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如玉颜 似海心(下)
次日,一行人带着欢饮之后的倦意,离开了素装山。
祝蕴红和吴迁都依依不舍,可分别在所难免。
“葶苈,”吴迁叮嘱道,“一定要来涂州找我们!”
“我和表哥也会择机去惊雀山看你!”
葶苈傻了,“惊雀山就不必了吧……”他挠挠后脑,偷偷瞄了一眼正在备马的纪莫邀,“大师兄也不知答不答应。”
三人一起看着孙望庭与陆子都合力将大醉未醒的吕尚休擡上马。
“不论如何,我们都要再见面!”祝蕴红扯着葶苈的衣袖,“一定要来找我啊。”
“一定!”葶苈点头道。
回到惊雀山时,已是黄昏。
一脚刚踏进正门,就见几个留守的弟子匆匆来报——“大师兄,昨夜像是来贼了。”
纪莫邀立即跟着他们前行,“哪里的什么东西被偷了?”
“有没有丢东西就真不知道,但今早打扫时,见大师兄你的房间洞开,抽屉也有被翻过的痕迹。至於别的房间,则都好好锁着。”
纪莫邀示意旁人不要再跟随,随后急步赶到房中,果然抽屉和角落处被人翻查过。但更重要的是,他在自己门前见到一片已经风干的枸橼,而不远处还有一片。
“这个女人在玩什么把戏?”他顺着枸橼片掉落的位置,推断人应该是向后山,也就是孙迟行面壁之地而去。
他合上房门,朝着那个方向一路奔去。这不去还好,越往前就越觉得不对劲。途经后园时,他分明觉得自己看到了两个人扭打的痕迹,挂满纸环的大榕树下还有斑驳血迹。他穿过大树后的乱石坡,一路来到孙迟行旧居门前,竟听到里头有动静,隐约还能闻到枸橼的香气——应该是她没错。纪莫邀小心推开半闭的木门,果见温枸橼气若游丝地蜷在角落。
“出什么事了?”他拉上门,“是谁?”
温枸橼睁开眼,无力地望着他,反问:“你们昨天怎么不在山里?”
“师伯寿宴,我们都在素装山。”纪莫邀匆匆舀了一碗水,递到温枸橼面前,“倒是你,怎么又来了?”
“做贼的因为抓贼而被打出内伤,因果报应啊……”温枸橼一饮而尽,“我就是个蠢材,乖乖跟着那条老泥鳅不就好了?为什么偏偏忍不住,想来看一眼嫏嬛和葶苈……”
纪莫邀坐了下来,“你蠢不蠢是一回事,是谁把你打成这样的?”
温枸橼的眼神陷入空洞,“我不知道。我找遍四周都不见嫏嬛和葶苈,本来就要打道回府的时候,见一个人鬼鬼祟祟地进了一个房间,在里头翻箱倒柜。我不是欠你人情吗?不好意思袖手旁观,就上去看个究竟。不料他……”她松开捂住额角的手,露出一片紫青色的瘀伤。“他出手好快,我根本不是他对手。我见打不过,当然走为上计。谁知他一路追来,就在我从后园冲下斜坡之时,往我背上拍了一掌——疼得我几乎是滚下来的。我在这里坐一天了,还没缓过劲来。”
“你在这里坐一辈子也不是办法,我送你下山。”
“别,你叫老泥鳅在山下跟我会合就好。你知道他在哪里落脚。”温枸橼艰难起身,“我自己能走,你就别跟上来了……留在惊雀山,看好嫏嬛和葶苈。”
“可曾看清那人的相貌?”
温枸橼摇头。
“你小心点,可别因为衣冠不整被官差抓了。师叔可不会从官衙里救你出来。”
温枸橼自嘲似地“哼”了一声,“行了,算我又欠你一个人情吧。”她迈出几步,又慌忙回头,一手抓住纪莫邀,恳求道:“我知道我说这种话很不负责任,但既然有如此高手盯上无度门,无论目的为何,我都不希望嫏嬛和葶苈被牵连其中。我求求你,一定要好好保护他们,可以吗?”
纪莫邀点头,“你也不要在和他们重逢之前死掉。”
温枸橼苦涩地转过头去,踉踉跄跄下了山。
纪莫邀送走温枸橼后启程返回,却见嫏嬛坐在自己房前。
“在你的门前捡到些干瘪的枸橼片。”嫏嬛面无表情地拾起一片,在掌中掂玩着。
纪莫邀坐到她身边,道:“有时起风,是会吹一些过来。”
“不是,有什么风能把这么大的果子切成薄片?你胡说八道,也要有个限度……”她的声音低了下去,“是不是和我姐姐有关?你可曾见过她?”
纪莫邀见她思维跳得这样快,料想此事不能再瞒,便答道:“她确实来过,不过已经走了。”
“她真的还活着!”嫏嬛激动得浑身发抖,“我原来不是在做梦……那丶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和葶苈?”
纪莫邀忙答道:“这不是我的决定!” 他顿了顿,又摆手示意嫏嬛起来,“这是你姐姐的请求。”
嫏嬛眼泛泪花,“她请求你向我们隐瞒?”
“她有她的难处,你们重逢之时便知。”
“重逢又在何时?”
“随我来。”
嫏嬛一言不发地紧跟了上去。
纪莫邀带她来到吕尚休房前,门也不敲就径直走了进去。老头子还借着酒意酣睡着,纪莫邀也不看他,拉开地窖的入口,小声道:“跟我下来。”
两人一前一后下到凉飕飕的地窖里。
纪莫邀顺手拎起银鳖锁,道:“她第一次来时,把这东西偷走了。我追上她,告诉她你们两姐弟在这里,她就把银鳖锁还给我了。”
嫏嬛听得云里雾里,“可你没见过她,怎么知道她是我们姐姐?她又为什么要偷东西?”
“我听说过她姓温,又觉得她面口跟你们有些相像,有所猜想而已,没想到猜中了。至於为什么要偷东西……要等她自己跟你解释,也是她求我先不要将行踪相告。她想找到合适的时机,再亲自跟你们一一讲清。总之,她如今与我师叔一道,你们不必担心。”
一滴泪从嫏嬛眼中滑落,“一姐一定受了很多苦,才会有这般难言之隐……那她此次前来,又是为何?”
“她无法自控,想在远行前偷偷见你们一面,不料选错时机,扑了个空。就是这样。”
“她好傻……明明就只差一天。”
与此同时,纪莫邀翻开了好几个抽屉,最终取出一个木盒。“先不说这个,有样东西想给你。”
嫏嬛更疑惑了,“这里头是什么?”
“不是什么神兵利器,”纪莫邀打开盒子,“只是一把普通的匕首而已。”
嫏嬛凝视躺在盒中的冰刃,问:“为何赠我匕首?”
“人间多险。我答应过师姐,也答应过你姐姐,要尽我所能保你们姐弟平安。葶苈从这里带走了一条截发钩,你也应该有保护自己的器物才对。匕首虽朴素无奇,但胜在便利。你以后时刻将之佩戴在身,千万不要轻易卸下。”
嫏嬛握着匕首的鞘套,叹道:“我并非未被给予机会。姑姑曾建议我习武,被我拒绝了……试想如果只有懂得伤害之道的人才配生存,这世道也未免太可悲。那难道不是蛮荒世界的法则吗?我还天真地以为,自己不需为没有这一技之长而担忧……”
“我们已经告别了蛮荒,可现世依然存在会毫不犹豫地伤害你的人。我们一定会竭尽所能,让这把匕首无用武之地。但万一需要保护自己时,你至少不会束手无策。”
嫏嬛将匕首从鞘中拔出,“此物可有名号?”
纪莫邀摇头,“真的只是一把普通的匕首而已,让你失望了。”
“无名刃,我以后就这样叫它了。”话毕,她将匕首擡到齐眉处。
“在必要时,请不要犹豫地刺向你的敌人。”
“包括你吗?”
“包括我。”纪莫邀答道,“只要你觉得自己处於危险之中,对手的身份就不该成为你迟疑的理由。”
“我不会迟疑的。在我们一家团聚之前,我会让自己和葶苈都好好的。” 嫏嬛将匕首佩在腰间,“多谢了。”她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纪莫邀问:“你也是左撇子?”
“生下来时是的……不过左手拿筷子,饮宴时可能会撞到身边的人,爹娘就让我练回右手。现在写字也是用右手,但骨子里还是惯用左手,就是字迹完全不同而已。”
纪莫邀合上盒子,“左右开弓是优势。我右手晓得的事,左手也都晓得;但左s手晓得的事,右手大多一窍不通。”
“其实只要多加练习,右手也未尝派不上用场。”
两人争论着左右手的问题,离开了地窖。
次日,温枸橼一醒来,就见龙卧溪倒在窗边书案上,正熟睡。
她记不起前一晚是怎么回来的了。
似乎是下山走到某处,这条老泥鳅就出现了,然后是抱着还是背着她回来的……已经完全没有印象。
背上的伤仍隐隐作痛,她艰难地从被单下钻出来,小心翼翼解开衣裳。
阳光透过窗缝照在温枸橼赤裸的背脊上,令她略暗的肌肤呈现出一抹铜色,又像蜜糖一样泛着光。她好奇自己背上有没有淤青,便伸手去摸,就在这时,后方一阵动静——他醒了!
温枸橼的身子瞬间僵硬。一想到两只眼球盯着自己光溜溜的背脊,尾龙骨上就升起一阵凉意。可此时此刻,她却没有匆忙用衣物蔽体,只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龙卧溪睁开眼,见她光着上身像木雕一样立在面前,肩上躺着晨光。
这是何等迷人的光泽,在这本应清醒的早晨,再次催人入梦乡。
温枸橼听背后又没了声音,扭过头来喝道:“怎么色迷迷地瞪着我?”
龙卧溪尴尬地咳了一声,匆忙转过身去,道:“你倒好,一声不吭就不见了人,我还以为你反悔了。”
“我没知会你,是我不好,”温枸橼终於披上衣服,“你如果因此不再相信我,我也没话说。”
龙卧溪笑了,“别多心,我知道你思亲心切。我不会惩罚人之常情,但你的伤……”
“别问我,我真不知道那个人是谁。”温枸橼穿好衣服坐了下来,“我都要担心死了,万一那人对嫏嬛和葶苈动手怎么办?就算再怎么对纪莫邀千叮万嘱,心里还是放不下……老泥鳅,我们赶快去偷兰锋剑吧。我都要等不及了,你还在等什么?”
“二位义兄和各位世侄都是靠得住的人,你就宽心罢。至於兰锋剑……首先,祝临雕绝非等闲之辈,同生会立业不过二三十年光景,但门生人数在中原已是首屈一指,名声斐然。其掌门府上的至宝,难道会藏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吗?不过,我也要谢谢你——我已经很久没有如此强烈地想将一件宝物偷到手的欲望了。然而经验不能决定一切,我希望能有万全准备。”
“别尽说些没用的!祝家大宅的地形已有图纸,就连守卫轮换的班次我们也了如指掌。只要找到合适的时机,定能一举得手。你还在磨蹭什么?选好了日子,我们就出发啊!”
龙卧溪望着她热切的双眼,深深呼吸,答道:“就在这一天,如何?”他随即将翻开的黄历递到温枸橼手中。
“上元节?”
“没错,祝临雕每年都会在家中设赏灯大会,大宴亲朋,家里热闹得很。到时,我们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将这稀世珍宝袋入囊中!”
“你磨蹭了这么久,就是为了撞上他家里人最多的日子?”
“那当然了!”龙卧溪眼里冒光,“我可不满足於只有寥寥几人做观众。要偷,就在一屋的亲朋戚友面前偷,在满园的武林高手眼皮底下偷……够不够刺激?反正我已经热血沸腾了。”
嫏嬛与葶苈在惊雀山的第一个新年,在投壶中度过。
那时门外弟子都已回家过年,剩下一老五小在天寒地冻中自在度日。
孙望庭在正厅铺开地毯,反覆确认边边角角都已完全按平,方肯罢休。“上次就是因为中间拱了一点起来,壶口一歪,我就输给师父了……明明可以连胜的。”
陆子都笑道:“那让你不要铺地毯这么多此一举,你怎么又不许?”
“啧,这你就不懂了。铺开地毯,就能看到哪里是在游戏,哪里又是看客的坐席。照你的意思,下棋也可以直接在地上画格子下啊。但那种感觉,怎么能跟在棋盘上下相比呢?我这些日子可有认认真真地练功,绝不能在游戏上敷衍苟且!”
两姐弟来到厅里时,一切已经准备停当,就准备开局了。
“咦,师父不来玩吗?”葶苈问。
陆子都答道:“我刚去叫了,好像还没醒。”
嫏嬛又问:“不叫上你们大师兄吗?”
孙望庭连连摇头,“不行,投壶是绝对不能参大师兄玩的。大师兄一来,这游戏就没意思了。”
陆子都在一旁补充道:“大师兄若是来了,我们根本毫无胜算。”
“这么神奇……”葶苈话都还没说完,一回头就见纪莫邀迎面走来,当场吓了一个激灵。
纪莫邀倒是不咸不淡地问了一句:“喊我来司射,是能够开局了吗?”
四人於是抽签定下顺序,只馀纪莫邀在一旁记分。投箭的精神亢奋,观战的静饮茶汤,声杀天王呐喊助阵,披毫地藏奔走拾箭,惬意又快活。
在木荷镇时,三姐弟常见父母与宾客投壶为乐,但因年幼而未曾同游。嫏嬛试过仿造一套小的器具给姐弟几个用,后来又因为有了别的兴致而不了了之。
“漂亮!”
葶苈投中决胜一箭,众人拍手叫好。
“只是运气好而已……”葶苈从毯子上退下来,回到嫏嬛身边,又感慨道:“如果一姐在就好了,还有你置办的那一套壶与箭,后来是不是烧掉了?”
嫏嬛心头一颤,“是烧了,不过我那时没做完就半途而废,不想你还记得……”
葶苈叹息道:“也不知一姐在执拗什么……既然知道我们在这里,见一面就有那么难吗?”
嫏嬛温柔地揉了揉弟弟的后脑,“没事,她平安无事就好,我也算放下心头大石。”
“就是。”孙望庭听到两人议论,安慰道,“起码知道她还念着你们……”弦外之音昭然若揭。
“望庭哥……”
“其实我也没有多想他。”孙望庭索性将箭丢在一旁,一屁股坐到毯子上,“我最初听说有人夜里来偷东西,虽然说出来难为情,但多少有些希望是我哥……起码知道个下落吧?但师伯的寿宴上来了那么多人,都不曾提及他的去向,就连一点捕风捉影的消息都没有,恐怕一时半会还真的找不到。”
陆子都道:“迟早会找到的,别担心。”
姐弟俩上前坐在孙望庭身侧。嫏嬛问:“你若不想答也罢,只是他对你如此刻薄,你为何还……”
孙望庭大笑着将两臂折在脑后,“无妨丶无妨。我知道你们在好奇什么,我也问过自己,这样下去到底值不值得。但无论如何,他是我亲哥哥这件事,不由得我去挑剔选择。”
究竟孙望庭与亲兄有何羁绊,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