟子,我们跟随师父习武多年,长住於此。这些年来,入室弟子只有四人。你们两姐弟住的东廊,也是我们四人房间的所在。另一种,便是来学上一式两招傍身,但并不打算修行的人。他们住在西廊的大房里,多数是定居山下的年轻子弟,在这里短则一两月,长也不会超过一年。毕竟是无意江湖之人,早晚也要回去成家立业的。”

“那子都是有意於江湖的人吗?”嫏嬛笑问。

子都腼腆地低下头,答道:“我的话……从小就跟着师父了,也没别处去。”

嫏嬛不再追问,继续察看竈房内部,“这里的状况……有待改进。你们轮流管事,确实很难做足手尾。不如以后让我和葶苈来替你们打理这里,如何?”

“这丶这不好吧,你们毕竟是客人……”

“我们要在此长住,总不能一直白吃白住,我会过意不去的。”

“这样啊……”子都心中暗暗惊讶——非关嫏嬛的要求,而是惊讶於某人的神机妙算。

“有我在,你们就不会再傻傻地烧木荷了。我们家乡旧时因盛产木荷而得名,因此我非常了解木荷的特性。我也会别的——你们山里取水方便吗?不方便的话,我可以帮你们想办法将山溪里的水引出来。”

葶苈笑笑,“二姐果然最厉害了。”

嫏嬛也懒得自谦。她已经太久丶太久没有一展所长的机会了。

但聪明如她,仍不知这一切都在纪莫邀的计算之内。此刻,他正站在竈房对面的屋顶上,望着空中孤独的飞鸟,满意笑道:“不要工钱的匠人,甚好……”

而这不过是纪莫邀计划的第一步。

嫏嬛虽算不上一等一的大厨,但随手做几道可口小菜还是绰绰有馀。她爱干净,做饭之后的残局一定要亲自收拾。至於饭后的碗碟,自有门外弟子来洗,倒是不用她多操心。这样安排,嫏嬛还是很满意的。

葶苈初时还踊跃帮忙,但嫏嬛安排得太过妥当,几乎没有他的用处。既然有闲暇,葶苈於是做出了一个危险的决定——到处走走,也好认认人。

如果是像子都哥这样好相处的人,应该很容易就可以做朋友吧?

一想到陆子都,葶苈心中漫过一阵暖意。

不过大师兄就……

一想到纪莫邀,他的心情又马上降到冰点,黯然不能自拔。

不经意间,他来到一片相对开阔的平地,三面树林,只有东北方向有一条继续上山的路。空地中心摆着一张石案,西边还有一棵独木成林的大榕树。

葶苈这才想起身上还带着前日被浸湿的花种,於是找了个阳光充足的位置,徒手挖出一个小坑,将种子郑重地埋了进去。虽说已经小心风干了一晚,看着还是完整的,但两姐弟已不抱太大期望,只觉得可惜了大食客商跨越万里沙漠带来的一番心意。“希望你们能发芽。就算发不了芽,我也想不到比泥土更舒服的地方了。”

埋好之后,他在衣服上拍了拍手上的泥土,起身仰望榕树巨大的树冠,只见上头密密麻麻地挂着各色纸环。葶苈不明所以,便动身离开,经过那石案,又发现上面摆着一副弹弓——糟了,有点想玩。

他立刻警觉地望了望四周。

如果随便碰别人的东西,二姐肯定会不高兴……但她又不在。

葶苈也许比同龄人文静,但他终究是个十五岁的少年。

他拿起弹弓,顿时爱不释手,忙从地上捡起一颗大小适宜的小石子,幻想自己将它射入长空的壮丽情景。

初次尝试,石头飞了出去,可没多s远就掉了下来。

再试,想象中的完美弧线还是半路折腰。

三度尝试——石子还是不听话。

葶苈深感失望,可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尝试。不知道试了多少次,他似乎还是无法掌握要领。一气之下,他将弹弓往脑后一丢。

背后传来“噗”一声闷响,听起来不像是弹弓干脆落地的声音。

葶苈疑惑地回过头来,立即吓得魂飞魄散——偌大一片空地,弹弓却偏偏落在了纪莫邀鞋子上。

“哇!”他顿时失去平衡,一下摔在地上,“大丶大师兄……”

他明明不是无度门的弟子,却几乎是发自本能地用了这个称呼。

纪莫邀笑盈盈地捡起弹弓,问:“这是你的吗?”

“不丶不是我的。”葶苈被他的笑容吓得心里发毛,下意识地往后缩,“你丶你知道是谁的吗?”他刚开口,就后悔问了这个问题。

纪莫邀依旧满脸堆笑地俯视葶苈苍白的面孔,点头道:“我当然知道了。”

葶苈略微松了口气,“那丶那是谁的?”

“我的。”

葶苈的内心瞬间发出了刺耳的尖叫,但却只能欲哭无泪地吐出一声虚弱的哀嚎。

“嘻嘻,”纪莫邀的喉咙里发出一阵让人汗毛倒竖的冷笑,“你刚才不是玩得正兴起吗?”

葶苈真想一死以谢天下。

纪莫邀随即用脚尖踢起一颗石子,在半空中用两指接住,再利索地将之按在皮筋上——“嗖”一下将它弹了出去。而他全程一直都盯着葶苈,一眼也没看那颗石头。

葶苈目光随着石子飞出,见它完美地穿过了树顶的一个黑色纸环,消失在树叶后。

假如纪莫邀没有往那个方向射出石子,在大树的荫蔽下,自己根本就不知道那里还有一个黑色的纸环。

竟有人能将小小的弹弓用到如此化境。

葶苈心中莫名涌起景仰之情,可马上又被一阵惊恐驱赶得无影无踪。

“怎么,不想玩了吗?”纪莫邀问。

葶苈连连摆手,“算了,不玩了……死都不要玩。”

“什么?死都想要玩?”纪莫邀用弹弓敲了敲葶苈的脑门。

葶苈飈出一身冷汗:这人根本就没打算好好听我说话。

“如你所愿,拿去玩吧。”纪莫邀将弹弓丢到葶苈手里,“射准一点,手腕不要弯得跟鸡爪一样。”

“是……”葶苈又鬼使神差地答应了对方。他举起弹弓,正要射时,又听纪莫邀指令道——

“要射中黑色的那个。”

葶苈惊愕地回头,“那丶那不可能吧?”

纪莫邀望向树顶,又打量了一下葶苈的位置,道:“你的位置太低了,站上去。”他指了指石案。

葶苈觉得这和身高根本没关系。就算自己和大树一样高,也不能保证射中。但纪莫邀既然要逼他做这件事,就不会让他找到逃避的借口。

站上石案,葶苈更加迟疑了,“假如我射不中会怎么样?”

“你觉得呢?”

葶苈不敢再问。

可那黑色纸环已消失在树顶的阴影里,无论怎么找也找不到,又谈何射中?

罢了,死就死吧。

葶苈将心一横,举起弹弓,正要拉满皮筋时,却发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

“那个,大师兄……”他的声音在颤抖,“我没丶没拿石子。”

纪莫邀脸色骤变,一把扯住葶苈的衣领,拖得他跪在了石案上,狠狠地吼道:“三公子,你在浪费我的时间吗?”

“对丶对不起……”葶苈觉得自己的眼界完全被阴霾覆盖,末日将近。

纪莫邀低头看了两眼,见地上确实没有什么合适的石子,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朝天大叫道:“声杀天王!”

一声足以将长空撕裂的鹰啸召唤来了狂风,将漫天乌云卷成一个巨大的暗黑漩涡。一只黑鸟从漩涡中脱颖而出,骤然落下,停到了纪莫邀肩上。

葶苈定神一看:天清气朗又覆如初,刚才那一切仿佛只是幻觉。而眼前这只鸟——非鹰非鸦非鸡,乃是一只黑亮的黄眼八哥。

“是不是觉得惊雀山飞鸟罕至?”纪莫邀伸手蹭了蹭声杀天王脑门一撮扬起的黑毛,“然而,一只足矣。”

“哦喔喔——”声杀天王仰头学起了鸡鸣。

“跟我来。”纪莫邀一转身,葶苈就像小狗一样乖乖地跟了上去。两人径直来到西廊,经过一间卧房门前,听到里头有人在说话。

一个低沈的嗓音问:“你见过那个温小姐了么?”

另一人嗓子发哑,隔两句就要咳嗽一声,“见过了,确实好看,但也没你们说得那么惊为天人吧?”

“嘿,你是没看到……子都一见她,眼都直了。”

“咳咳,我看那丫头也清楚自己有些姿色,生怕我们去烦她呢。我今早经过,见她门扉上用红绳以‘之’字状来回绕了几重,上面还挂了好几个铃铛。知道的晓得她是怕人擅闯闺门,要挂铃警示;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要织网呢!”

两人好生大笑了一阵。

低嗓子又道:“女人就是多心——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们对她毕恭毕敬,她却把我们都当淫贼,你说可气不可气?”

“就是……咳咳……就算我们有那个心,还未必看得上她呢……”

门外,葶苈已经气得拳头都握白了,一擡头,却见纪莫邀微笑着叮嘱道:“等会一句话都不用说,站着别动就行。”

只见纪莫邀一脚踹开房门,又立刻躲到一旁。等葶苈反应过来时,声杀天王已落在他肩头,一人一鸟齐齐望向坐在房里的两个弟子。

声杀天王率先开口道:“当值之日,因何不出?速赴后山,多聚圆石!”

那两人一脸茫然,随后轻慢地笑了出声。

“咳咳……这不是昨天来的温公子吗?”瘦子嘀咕道,“这么快就和这只臭鸟混一起去了?”

“上次也是我们捡的,怎么又要我们去?”胖的问。

“就是啊!咳咳……那些石子我们又用不上,怎么不让姓纪的自己去搬?”

葶苈窃想:若知纪莫邀隔墙有耳,就算送他们一万个胆,也说不出这种疯话来。

声杀天王展翅飞到两人面前,在地上轻快跳了两下,忽然兴致勃勃地叫道:“昨日巡山,见地有画,其状甚丑,何人笔下?画旁有诗,讥讽纪氏,胆大包天,何人献世?”

那个胖子的脸霎时白了。

天王继续嚷嚷道:“师尊爱酒,私藏香豆,酒豆无踪,何人所偷?襟有残酱,袖留豆渣,昭然若揭,何人不察?”

葶苈又见那个瘦的慌忙开始拉扯袖口,似在掩饰什么。

声杀天王接着便飞到半空中,叫道:“此二歹人,逍遥在外,广而告之,早日拿来!”

“我们这就去后山!”两个人争先恐后冲出房门。一出门就见纪莫邀望着他们。

“嘻嘻,别偷懒啊。”

两个人抱头鼠窜,仿佛被纪莫邀的笑声吹走一般,消失在走廊的末端。

葶苈呆立原地,心中扬起一阵清风。

纪莫邀一擡手,声杀天王便落在他拇指与食指之间。“在有石子之前,你先将就着玩些别的吧。”

“别的什么呢?”

纪莫邀反问:“你想练什么?刀剑枪棍丶斧锤鞭棒,说出来的我们就有。老头子喜欢收集奇珍武器,你一定能找到称心的家夥。”

“听起来好危险。”

“怎么,怕你二姐阻止吗?还是你自己怕了?”

葶苈远眺惊雀山顶,“我心里其实有点想试试,但我怕自己没有天赋,到时二姐担心,你们也失望。当然,学点什么总没有坏处……”

“你在踌躇。”

葶苈点点头,“我知道我是个优柔寡断的人。”

“不想改变吗?”

“我不知道二姐会怎么想……只怕现在告诉她,她一定反对。”

“那就不要告诉她好了。”纪莫邀随口答道。

葶苈心想:撒谎对这个人来说就是家常便饭吧?“但她总有一天会知道的。”

“那就等她慢慢去揭穿你好了。也许到时,她就不会反对了。”

“哪有你说的那么简单?”

“如果你有一技之长,不怕受人欺负,你觉得她还会反对吗?”

葶苈沈默了——也许等我学有所成,不再需要依赖二姐的时候,她就不会觉得我是在拿自己的性命冒险了。

“就这么定了,以后每天上山和子都操练吧。”

“可我都还没答应呢!”

纪莫邀面无表情地吐出一句:“我不管。”

“你不知道,我手脚笨,你恐怕会被我气死……”

“手脚笨的人,是不会凭一己之力从湍急的溪水中摸索出来的。”

葶苈睁大眼睛望着纪莫邀,终於露出一个笑容,但马上又发起愁来,“如果我跟你们习武,二姐又问我一天里做了什么的事,我该怎么答她?”

“就说看书去了——说一本你看过的书,以免她问你书里的内容。”

“可平白无故,我为什么会看一本已经看过的书呢?”

“温故而知新,孔夫子教的。”

“哦……”

“葶苈,一天都没见你,s做什么去了?”

“呃,到处逛了逛,认识了一些人……然后,看了书。”

“看什么书了?”

“《诗》。”

“ 《诗》 ?”

“是,《诗三百》。温故而知新,孔夫子教的。”

嫏嬛点头,“也是,常看常新。”

葶苈编不下去了——纪莫邀教他答话就教到这里。“我吃饱了。”他放下碗筷,匆匆离席。

嫏嬛目送他离去,纳闷道:“怎么走得这么突然……”

纪莫邀狠狠捏了一下邻座陆子都的大腿。

子都马上开始转移话题:“啊,今天的鱼很新鲜呢。”

嫏嬛笑了,“我也觉得这尾鱼不错。”

“是我昨天早上在溪里钓的。”纪莫邀插嘴道。

嫏嬛脸一黑,立刻不说话了。

陆子都不敢插嘴,内心祈祷这种情况可以快些改善。

葶苈一个人回到大榕树下。

太阳早下山,庞大的树冠看起来更像一棵巨型的地菌。

他一直将纪莫邀的弹弓偷偷藏在腰间,现在终於能拿出来把玩两下,又试着射了几颗石子。

十五年来,葶苈从来没想过自己以后想要做什么丶成为什么样的人。他的世界被家人悉心呵护着,自己几乎不需要作出任何选择。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他一边射出石子一边自问。他也不想嫏嬛因此生气,但又忍不住想象自己学有所成时,姐姐欣慰的笑容。“二姐会原谅我的吧?”自己竟然轻易就相信了纪莫邀,明明前一天才差点因他而淹死,真是个可怕的家夥……

他又好奇起大树背后的景致了。

树底密密麻麻地长着灌木,隐约像有一个往下延伸的山坡。葶苈拨开灌木丛,果见一道鸿沟,昏暗之中难辨深浅。鸿沟对面是一片耸起的高地,上面依地势筑着一堵高高的围墙。他看不到围墙内部,只见鸿沟两侧的山坡上散落着很多石子——这些应该就是大师兄平日里用弹弓射出来的石头,他要别人搬石子,应该也是来这里。

葶苈突发奇想,弯腰捡起一颗石子,用力往山沟对面扔了过去。

“嗒”一声,石子掉进了围墙内部。

但什么也没发生。

葶苈驻足片刻后,便哼着小调折返,开始思量自己应该尝试什么兵器。可刚踏出一步,空中便传来一声愤怒的低吟。猛然擡头——今夜无云,何处雷声?兴许是听错了。他甩甩头,继续往前走。

这怪声究竟从何而来,而葶苈又能否瞒着嫏嬛习得武艺,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