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篁 作品

第十二章 离日欢 聚时恨(下)

第十二章 离日欢 聚时恨(下)

终於到了回惊雀山的日子。

祝临雕煞有其事地装了三辆马车的行李,陆子都费好大劲才说服他减免了一辆。眼看行装打点得差不多,就等祝蕴红出来了。

正在这时,赵之寅策马赶至,身后依然跟着那群紫衣大汉。“小红怎么样了?病得很重吗?”他一下马就问长问短,“去惊雀山静养?这么远的地方?”得知祝蕴红还在屋里,他便自告奋勇将她背出来。“你们笨手笨脚,”他对自己的门生说,“哪里知道怎么去照料一个女孩子?小红就像我亲生女儿一样,当然不能让你们随便来了。”他小心翼翼地走入彤华宫,将双目紧闭的祝蕴红背起——

“赵叔叔,亮……”

“别怕,很快就到马车上了。”

嫏嬛远远地替祝临雕感到不堪——赵之寅这是在讨好祝临雕吗?可那怎么说也是祝临雕的女儿,这种密不透风的关心,就不会适得其反吗?还是说,这是在暗暗衬托祝临雕的不称职?那祝临雕看得出来吗?

一串不着边际的想法,让她心里发毛。

将祝蕴红安全送上马车后,赵之寅笑道:“连养病也要这么大排场,真是服了她了。”

吴迁倚在马车边,先是对豆苗丶豆芽姐妹好一阵嘱咐,随后又对葶苈道:“麻烦你们照顾小红了。她要是蛮横起来,你们就迁就一下她。待她病愈,我会亲自去惊雀山接她回来。”

一切都交待好后,无度门一众辞别吴迁,马车辘辘远去。

直到马车消失后,赵之寅才动身前往后花园,敲开了乌浩宫的门。

“晗青?在吗,晗青?”他反覆唤道。

门开了,小青苍白而清秀的面庞暴露在阳光下,依然泛着异样的冷光。“你怎么来了?”她淡漠地问道。

赵之寅径直进了屋,“父亲来看望自己的女儿,也要理由吗?”

小青默默坐下,没有正眼看自己的父亲。

“今日刚好从外面回来,方才送走了小红,顺道再来看你。”他顿了顿,又改口道:“其实本来也打算来看你的,我们父女也很久没见面了。”

“她怎么了?”小青柳眉微颦,似乎听出了蹊跷。

赵之寅轻叹道:“说是犯了头风,半边额头疼得紧,畏声畏光,刚送去了惊雀山养病。”

小青一听,面色大变,半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怎么了?”

小青转头望向自己的父亲,又将头扭了回去。

赵之寅知道女儿一向性格孤僻,但如今好像真的受了什么刺激。“晗青,有什么话可以跟爹说。”

谁知小青突然跳了起来,睁着通红的眼眶大叫道:“你别管我,服侍别人的女儿去啊!你们全都不要理我!没一个人是真心对我好的,全是在利用我!坏人,全都是坏人!骗我丶欺负我丶抛弃我!”

赵之寅顿时手足无措,“你在生什么气啊?”

“别理我!”小青将父亲推出房间,“你不是更疼别人的女儿吗?还来问候我做什么?这世上只有祝临雕s的宝贝女儿祝蕴红,根本没有赵之寅的女儿赵晗青!”

门被粗暴地合上,留下赵之寅木讷地站在外头,不住地长叹。

门里面,赵晗青坐在地上,将头埋在臂间,低泣不止。

“我终於自由了!”马车一出涂州城,祝蕴红便振臂高呼。

“你们也真够大胆的……”嫏嬛苦笑道,“万一被揭穿了怎么办?”

葶苈心有馀悸地说:“多得大师兄鼎力相助,算是有惊无险。”

“你们也是的……”嫏嬛戳了一下葶苈的脑门,“什么季神医啊,一眼就看穿了。”

“二姐姐,你就别怪葶苈了。”祝蕴红求情道,“是我受不了,非要跑出来的。”她掀开帘子,朝在后面赶车的豆芽丶豆苗招了招手。

两个小姐妹的年龄也不比祝蕴红大上多少,此次出行也跟她一样兴致勃勃。

祝蕴红叫道:“别急,等到江边,你们就能回家了!”

原来小姐妹是半年前才被父亲送到同生会来服侍祝蕴红的,还指望她们能勾搭上同生会的才俊,从此鸡犬升天。两姐妹早看透家中长辈的坏心思,打从第一天起就想方设法离开涂州,去投靠乡下的姥姥。

主仆三人皆有出走之心,早就同声同气,只待时机而已。

眼看码头进入视线,小姐妹早就喜不自胜丶归心似箭了。

嫏嬛不解,“豆苗丶豆芽生在外地,思乡念亲无可厚非。可小红你生在涂州,长在涂州……这里就真有这么可恨吗?”

祝蕴红摇头,“不是涂州的问题,是涂州的人……父亲丶舅舅,还有那些没本事的自大鬼……唯一真心对我好的人就是表哥,可你给他一万个胆,他也不敢逆我爹的意,又怎么可能会带我离开?”她轻叹一声,又重拾笑容,道:“可现在不同了,多得葶苈的主意,我终於逃出生天!我要去惊雀山玩个够,还有葶苈的家乡木荷镇,我也想去!”

葶苈当场有些心虚,可又不好意思坦白这计谋的出处,只好讪讪笑道:“哪里,还是多得大师兄帮忙……”

送走两个侍女后不出几日,众人便南行至淮水上游,西面可见秦岭山脉,其中有一高峰尤其瞩目,直插云霄,气势磅礴。

“久闻姜氏大名,莫非此处已是登河山地界?”嫏嬛问道。

纪莫邀停下马车,眺望山上的云彩,道:“秦岭东有山,可登天星汉。正是姜氏立本之地。”

嫏嬛暗暗赞叹,“名山名门,果然不是浪得虚名。小时就在书里看过,姜氏先祖立义乃姜齐后人,十六岁便率二十八名童男童女铲除一山贼寇丶扫清一方恶霸,是个前无古人的豪杰。姜家堡历经乱世,就是改朝换代也依旧屹立不倒,真是造化。”

“姜立义是个货真价实的少年英雄,不知如今的当家还有他几分遗风。”纪莫邀自语道。

马车继续前行,眼前的民居与田地也逐渐密集起来。

陆子都望着无穷无尽的山脉,道:“我记得望庭的母亲就住在这附近,是不是?”

纪莫邀摇头,“不是这里,要再往西一些。他说他家不归登河山二十八宿管。”

正说着,路上忽然剪入两匹快马,拦住众人前进的道路——马上二人相貌俊伟,身型魁梧,威风凛凛。

“敢问诸位可是从涂州来,往惊雀山无度门去的?”其中那个留着马鬃般碎发的人问道。

纪莫邀回应:“在下正是无度门纪莫邀,不知二位从何而来?”

来人於是下马,款款行至车前。

另一个戴着鼻环的答道:“我们自姜家堡而来,在下乃二十八星宿之牛金牛,这位是星日马。我们奉当家之命,在此恭候诸位。”

“原来是二位星宿大驾,”纪莫邀也从马车上跳了下来,“不知姜堡主所为何事?”

星日马答道:“前些日子,有位故人造访姜家堡,得知无度门将会路过登河地界,特留下信物托我们转交各位。所谓过门都是客,几位舟车劳顿多日,当家便托我俩在此迎接,好上静安堂稍作歇息,再转交信物。”

纪莫邀问:“敢问这位故人是谁?”

牛金牛笑道:“当家生怕各位不肯上山,嘱咐我们不要相告,真是万分抱歉。”

纪莫邀冷笑,若有所思,“既然姜堡主有言在先,我们自然恭敬不如从命。劳烦二位带路!”

来到静安堂上,牛金牛和星日马将众人安置在前厅,便去通报姜骥。

两个仆人瑟瑟缩缩地上前看茶。

纪莫邀随口问道:“姜堡主现在何处?”

“当家在里屋与星宿们议事呢。”其中一个答道。

“牛宿和星宿所说的这位故人,是什么时候来找姜堡主的?”

“就在前几日吧,我们不知道……”那人明显紧张起来了。

纪莫邀看着茶碗渐满,便不再言。

招呼众人坐下后,仆从便匆匆离去。

外人走后,纪莫邀朝其他人打了个手势,低声道:“看着有些奇怪,先别轻举妄动。”

“怎么了,大师兄?”陆子都问道。

嫏嬛似乎也有同感,“躲躲闪闪的不说那人是谁,又为什么非要我们上山?我以为你还会争持一下,结果乖乖就跟他们回来了。”

纪莫邀干笑道:“你也不想想我们才几个人,怎么敢跟二十八宿过不去?来都来了,怕他怎地?”纪莫邀话音刚落,大堂前后的门齐齐被“啪”地合上,外头又传来密集的脚步声。“果然……”纪莫邀暗笑,示意众人稳坐莫慌。

不出所料,外面正是姜骥领着一众星宿,高叫道:“纪莫邀,还我女儿来!”

几人在屋里面面相觑。

“莫名其妙……”纪莫邀喃喃道,“姜芍被人抓了吗?姜芍是人能抓的吗?”他清了清嗓子,朝外头喊道:“姜堡主可别血口喷人,我见都没见过令爱,凭什么要把她交出来?”他回头望着嫏嬛和祝蕴红,细声问:“你们难道是他的女儿?”

“胡说什么呢!”嫏嬛瞪了他一眼。

姜骥毫不退让,“我血口喷人?你身为无度门的大弟子,难道会不知道自家人的勾当?”

自家人?纪莫邀心想。孙望庭此刻还留守惊雀山,唯一在外晃荡的就剩下马四革……“我若有师弟不听教,还望姜堡主明言,否则我怎知阁下所指何事?”

姜骥火冒三丈地吼道:“三日前,小女在夜里被人掳走。我们在她房里找到用来破坏门锁的钻头,上面镶了个‘羁’字,还敢说这不是你师弟马四革所为?”

老四?老四掳走姜芍?可是老四根本打不过姜芍啊。难道……

纪莫邀合眼思考片刻,忽然大笑道:“想不到家风清明的姜堡主,也会被迫用不入流的手段来逼供。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非要带着一大夥人隔着门吼话?且不论这究竟是否我师弟所为,平白无故,任谁也不会有绑架令爱的念头。不知绑匪跟姜堡主提了什么条件,我若是能帮上忙,一定不在话下。要姜堡主出此下策,纪某实在於心不忍!”

姜骥一听,脸都白了。身旁长肢宽额的参水猿上前耳语几句,他的态度便软了下来,压着声音问道:“你有法子让小女平安归来?”

“这么问我可没用,”纪莫邀答道,“我怎么知道他给你提了什么条件?”

姜骥无计可施,终於主动将门打开,对纪莫邀说:“还请阁下与我移步饮雪亭细谈。”

“且慢。”纪莫邀指了指背后的四个人,“还劳烦姜堡主替我好好安顿他们,尤其是祝临雕掌门的千金。她是个病人,万一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可就不知道该怎么跟祝掌门交待了啊。”

姜骥忙叫来一个白衣黑袍的小巧女将,叮嘱道:“虚日鼠,你与星日马一起,好生招待几位。”

陆子都不放心,问:“大师兄,让我和你一道吧?”

“别。”纪莫邀笑着让他停步,“虽不知老四打的什么算盘,可我也没兴趣让人旁听我们的对话。”话毕,他跟着姜骥经过候在门外的星宿们。二十八人虽不曾到齐,但在场的每一个都在强行压抑面上的汹汹气势。

不过在见到纪莫邀时,每个人的眼神都抖了一下。

饮雪亭下,姜骥为纪莫邀倒满一杯温酒。

纪莫邀二话不说便一口见底。

姜骥见状,竟吃惊得说不出话来。

“怎么了,姜堡主?”纪莫邀坏笑,“见我对你表现出无条件的信任,感到难以置信吗?”

姜骥难堪地低下头,静静地坐了下来。作为姜氏一脉传人,他自知缺乏先代的魄力,甚至在二十八星宿面前,也曾有过卑微的恐惧之情。所幸独女姜芍丝毫没有沾染父亲优柔寡断的性格,而是变本加厉地遗传了祖父姜疾明的雷霆作风,更添一丝少年人的戾气。因此,绑架被人戏称为“秦岭悍妇”的姜芍,绝对是胆大到近乎自取灭亡的行为。

“你师弟确实向s我阐明了目的,只是你看了,恐怕也会觉得荒谬……”姜骥不安地吞下一杯酒,随即掏出一封信函,“这是他留在小女房中的信。”

纪莫邀默默拆开信件。

“他……”姜骥长叹一声,“要我交出杜仙仪。”

不用说,同夥就是安玉唯无误。

纪莫邀心中窃笑:也只有安玉唯能说服老四来做这种匪夷所思的勾当。

“你说这是不是胡来?”姜骥越发来气,“杜仙仪是靛衣门的人,和我有什么关系?如果连你们都不知道她的去向,我又怎么可能交她出来?你说,他怎么可以这样胡闹?!”

纪莫邀平静地答道:“可问题是,你女儿如今在他手上。你们自有你们的难处,不然也不至於沦落到使阴招将我们软禁在山上。但区区一个杜仙仪,又怎比得上令爱矜贵?你不知道她的下落不要紧,但以姜堡主麾下的人力,将杜仙仪从茫茫人海中捞出来,不应是难事才对。”纪莫邀一点点地顺着安玉唯的动机去游说,“你们什么风雨没见过?就算要将中原大地翻个底朝天,又有何难?”

姜骥貌似动摇,但以他今日的身份,又怎么能轻易向绑匪屈服?

纪莫邀太清楚姜骥的顾虑了,“姜堡主且听我一言,这世上要找杜仙仪的人断不止这一家。你若能翻她出来,就是对所有寻找她的人施下大恩。何况你若不这么做,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最后这句话,正中姜骥死穴。

“可我就算发散人手去找她,也该有个理由吧?她与我非亲非故,外人好奇起来,我该如何解释?”

纪莫邀知道姜骥已经在投降的边缘,只是还没能说服自己牺牲名誉去保全女儿而已。“她与你们非亲非故?我看未必。我这个师姐最爱结交朋友,她与阁下交情不浅,应该也不是什么秘密吧?”

此语一出,姜骥神色大变,支吾吐出几个字,“交情什么的……”

纪莫邀盯着他的脸,不放过任何一个表情。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一声惊叫——“当家小心!”

二人擡头一看,见两个矫健的身影“唿”地从静安堂上空飞过。地上,二十八星宿之亢金龙挽弓急追,紧跟其后是疾步飞驰的星日马,再往后,是嫏嬛和葶苈——为什么他们两个会跟上来?

纪莫邀注意到他们的神色:嫏嬛一手捂着口鼻,眼中满是惊惶,另一手则牵着同样忧心忡忡的葶苈。

难道是……

他惊觉不妙,却发现亢金龙已经纵身跳上饮雪亭顶,拉满长弓,准备一箭将那个跑在后面的不速之客拿下。

纪莫邀立马摸出腰间的弹弓,趁无人留意时,朝弓箭的同一个方向瞄准——

离弦之箭“嗖”一声射出,如流星迅猛。亢金龙是姜家堡最引以为傲的神箭手,这个小毛贼怕是逃不掉了。

可就在这时,伴随着“咣当”一声脆响,飞到半途的箭还未及刺穿人心,就被一颗石子截得身首异处。

地上的人都吓呆了,连那个幸免於难的飞贼也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哎呀!”纪莫邀故作愧疚地敲了一下脑门,“竟然打偏了,真是丢人。”他收起弹弓时,两个飞贼正好消失在视野里。

“发生什么事了?”姜骥问。

星日马一步上前,通报道:“我正带几位客人去客房安歇,就发现这两个人鬼鬼祟祟地埋伏在少当家房间附近,不慎打草惊蛇,便一路追了过来。”

“那他们可有偷走什么?”

星日马摇了摇头。

亢金龙气鼓鼓地从亭子上跳下来,没好气地朝纪莫邀问道:“你这弹弓是什么意思?”

“不才自小就好耍这个,方才是想助诸位一臂之力,不想手艺生疏,失手打歪了。罪过丶罪过……”纪莫邀面上挂着一如既往的诡异笑容,无法判断他的态度是否真诚。

亢金龙自然不打算给他好脸色看,但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又不好骂他多管闲事,只好丢下一句:“我想我们两个都要多加操练。”随后愤然离去。

姜骥不好在纪莫邀面前跟星宿们议事,便匆匆失陪,正好给了他与木立一旁的两姐弟说话的机会。

“刚才什么情况?”

葶苈答道:“跟星日马说的一样,他带我们去客房时,经过姜芍的房间,然丶然后房顶上突然窜过两个人,之后就有好多人从四面八方冲了出来。而且,大师兄,你看到没有?”

纪莫邀明知故问:“看到什么了?”

“一姐……” 嫏嬛馀惊未定地答道。

究竟温枸橼为何会出现在姜家堡,而姜芍又身在何处,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