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岩下约 沙里盟(下)
扫除了心头大石,葶苈一身轻松,一大早便亢奋地拎着截发钩蹦跶上沙池,却只见到陆子都一个人。
“子都哥,早安。”
子都正在拉筋,“今天真早啊,葶苈。”
“子都哥不是比我还早吗?”
子都浅笑,“我习惯早来。至於望庭的话,肯定是最后来的。你就等着看大师兄骂他吧。”
葶苈由衷庆幸自己早到了,“我昨天就想说了,子都哥的剑耍得真好。”
子都腼腆地低下头,道:“只是将勤补拙罢了。大师兄和望庭比我还厉害呢。”
葶苈绕着沙池走了两圈,无聊地晃着手中的长钩,“可我们为什么要在沙地上习武呢?”
“沙地疏松有起伏,行走起来比平常要更加吃力,还有下陷的可能。在这里练习更考验脚力和身法。待回到平地上时,步伐一下就轻松了。”话毕,子都突然对着葶苈正面出剑。
“哐当”一声响,葶苈用截发钩将子都的恫心剑挡了回去。
“好反应。”子都欣慰地笑了。
太阳升了起来,山林里回荡着声杀天王的啼叫。
通往沙池的小道上传来脚步声。
“大师兄要来了……”子都小声提醒。
葶苈停下动作,屏气凝神,静候纪莫邀到场训话——可出现的竟然是嫏嬛。
“葶苈已经来了啊。”
“二姐?”葶苈上前,“你来做什么?”
“来看你们晨练啊。”
子都不安地问:“你是怕葶苈受伤吗?”
嫏嬛笑道:“我就算不来,也是一样担心他受伤的。不过我昨日在岩洞里见过你们铺排的阵法,有些好奇,想来眼见为实罢了。”
正说着,林道里便传来急促的奔跑声。未几,只见披毫地藏一头闯入沙池,随后就见纪莫邀风风火火地赶到——晨光下,他手中那根与身齐高的红色三股叉,折射出鬼魅又骇人的炫目光泽。“姓孙的人呢?”
陆子都摇头,“还没见他呢。”
纪莫邀又转向嫏嬛,“我们会扬起很多沙尘。”
嫏嬛摆摆手,后退了一步,“我自己会注意,不用担心。”
“好……”纪莫邀随即用三股叉在沙池上画出一个大圆圈,“今天就先练个简单的四方阵。都给我站进去,谁都不要越界。地藏,你看准了——谁有半步出界,手脚就归你了。”
地藏得令后便开始围着圆圈快步小跑。
葶苈当即冒出一身冷汗。
就在这时,孙望庭才拖着他那条长长的蜥尾鞭赶到。他一脚刚踏进沙池,就被严阵以待的地藏扑了个满怀。“大师兄,我错了!不要让地藏吃了我啊!”他和地藏在沙地里扭打,扬起阵阵烟尘。
过了一会,纪莫邀叫了声:“够了。”
地藏立刻从孙望庭身上跳开,继续守着圆圈外围。
纪莫邀上前,朝四脚朝天的孙望庭伸出一只手。
被粘了一身沙土的望庭无力地抓住对方的手,哀叹道:“大师兄,你就让我死在这里好了……”
纪莫邀笑道:“我还舍不得你这么早死。”
一天的练习这才正式开始。
嫏嬛在一侧看着,初时还不觉得区区一个四方阵有什么玄机,可越看越发现即使简单的阵型也有着不少讲究。比如孙望庭站得离其馀三人都要远一些,是因为他长长的手臂加上长长的蜥尾鞭,击打范围太广,很容易打到自己的同伴。其馀三人也各有犀利之处:子都步伐稳重丶功法扎实,剑法行云流水;葶苈个子小,反应又快,渐得要领,未来可期;至於纪莫邀和他的三股叉,更是浑然一体——他的手腕更是出奇地灵活。听葶苈说,他连一个小小的弹弓也能使得出神入化,这其中难道有相辅相成的技巧……
看得入神,她竟有些忘我。这些看似儿戏的阵法,实则暗藏玄机。也许遇到究极强大的对手时,这些花里胡哨的打法一点用都没有。但有限的人能构成无限的图案,就跟不同的人能在夜空中看到不同的星宿一样,本身就是一个趣味无穷的过程。
入冬后,嫏嬛每天忙完自己的事,就会到沙池边观战。大家还专门在一旁搭了个矮棚,铺上毯子,架起案台,好让她能舒舒服服地边吃边看。
久而久之,每一个阵法的每一个细节,每一个细节里的每一个变化,嫏嬛都一一记在心上。偶尔看到不妥之处,还能引经据典,出手纠正。
一成不变的生活无法满足嫏嬛的求知欲,所幸眼前光景已全然不同。
至於竈房那头,自有人收拾,她已经很久没回去了。
“大师兄,上次被你赶去搬石子的那两个人,好像很久没见到他们了。”葶苈有一日突然问起。
纪莫邀轻轻“哼”了一声,道:“他们已经不在山上了。”
葶苈眨眨眼,脑中不知为何浮现出了纪莫邀杀人埋尸的场景,虽然他清楚那绝对不是事实。
“怎么突然问起那两个家夥?”
“没什么,就是觉得,自从师父回来之后,就没跟他们再见了。”
纪莫邀心不在焉地丢下一句:“不是坏事。”
葶苈点点头,不再追问。
寒冬之中,这日众人一如既往地在沙地里操练,就见声杀天王飞到面前,叫道:“山外来信。”
纪莫邀朝葶苈使了个眼色,“三公子,去取信。”
“我也去。”嫏嬛自告奋勇地跟着葶苈离开了。
孙望庭一屁股坐到沙地上,问:“你说s会不会是我哥的消息呢?”
“你哥会写信?”纪莫邀摇摇头,“都过这么久了,是生是死,为善为恶,一点声气都没有,实在太奇怪。可惜我们至今毫无头绪……你娘会知道吗?”
孙望庭挠挠后脑,面露难色,“她就更加不会知道了,我哥都多久没见过她了。”
纪莫邀轻叹道:“也是,一个怂恿父亲休掉自己亲生母亲的人,不能指望他在多年后向母亲敞开心扉。你哥上次见你的时候,是怎么称呼你的?”
孙望庭伸了个懒腰,“还有别的吗?还不是‘小野种’?”
纪莫邀嗤笑道:“喊自己亲生兄弟叫野种,那他自己又算什么?不过你哥这事,我们迟早要探个究竟……”
两姐弟跟着声杀天王回到前厅,见一个白衣蓝带的男子笔直立在厅堂中央。他身材高大,皮肤黝黑,面无表情。见二人走近,他便掏出信来,道:“此乃家师亲笔信函,请代为交予师叔。”他声音低沈,语调平稳得近乎无趣。
葶苈走近去接信,却被他不怒而威的气势震慑住了。信到手中时,手心已满是汗。
那人递过信后,向二人鞠了个躬,便转身离去。
待那人走后,嫏嬛才小声叹道:“好家夥,明明是徒步跑上山的,可气都不喘一下。”
“是啊……”葶苈馀惊未定。
正在这时,依然还在谈论孙迟行的其馀三人来到。
陆子都四处张望,问:“送信的人呢?”
“已经下山去了。”葶苈答道,随即将信交给纪莫邀,“大师兄,他说这信是给他师叔的……”
纪莫邀接过信,扫了一下信封上的字迹,突然躬身大笑。
“大师兄,什么事这么开心……”子都问。
纪莫邀一边“嘿嘿”地笑着一边把信塞到了孙望庭手里,“你来念——声杀天王,去叫老头子过来,说师伯有信到了。”
孙望庭接过信,自语道:“哟,是素装山来的信啊……等等,葶苈,刚才送信来的是个什么人?”
葶苈答道:“高高大大,黑黑的,没什么表——”
“行,知道了。”孙望庭继续看信。
可葶苈不罢休,追问道:“你们都认识他吗?他是谁啊?”
陆子都答道:“那是素装山靛衣门的欧阳晟,是师伯的徒弟,所以他才会管我们师父叫师叔。论辈分,他也算是你师兄啊。”
“对啊,他那身衣服姑姑也有!你们师伯……”嫏嬛的语速突然加快,“就是姑姑的师父?”
纪莫邀点头。
嫏嬛忙问:“他们会知道姑姑的去向吗?”
纪莫邀道:“难说。”
陆子都发现纪莫邀的笑容已经消失,便问:“大师兄刚才到底在笑什么?”
仿佛在无形之中已经有所盘算,纪莫邀答道:“没有,只是有一个想法……”
子都眼一眯,喃喃道:“不好,大师兄又想做坏事了。”
吕尚休这时才拖着酒葫芦一路小跑过来——“信,信呢?”
孙望庭还没来得及念,信就给吕尚休抢过去了。
吕尚休拆开信一看,“哈,你师伯下个月七十大寿!”
纪莫邀问:“我们都要去吗?”
“那当然。”吕尚休摆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你师伯是那么小气的人吗?”
孙望庭立刻雀跃起来了,“师伯请客,一定要带上我。师父,千万不要丢下我守山好吗?”
吕尚休将信卷成筒,敲了一下孙望庭的后脑,“成天咋咋呼呼的……放心,不会丢下你!这样也好,嫏嬛和葶苈早就该去一趟素装山了。虽说我也不知他们有没有杜仙仪的消息,但亲自见见他们……”他瞄了纪莫邀一眼,“到时你们跟知命谈谈,说不定会有些头绪。”
纪莫邀点点头,但并没有点明师父口中的“知命”是谁,只是对葶苈说:“你在这里日子虽然不长,但也算是有些收获。此次去素装山,不如就找欧阳晟切磋切磋吧?”
子都和望庭当场目瞪口呆。
“大丶大师兄,”子都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你不是说真的吧?就算是望庭和我,也不敢轻易跟阿晟单挑啊……”
“迎难而上,不是正好?”
孙望庭一语中的,“那样葶苈回来时,就是一具尸体了……”
嫏嬛脸一白,警告道:“纪莫邀,你说说就好,可别来真的啊。”
纪莫邀不答话,只是偷偷在笑。
“啊,又要早起……”孙望庭牵马出来时仍在揉眼睛。还未全醒的他,长长的四肢无力地耷拉着,像一个断线的木偶。
纪莫邀用三股叉的长柄轻轻捅了一下他后背,“这么不想去,就留你守门好了。”
孙望庭这才顺从地“嗯”了一声,草草将红头巾戴好,还伸手确认蜥尾鞭已经折好收在腰间。
天刚蒙蒙亮,前往素装山的马匹已经准备停当,一行六人便启程了。
这不是嫏嬛第一次骑马,不过距离上一次也有些年月了,因此初时还觉得有些不适。幸好下山后一路地势平坦,才不至於太过狼狈。
葶苈策马来到纪莫邀身边,问:“大师兄,那个欧阳晟师兄是不是很厉害啊?”
“何止是厉害?”纪莫邀直视前方,正色答道,“寡言战士丶沈默金刚丶素装山的守山大神。”
“他那天还是徒步跑上山来送信的。”
“他从来都是徒步来往两山之间的。”
葶苈呆住了,“那样不累么……”
“在你眼里是累,在他眼里就是修行。而且这个家夥永远不自满丶永远在努力。你要赶上他,等上个一百年吧。”
葶苈吞了一口唾沫,不再发问。
吕尚休骑马在前,摸着腰间的酒葫芦,懒懒地说:“其实要是这马跑得快些,我们也许不用这么早出发……”
“怎么,嫌慢吗?”纪莫邀随即上前,面上挂着充满恶意的笑容,“我给你加快一下?”他说着就往吕尚休的坐骑屁股上拍了三下——“去吧!”
那马“嗖”一声如离弦之箭而去。吕尚休连人带马没了踪影,只留下一阵渐行渐远的惨叫。
孙望庭顿时睡意全无,“师父可是一点准备都没有。”
陆子都立刻低头,“大师兄何时给过任何人准备?”
两人交换眼神,双双掩嘴而笑。
嫏嬛忙为吕尚休打抱不平,“真是的,居然这样玩弄自己的师父……”
“怎么,你也想去陪他吗?”纪莫邀随即龇牙咧嘴地驭马靠近。
谁知嫏嬛立刻举掌回绝,“不用劳烦你动手,我自己去追就好。”她说完就驾马前驱,很快也消失了。
葶苈有些不安,“我是不是也该跟上去呢?万一二姐在半路……”
“不用紧张。”纪莫邀掏出一片薄荷叶,“谁要敢碰你姐,那老头子一定拆了他骨头。”
一行人有说有笑,继续前行。
谁知从林中“唿”地跳出一个英气少年,手中挥着一支青茸缨枪,拦在路中间,朝众人喝道:“大胆毛贼,哪里逃?”
四个人先是一楞——你才比较像贼吧?
“这位小兄弟,是不是认错人了?”陆子都好言相问。
“休要狡辩!”那少年斩钉截铁地骂道,“你们方才在这里欺凌一位老汉和一个姑娘,我都看在眼里了!好一群恃强凌弱的野贼,光天化日之下,竟连老弱妇孺都不放过!今天就让我替天行道!”
这个少年究竟是谁,而无度四众又该如何摆脱土匪的骂名?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