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空宅火 独桥水(下)
琪花林花开花落已六轮,金池畔望眼欲穿无来者。
父母失踪丶长姊被劫丶家园焚毁……桩桩件件,至今毫无眉目。
两姐弟仍心存微望,也渐渐习惯了平静的生活。眼看嫏嬛年至二九,对机巧之物有天成之匠心。杜仙仪每念及此,便不禁内疚:若她馀生都隐居於此,岂非世人之大不幸?
至於葶苈,如今已是一个十五岁的翩翩少年,嫏嬛却依旧把他当成小孩子。杜仙仪总觉得,他们长此待在琪花林不是办法,可又不知该往何处去,只好将这个念头藏在心里。
但偏偏在这时,事情出现了转机。
一夜,姐弟俩正在梦乡中,忽听得卧房门被推开,杜仙仪步入屋内为两人盖紧被子,又匆匆出去。
嫏嬛半醒过来,隐约感觉到杜仙仪的动静。这本身无甚出奇,真正让她彻底从梦中惊醒的,是随夜风入耳的一个陌生男人之声。
是个年轻的男人,但嫏嬛仅能听出这一点。
另一卧榻上的葶苈也醒了过来,可一句声都还没出,就被冲到跟前的姐姐掩住了嘴。
外头的男子似乎在不停地说话,可两姐弟都听不清他在说什么。杜仙仪偶尔也插上一句,语气极为不安。
他们似乎在争执。
嫏嬛忍不住起身,小心翼翼地架起窗扉,可又不敢推太高,只能勉强见到两人腰部,颇不过瘾。
这样懵懵懂懂听了一阵,只见那男子拂袖而去,杜仙仪也转身返回。两姐弟这才慌忙关窗,钻回被窝里佯装熟睡。
杜仙仪回到屋里,轻轻推开卧房门往里瞄了一眼,见两姐弟还睡着,便走开了。
馀夜无眠。
次日,杜仙仪告诉两姐弟,要把他们送去自己师叔所在的惊雀山无度门。她唯一的解释是——“你们大了,会照顾自己,我也就能放心去找你们爹娘和姐姐了。”
“是昨天夜里的那个人来通风报信的吗?”
“夜里……”杜仙仪楞了一会,无奈地笑了,“真是什么都瞒不了你。”
“而且,”嫏嬛穷追不舍,“为什么我们不是去靛衣门,而是去你师叔的无度门呢?”
“靛衣门戒律森严,不及无度门逍遥快活,你们在那里会过得更舒服些。何况师叔已经答应收留你们,我师弟马四革今日又恰好顺路经过这里。你们还是尽快收拾,即日启程。”
嫏嬛依然没有满足,但也没再出声。她的目光停在了金池边的小水车上——那是她刚来没多久之后砌来玩的,约莫有膝盖高,只能做玩具。
杜仙仪知她心思,劝道:“你手这么巧,去了惊雀山可以建一个更大的。”
嫏嬛不无忧虑,“人生地不熟,又是寄人篱下,哪里可以随心所欲?”
杜仙仪忍俊不禁,“别担心,师叔是个非常不拘小节的人。”
嫏嬛这才半信半疑地点了头。
屋外传来车马声。
“他到了。”杜仙仪急步出屋,边走还边对两姐弟说,“快打点行装,尽早赶路。”
嫏嬛在想她是不是在哭,毕竟自己也想哭。
事实上,三个人都哭了,但都极力掩饰着。
临行前,嫏嬛问:“姑姑此后打算去哪里?你会给我们写信吗?”
杜仙仪擡头望天,“我一时也答不了你们。”
三人陷入沈默。
马车平静地停在他们身旁,一个面相老成的男人叼着根野草,漫不经心地抚着马鬃。
听他的声音,不是前夜那位不欢而去的访客。
葶苈率先冲入马车,眼泪顿时泉涌而出。
“姑姑,我们……”嫏嬛想说些什么,可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好作罢,转身上车。
马夫望了望杜仙仪,低声问:“真不多说两句?”
杜仙仪摇头,“我宁愿他们别记挂我。”
“可他们都是有情有义的孩子。”
杜仙仪压着嗓子喝住对方:“就你多嘴,还不赶快启程?”
“和我说这么多心里话,多嘴的人是师姐才对吧。而且素装山不是挺好的吗?为什么挑我们这种穷山恶水?”
杜仙仪没好气地丢下一句——“惊雀山怎么不好了?有本事跟你大师兄理论去。”
马夫笑着目送她返回草庐,随后丢掉口中被嚼烂的草根,驱车离开。
杜仙仪回到屋里,见桌上摆着一条折得整整齐齐的白绢,展开一看,上书:六载深恩,一世难忘。此身纵远,我心长念。
马车缓缓前行,温嫏嬛探出头往回看,“已经不见姑姑了。”
弟弟温葶苈也伸出脑袋,未几又沮丧地缩了回来,“不知何时可以再见。”
“别沮丧啊。”马夫安慰道,“惊雀山可好玩了。”
若非仙仪姑姑万般安抚,姐弟俩才不会轻易坐上这个陌生人的车驾,仓促离开生活了六年的琪花林。
“师姐只跟我说过你们叫什么,能告诉我是怎么写的吗?”
嫏嬛敷衍地点点头,清楚这是对方试图缓和气氛的善意举措。她坐到马夫身边,在自己手上写了一遍姐弟二人的名字。
马夫看得眼都直了,“识字的人本来就不多,还这么多笔画……你们文人给小孩起名字,还真是为难老百姓。”
嫏嬛并不恼火,毕竟这也不是她第一次听人埋怨姐弟三人的姓名用字太僻丶笔画太多。
毕竟第一个质疑的人,就是幼时的自己。
“还有一姐的名字——枸橼。”
“一姐?”马夫楞了一下。
嫏嬛点头,“对,有所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是她让我们这么叫的。”满足过马夫的愿望,嫏嬛又提出自己的问题:“你当真是姑姑的师弟么?”
马夫一脸费解地扭过头来,反问:“听你的语气,不像在怀疑我同门的身份,所以你的弦外之音是指……我长得不像比师姐年轻的人吗?”
嫏嬛不置可否,算是默认。
那人放声大笑,“别这样!不骗你,我马四革今年真的只有二十五。”
嫏嬛眯眼盯了他一阵,便退回车里。
这马四革并非杜仙仪的同门师弟,而是她师叔的徒弟。
不过,杜仙仪也不是他们的亲姑姑,所以这都没什么奇怪的。
虽非血亲,杜仙仪终究是不辞劳苦地抚养了他们六年的人。如今分别得突然,姐弟二人自然十分不舍。
“二姐,姑姑会找到爹娘和一姐的吧?”葶苈疲倦地挨在姐姐肩上,打了个哈欠。
嫏嬛将弟弟揽在怀里。轻声道:“当然会了,姑姑这么厉害。”
“是啊,那样我们就能一家团聚了……”葶苈呢喃着在她臂间入睡,不再作声。
嫏嬛轻轻掀开窗帘,仰望晴朗夜空,不禁又想起那个噩梦般的晚上。
所有的冀愿,仿佛都像那夜的星星一样,从微弱,到无有,连消失都消失得无声无息。
两姐弟在马车里熟睡,不知疲倦的马儿依旧前行。但隐约间,嫏嬛似乎觉得马蹄声慢了下来。
突然,葶苈发疯似地抱住她的手臂——他在颤抖。
嫏嬛忙握住弟弟的手,竟满是冷汗。
“二姐……”葶苈吓得心都要跳出来了,上气不接下气,“我做了个噩梦。”
“别怕,不过是个梦而已。”她惊讶地发现,六年前惶恐的表情竟再次出现在了葶苈脸上。
葶苈战战兢兢地吞了一口唾沫,低声道:s“妖怪……我梦到一只三眼发光的妖怪恶狠狠地向我扑来,它的獠牙又尖又亮……好可怕。”他下意识地往嫏嬛怀里钻,试图找回丢失的安全感。
嫏嬛温柔地将葶苈搂在怀里,“傻瓜,平白无故怎么会有妖怪?没事,有二姐在。”
如此偎依一夜,眼看日渐东升,马车继续行在颠簸的野道上,真是个隐隐甸甸无穷尽,碌碌剌剌不见停。
葶苈依旧挽着嫏嬛的手臂,无力地靠在她肩上。
嫏嬛对马四革好奇不减,於是她轻拍葶苈,从他手中解放出来,挪到车前。
“马大哥——”
马夫诧异地转头,道:“叫我四哥或者老四就行,不必生分。”
“那……四哥,你和姑姑很熟么?”
“不熟的话,她也不会放心让你们上我的马车。你们可是她的命根子啊。”
嫏嬛听罢,又有些伤情,便不再说话,钻回车里。
马车突然停了下来,马四革在外头唤了一句:“下来走走吧。”
嫏嬛掀开车帘,立刻就被眼前所见摄住——晨曦普照之下,墨绿的山脉拥着一片金黄的稻田,一直绵延到视线不可及之处。
也许这就是杜仙仪让他们离开的原因:琪花林虽美,哪有这等壮景?苍穹之广,寰宇之阔,能包容世间所有反覆无常。
她忙拉葶苈下车,在高低不平的田埂上奔跑嬉闹。
日出的方向传来奔马之声,未过多时,就见两个身着骑服的披发女郎大笑着飞驰而过。
马四革伸长脖子看她们消失,喃喃道:“真是的,好好骑马不行吗?非要斗快,斗得头发都乱了。幸好马车停在路边,不然碰上这些个好玩之人,指不定一撞就翻。”
嫏嬛笑笑,“虽是莽撞,倒也潇洒。”
马四革点头,“天下太平,无论贫富男女都会多出些闲趣来,的确不是坏事。若是像我还没出生那时,中原未定,战乱不止,普通老百姓都一门心思保命,哪有心思耍闹?真有闲情当道赛马的,估计也只有那些无论战和都没有性命之虞的纨絝子弟。”
葶苈皱起眉头,“四哥年纪也不大,说起话来却十足一个坐在村头忆当年的老太公。我们都念过书,知道天下平定也不过二三十个年头,距离我们并不远。”
嫏嬛附和道:“就是,只看两个女子骑马经过,就发出这样一通牢骚来。”
三人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
正说着,道上又见一个简便的商队经过,领头的是一个身穿中原服饰,却高鼻长面丶卷发虬髯的男子。只见他恭敬上前,作揖问道:“路过客商,冒昧打扰,敢问此路可是通往木荷镇?”
嫏嬛坐了起来,指向自己来的方向——“沿此路往南,一个日夜便到。”
“万分多谢。”商人为表感激,还送了他们一把花种,“这些都是中原无有之物。”
葶苈问:“你们都是哪里来的人啊?”
“我家在大食边境上,这些随行的弟兄有些跟我从家乡而来,有些是路上结伴的。”
葶苈用力闻了闻到手的种子,又问:“大食是什么地方?有多远啊?”
那人笑道:“很远,要穿过好多沙漠才能来到这里。我走走停停,用了一年半时间,才到达你们的都城。”
葶苈还有问题要问,却被嫏嬛止住——
“这位先生还要赶路,你就别耽误他做生意了。”
葶苈依依不舍地与商人道别,目送马队走远。
嫏嬛感叹:“往日跟爹娘到外头游玩时,见过这副模样的异邦之人。若非亲眼所见,只听语音,已与中原人士无异。”
马四革伸了个懒腰,又在草地上躺下,“确实,如今能说流利汉话的胡人越来越多了。不,我这样说也不准……”他拉了拉嘴里的草根,“光凭相貌口音,早就没办法分辨了。我在长安丶洛阳这些大城市,见过不少汉音汉服的外邦人。有些一眼就知道不是中原血统,却是土生土长的长安人;有些明明生得你我一般的面孔,却是从东瀛而来,刚刚下船,口音重得无法分辨。要我说,人既然都聚到一起生活,倒也不必分得那么清楚。如今通婚也是常事,这你来我往的,过了几代后,也许就没有分别了。”
嫏嬛聚精会神地听他说完,道:“天下之大,趣味无穷。”
葶苈跑到路中间,振臂高呼:“四哥真是见多识广。往前路上,也不知还会碰到什么有意思的人!”
路是看不到尽头的。
尽管心中依然不舍,但从金池旁的小天地里飞出来,两姐弟顿感豁然开朗,身心舒畅。压在心头的一切苦闷在这一刻如脱缰野马绝尘而去,化为轻烟,消散云间。累了,两姐弟就躺在稻田边的草坡上,闭眼让轻柔的秋风拂过额头,吹散发梢的汗珠。
马四革盘腿坐在两人上方,嘴里又叼上了一根草。“怎么样,好地方吧?”他口里含着东西,说话却从不含糊,“如果以被追杀的步速夺路狂奔的话,我们已经到惊雀山了。只是可惜了这番景色。”
嫏嬛睁开一只眼,笑道:“有心了。”
“可不是?”马四革也顺势躺下,“这世上好心肠的人其实不少,即使有些看起来不像。”
嫏嬛忍俊不禁,“四哥,你跟姑姑认识多久了?你们还有哪些师兄弟呀?”
马四革想了一会,道:“不大记得了,少说也该有八九年吧。不过我大师兄跟靛衣门的渊源更久……你们也别紧张,很快就能见到他们了。我的一面之词未必公道,还是亲自认识最好。”
“是吧……”嫏嬛又重新闭上眼,“很快就会见到很多不认识的人了。葶苈,你怕吗?”
“不认识的人有什么好怕的?”葶苈觉得被小看了,言语中有些不爽,“我们今天早上还不认识四哥呢!”
三人都豁达无虑地笑了。
又行了一日,马车终於在山前一片平地上停下。马四革招呼两人下车,“已经到了。”
葶苈不解地四处张望,“我们不是该上山么?”
“惊雀山就在眼前。”马四革往自己背后指了指,“看到那条小径了吗?那就是上山最近的路,直通无度门。”
两姐弟顺着所指的方向一看,见一条羊肠小道弯弯曲曲伸入林中。而偌大的一片山林,却是凄凄寂寂,冷冷清清,全然不闻雀鸟之声。
“你不跟我们一起上山吗?”嫏嬛问。
马四革意味深长地笑了,“别,我与人有约。若是这个时候上山,会被咒死的。”他留意到两姐弟愕然的神色,忙解释道:“开玩笑而已!我此时不便回山,恕不远送。别担心,山上有的是其他兄弟,你们不会有事的。”
“真的吗……”嫏嬛依旧疑虑重重。
老四急得把嘴里的麦草扔掉,道:“他们遣得我来,就不会有害人之心,否则我早在半路就动手了,你们哪里还能来到这里?”他拍了拍葶苈的肩膀,“是我多嘴,真不用担心。”
嫏嬛木讷了一阵,挤出一个笑容,道:“那多谢了。”
“别客气,二娘子。”马四革於是爬上马车,“三郎,你也保重。”他向两人摆了摆手,却没有立刻离开。
“保重。”嫏嬛说完,便牵着葶苈,往那小径去了。
马四革目送两姐弟消失在林中,一边抚着马儿的脖子,一边嘀咕道:“但愿他不会为难你们吧……”
行在山间,四周寂静得出奇,除了自己的脚步与呼吸外,再无其馀生灵作声。
“惊雀山,真是名不虚传……”嫏嬛苦笑,“完全听不到鸟鸣。”
葶苈不自觉地往嫏嬛身边靠,轻轻握着她的手腕。
“无度门,也真是个怪名字。诗云:彼汾沮洳,言采其莫。彼其之子,美无度。美无度,殊异乎公路……”
葶苈小声道:“我总觉得这个名字有些阴阳怪气。”
嫏嬛笑笑,可脚步也在不知不觉间加快,“葶苈啊,你说姑姑的师叔是什么样子的呢?他的徒弟又是什么样的人呢?”
“那真不知道,也许和四哥差不多吧……”
“可人总是不同的吧?他们会不会不欢迎我们呢?万一有人欺负你怎么办?葶苈,你害怕吗?”
葶苈停下脚步,反问:“二姐,你也紧张吗?”
一语破的,嫏嬛骤然止步。
葶苈被她突兀的举动吓了一跳。
只见嫏嬛深深吸气,一把扯住葶苈,拔腿狂奔一气。
两个人一句话都没有交换,试图通过自己的气喘声来打破这令人窒息又无边无际的死寂。
终於,压抑的小径被一条水流汹涌的山溪截断。
嫏嬛走近一看,一时无法判定深浅,便不敢贸然涉水。可上山的路就在对岸,到底要怎么过去呢?
整座山不闻鸦雀,唯有震耳水响。山顶一缕轻烟,袅袅升天。
嫏嬛见不远处有一座石桥,桥身两侧没有围栏,只是赤条条地横贯於溪上。桥下的水流明显比他们s面前的还要汹涌。“真是的,这桥除了是用石头砌的之外,和独木桥有什么分别?”
再看对岸桥底,坐着一个钓鱼人,头上盖着巨大的斗笠,完全遮住了他的脸。他身披蓑衣,正专心垂钓,丝毫没留意二人走近。
葶苈兴奋叫道:“这水里看来有鱼。”
“又不是姜太公,怎会有人不为获鱼而垂钓?只是在这么急的水里钓,应该挺不容易的。”嫏嬛又拉住葶苈,“你可不许下水摸鱼,太危险了。”
两姐弟小心翼翼步上石桥,尽可能地往中间靠,生怕一阵山风刮来,就能把他们吹到水里。
钓鱼人还没觉察两人的存在,依旧低头垂钓。一缕阳光穿过层层林木射下来,打在银晃晃的鱼钩上,瞬间折射出千丈光芒。
葶苈被那银光一晃,忍不住往钓钩的方向望去。
嫏嬛走在他前面,紧紧抓着他的手。
只见那钓鱼人熟练地收竿,添上新的鱼饵,再将鱼钩往水里一甩——“咚”一声,葶苈脚一滑,掉水里了。
嫏嬛早该料到葶苈会失足:他盯着鱼钩,思绪也跟着鱼钩。鱼钩掉到溪里,葶苈这个冒失鬼又怎能幸免?
可怜那花种未及入土,便惨遭水灾。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