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书传情 身留恨(下)
三十年前,莫说是同生会,甚至没人知道祝临雕和赵之寅是何许人也。彼时天下初定,百废待兴。中原大地,也早不仅仅是一族之家园。於此新旧交替丶去垢存精之际,同生会就在涂州这个原本并不繁华的小城中诞生了。
在此之前,涂州最出名的不是什么好事,而是几起骇人听闻的胡商命案,因此还落得个“胡不入涂”的恶名。
祝临雕与赵之寅非涂州生人,但也许是时运到,很快得到了当地名族的接纳,而慕名加入同生会的弟子也日益多了起来。短短几十年间,涂州已成同生会之天下。各行各业要在当地立足,多少要与同生会有些缘分。当然,同生会也没有仗势在涂州作奸犯科,而更像是当地人在做大事前额外叩拜的神灵而已。
要说同生会究竟练什么武功,因何吸引人,外人也难以说清。
祝临雕和赵之寅自然有不俗的武艺,否则也不能胜任师尊。但很少人见过他们出手,门下弟子也是刀剑拳脚什么都练一点。打是真的能打,可就是没有什么明显的共通之处。还是说,只要立下了“同生共死”的誓言就足够了?
唯一能说得出口的规矩,也许就是传男不传女,传汉不传夷。
正月十五那夜,众人来到祝家门外时,看门的弟子在夜灯下一眼就认出了纪莫邀。可那不知死活的小子居然让一行人在阶前干等,说要和里头通报一声。
纪莫邀不等他移步,就将三股叉伸到他脖子底下,“你动作最好快点,不然祝小姐等不耐烦了,我可担当不起。”
那人当场吓得冷汗直冒,慌s忙转身去把门——可门竟自己打开了。
“葶苈!”祝蕴红面上满溢喜庆的暖色,“可把你盼来了!”她一把拉住葶苈的手就往里拖,“快进来!我带你周围走走!”
葶苈手忙脚乱地跟着祝蕴红进了门,还不忘回头望望另外三个人,嘴角勾出一丝无奈的微笑。
纪莫邀往嘴里放了一片薄荷叶。
三人刚刚踏上台阶,就又听得路上传来车马之声——
“哟,已经这么热闹了啊!”
众人回头一看,见一个衣饰华贵丶满头金翠的女人从马车上下来。她三十来岁,左眼下一点销魂的美人痣,脂粉妖冶,莲步生姿,真是个貌倾众生孤雁落,眉如柳叶唇似火。
看门的一见她,立刻丢下无度门一行人,急步冲回屋内。
祝蕴红见到这个女子,面色大变,方才的兴奋荡然无存。“不知廉耻的女人,这里不欢迎你!”她狠狠骂道。
女子保持微笑,权当耳边风。
纪莫邀见状,小声对子都和嫏嬛说:“靠边站,别挡着人。”
嫏嬛还在好奇所谓何意,就见祝临雕领着吴迁等一众弟子走了出来。
祝临雕长着一副庙宇里罗汉的面孔,高大魁梧,不怒而威,仿佛一坐下来就能接受供奉。“叶芦芝,怎么不请自来了呢?”他平淡地问。
“话可不能这么说。”那美妇人轻笑,“你请得我入床笫,还会怕我坏了你这大好的灯会吗?”
“给我滚出去!”祝蕴红火冒三丈,“不要脸的女人——贱人!荡妇!丑八怪!马上给我滚得远远的!”她骂得兴起,咬牙切齿地就要冲上去,却被吴迁死命拦住。
祝临雕对吴迁道:“带她回房休息。在客人面前大声喧哗,成何体统?”
祝蕴红更生气了,“我大声喧哗?那这个女人满嘴淫词秽语又怎么说?这种毫无羞耻的贱人,你怎么还由她站在这里?”
“带她进去。”
吴迁不敢违背姑父的命令,护着又气又委屈的祝蕴红离开。葶苈也顾不上左右为难,紧跟其后。
叶芦芝故作诧异地笑道:“怎么,居然赶走自己的宝贝女儿吗?我是不是该为这种优待感到高兴呢?”
“过门皆是客。”祝临雕答道,“你没有做错什么,我亦不会自讨没趣地赶你走。”
“真不愧是祝掌门。”叶芦芝媚然一笑,笑得祝临雕背后几个门生脑门上直冒热气,“总是这么坦荡荡,稳重又宽宏。”这时,她忽然侧脸朝纪莫邀抛了一个眼色,又立刻转回祝临雕的方向。“你们不用招呼我,我自己到处走走就好,顺便怀念一下故园时光……你不会介意吧?”
祝临雕冷笑,“随便。”说完便带着弟子重返宴池。
叶芦芝略擡玉手,轻捋发鬓,便如那春风拂柳,蝶翼惹花,真是摇曳生姿,动人心田。她登上台阶,绕入偏廊——寻常动作,却被她走出万般风情。
纪莫邀一边嚼着薄荷叶,一边侧目留意她。
叶芦芝一直微微将脸转往纪莫邀的方向,似乎也有意要吸引他注意。在拐入里屋的长廊前,她忽地一个回眸,朝纪莫邀粲然一笑,便如惊鸟般消失在了拐角处。
在陆子都和温嫏嬛反应过来前,纪莫邀已经追了上去。
“叶芦芝是……小红的继母?”
“从前的继母——她已经被姑父休掉了。”
吴迁与葶苈坐在祝蕴红紧闭的房前,无所适从。
“姑母在小红未满周岁时就去世了,姑父几年后便要了叶芦芝做继室。她家中父兄好像以前资助过同生会,我不大记得了。原本还以为她是个文静的小家碧玉,没想到……”
两个人隐约听到了祝蕴红在房间里丢东西的声音。
“那时小红已经死活不肯和叶芦芝亲近,只会不停哭闹,后来更会在言语上嫌弃她,整得我一度还有些同情叶芦芝的处境。可没过多久,她就原形毕露了。”吴迁满怀无奈地深呼吸,“她不再理会小红,总是将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到处跟人暗送秋波,风骚得很。像她这种有些姿色的狡货,没几个人招架得住,还哪里管她是同生会掌门的后妻?一个个都拜倒在她裙下。我不止一次见她瞒着姑父,跟别的男人在书房对出的水塘边调情。后来她更变本加厉,趁姑父不在家时,与不同的男伴彻夜欢饮丶笙歌不断。你想这种事传出去,姑父颜面何存?最终姑父实在忍无可忍,赶了她出门。那时给的理由是‘无后’,可真实的原因……大家一早心照不宣。”
葶苈听着,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最好笑的你知道是什么吗?”吴迁咬牙切齿地往下说,“姑父刚有赶她走的念头,都还没跟人讲,她竟突然病倒了!病得那是一个气若游丝,我见犹怜,好像随时就会咽气。好些人差点就动了恻隐之心,幸亏姑父头脑清醒,没有改变主意。结果她一踏出家门,竟立刻又生龙活虎了!你说气不气人?而且她至今死性不改,还在和那些意乱情迷的男人鬼混,弄得声名狼藉丶人人喊打。听说最近搭上了洛阳的一个富商,可我看那也不过是她的玩物。所以今天闹成这样,我完全理解小红……毕竟我有时也想除之而后快。”吴迁掩面叹息,起身敲了敲祝蕴红的房门,“小红,你饿吗?要不要——”
“不要在这里陪我!”祝蕴红显然还在气头上,“我今晚都不会出去了!我不要见到那个女人!你们走吧,不要管我。”
“好了,别跟自己赌气。”吴迁劝道。
祝蕴红答道:“我不赌气,可还不是被人嫌我丢人?你们去玩,别在这里浪费时间。”
吴迁长叹一声,拍拍葶苈的肩膀,道:“我在这里守着她就好,你还是到处走走吧。难得来一次,别糟蹋这大好的十五夜。”
葶苈有些踌躇,“小红她没事吧?”
“别担心,有我留下来就行。我都习惯了。”
葶苈点点头,便沿着走廊往后院走去。想到自幼丧母却又碰上这样一个继母的祝蕴红,他在同情之馀,也为自己的处境感到庆幸。虽然与父母失散,毕竟还有二姐和一众师兄关照,实在是不幸中之大幸。
未几,他来到后花园外,因元月的凉意而停步整衣。而一擡头,就见不远处一副吱呀作响的秋千上,坐着一个少女,背对着他,悠闲地荡在月下。此地远离宴会的灯火,只有冷白的月光照亮沈静的夜色,在她肩头罩上一层淡蓝轻纱。她的长发轻轻飘动,发梢挂着如星星般晶莹的光亮。
葶苈呆住了——这个觥筹交错的不眠夜,竟在此刻变得如山涧清泉般宁静释然。
女孩并未察觉葶苈的存在,依旧晃荡着。她的头发来回划过夜空,令漆黑生硬的夜也显得温柔甜美起来。
葶苈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这个能令一切归於平静的背影。
“我好兴奋啊,老泥鳅。”温枸橼细声对龙卧溪耳语道。
龙卧溪微笑,“同感。”
温枸橼小心地在倾斜的屋顶上坐下,又问:“你那个师侄老四到底是做哪一行的?还是会什么偏门的技艺?”
“为什么这么问?”
“你活了这么大岁数,理应一早知道如何快速而安静地拆除瓦片,怎么还要向他请教?”
“他啊,修修补补丶建屋砌物,什么都会,而且从小就靠做这些帮补家业。”龙卧溪说完就将拆下的第一片瓦摆在膝边,“你别说,还挺考功夫的。”
温枸橼笑了,“那你就更该感激我了。像我这样的腰身,不需要一个太大的开口。”
“那倒不错。”
不用一会,阁楼顶上就出现了一个七寸见方的口子。
“我的血要凝固了……”龙卧溪低声道。
“我的血要沸腾了……”温枸橼轻咬下唇,摩拳擦掌。
“进去吧。”
温枸橼笑而不语,将头伸进了那个口子。
“记住,进去之后先抓住木梁,等伸到膝盖位置再放手。”
“我知道了。别唠唠叨叨,坏了我的兴致。”温枸橼由内扶着屋顶,一点点地将身子往里送。当膝盖内侧碰到开口边缘时,她骤然放手,将自己大半个身子悬空倒吊了下来。
龙卧溪在入口外稳稳地按着她的小腿,不让她下坠。
温枸橼倒吸一口凉气,望着眼前一个同样悬空挂着的檀香木架,以及静静地躺在架子上的稀世珍宝——兰锋剑。
“像花瓣一样柔嫩的剑刃,是怎么杀人的呢?”温枸橼对自己朝思暮想的奇珍发问。
龙卧溪催促道:“快点动手,注意前方。”
温枸橼向前一看——那是阁楼唯一的窗户,正对着欢腾的宴会。颠倒的宅院中,耀眼红光迸发而出,蒸腾热气扑面而来。
龙卧溪压着声音再次提醒:“你倒吊着不辛苦,我压着你的小腿也辛苦啊。”
“你说这剑阁下面……为什么是水塘呢?”温枸橼s扭头望向自己的倒影,“祝临雕自己该怎么取剑啊?”
“总之不是从窗户进来。”龙卧溪答道,“窗台上有机关,你一踩上去,对面墙上就会射出箭来。否则我们用得着这么费劲另辟蹊径吗?”
温枸橼边听边将兰锋剑从木架上取了下来,顺着入口递到了龙卧溪手中,再抓住木架,问:“你确定这个木架能承受我的体重?”
“你很重吗?”
温枸橼笑笑,道:“放手吧。”
龙卧溪一放手,温枸橼的小腿就从口子外滑了进来。
温枸橼两手紧抓木架,一滑下来,整个身子吊在阁楼中央。她随后在木架上荡了几个来回,找准高度,飞出一脚,踩在了窗台上——
陆子都和嫏嬛一并走到水塘边,背向藏剑的高阁,对岸是被几棵大树遮住的书房。比起厅中的宴会,这里清静多了。
“子都,我们来这里做什么?”嫏嬛问。
子都不知道她是指来水塘边,还是指来祝临雕的宴会。他擦了一下鼻子,发现自己比想象中更紧张,於是吞了口唾沫,又揉揉眉头,深吸一口气对嫏嬛道:“你往水里看,可以看到什么?”
嫏嬛不明所以地走到水边,低下头。“没什么啊……”她笑道,“子都,你想说什么?”
陆子都好不容易平覆下来的情绪又被嫏嬛的话搅得乱七八糟。“我……”他发现嫏嬛正直勾勾地看着自己,忙摆手道:“看水里!看水里!”
嫏嬛又往水里看,却依旧只见彼此的倒影。
子都突然伸出一只手。“看好了,”他的声音在颤抖,“变!”
一朵花“唿”地从他的袖子里歪歪扭扭地伸了出来。
嫏嬛有些后知后觉地吓了一跳。
子都羞涩地笑了,“我跟望庭学了很久,不想还是有些手生……”他不知所措地到处张望,像个走失的孩子。“送给你。”他将花递给嫏嬛,“现在可以不看水里了。”
“你这是……”嫏嬛回过神来,一时不知如何回应,“你怎丶怎么突然送花给我呢?”她试图表现得更自然些,但却被内心的忐忑驾驭了。
陆子都脸红了,“我丶我只是觉丶觉得你今天特别……算了,其实我,嫏嬛,其实我只是想说……”
“你看!”嫏嬛忽然指向对岸。
陆子都忙擡头一看,心头猛地一凉:就在对岸,与他们一样在水中留下倒影的,是并肩站在树下的纪莫邀和叶芦芝。他们背对水塘,似在窃窃私语。
纪莫邀因何与叶芦芝私会?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