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莫名罪 无底洞(下)
“水牢?”温枸橼已经不知道第几次查看手中那张细小的地图了,“这是你们那代人的传说吗?”
龙卧溪道:“不能算是传说,更谈不上是久远的事,只是近年传闻有这么一个地方。天籁宫向来与世无争,但据说有人看准此地远离人烟,便收买了宫中乐师,在山里暗暗建造了一个水牢,用於囚禁异己之人。当然,没人能证明水牢的存在。那山又不好攀,人又不好相处,谁会没事往天籁宫跑呢?不过光看这地图,再结合我多年前的记忆,我觉得这个水牢很可能就在这个瀑布附近。毕竟,我以前从不记得奇韵峰上有瀑布,既然画在了这里,就一定暗示着什么。”
“真是难以想象。”温枸橼将地图收起来,“表面上如仙境一样的地方,原来也有见不得人的黑暗。”
两人止步於神秘的奇韵峰脚下,眼前是一条笔直的山道,直通朦胧迷雾之中,仿如登天之路。
“没有稍微迂回一点的路径吗?”温枸橼皱了皱眉,“这也忒陡峭了。”
“九韶径是通往天籁宫的唯一选择,你若是想迂回,就只能攀岩爬树了。不过也别太悲观,上山没有捷径,下山倒是有。”
“是什么?”温枸橼向他投来期许的目光。
龙卧溪坏笑道:“直接从山顶跳下来。”
温枸橼用力锤了他一拳。
“年轻人别老想着抄捷径,要脚踏实地啊。”
温枸橼做了一个干呕的表情,“醍醐灌顶。”
“你既然是第一次来,就别浪费机会,好好欣赏一下景色吧。”
温枸橼交叉两臂,倚在一块刻着“奇韵仙山”四个字的石碑上。“既然地图是在登河山找到的,说明登河山一定有人知道这个水牢的存在。也就是说,姜家曾将异己投入水牢中——我可以这么理解吗?”
“完全合理。”
“那你说我爹娘和杜仙仪会不会就是……”
“别……”龙卧溪拍了拍她的肩膀,“我们现在无凭无据,连你父亲当初提及登河山的原因都不知道,又怎能轻易断言他们是被姜骥关在奇韵峰一个真伪不明的水牢里?我们手上太多无头无尾的线索,千万不要跳步,切忌乱了心神。”他挽着温枸橼的手臂,轻声催促道:“我们上去吧。”
温枸橼艰难地点点头,扎紧脑后的短辫,随他上了山,“你说你来过,是什么时候的事?”
“很久了……三十多年前了吧。那时我还年轻,还对这个世界存在一些天真而单纯的期望,便孤身登山来瞻仰天籁仙宫。我知道她们不可能让我一个布衣涉足清修禁地,只好偷偷溜进去,在她们的珍藏乐器的囚牛殿里逛了一圈,真的只是走了一圈,什么都没带走。我虽会欣赏音乐,但对乐器可是一窍不通。与其让宝贝毁在我手里,不如留在天籁宫让她们好好供养。一介凡夫俗子,能看一眼就很满足了。”
“这种话从你口里说出,听起来怎么这么可疑呢?”
龙卧溪讪讪笑道:“我明白,我也很难相信自己曾经如此纯情。要是换作今天,我肯定不会空手而归。”
温枸橼没答话——山路越发艰难,她不想将气力浪费在闲谈上。
但龙卧溪似乎并没打算让她专心登山,“你知道为什么这条路叫九韶径吗?”
温枸橼摇头。
“九韶是仙乐,凡间的乐师纵有万千才情也无从演奏,谓是‘难奏’。听出来了吗?难奏,难走!”他放声大笑。
温枸橼僵硬地擡了擡嘴角,“谐音,很好笑。”她喘了口气,又擡头望向山顶,“你说奇韵仙庄清涟当年为什么会选这么险恶的高山作为终老之地?”
“也许是出於亲切感。这座山多年无名,附近的村落各自都有不同的称呼,但对山巅怪石的恐惧却是一致的。庄清涟来时,明知登山之路凶险无比,却没有望而生畏,反而坚持登顶。而后发现,只要真正进了深处,便见鸟语花香,仿如置身仙境。庄清涟自幼毁容,从不对人揭下面纱,待人亦如冰霜,可她内心却存有许多丰富的情感与眷恋。正是这种外冷内热的共性,让她生出千里逢知音的快意,最终毅然决定与这座无名之山共度馀生。”
“眷恋……你是说爱而不得吗?”温枸橼轻叹。
龙卧溪摆摆手,“你不能将她的感情简化为对某个人的爱慕之心。庄清涟幼年失去双亲,被乐师收养,屈居俗世之中,与生俱来的孤高与清傲从来就没有得到体谅,直到遇上了命中的有缘人——当然,到底哪个人跟她最有缘,我无从得知。我甚至听闻,这里头甚至不仅仅有‘人’,还有下凡的妖仙呢。”
“都作古的人了,还分什么妖不妖的?我只知道她生平最悔之事,是没能让倾慕之人一睹真颜。自己若在心上人脑中只是一张被薄纱笼罩的缥缈面孔,一定很难s受。”
“难得见你这么替人可惜啊。”龙卧溪打趣道。
温枸橼连锤他一拳的力气都没有了。
山路越发难行,完全不给登山人一点希望。也难怪当年山下的人听到山顶传来琴声时,都以为是仙人下凡——凡俗之人根本不可能登顶,只可能是仙人驾云而至。
今日的天籁宫,依然按照庄清涟留下的规矩代代传承。宫中之权分於八部,即金丶石丶土丶革丶丝丶木丶匏丶竹;八部由八司各自掌管,即司钟丶司磐丶司埙丶司鼓丶司琴丶司柷丶司笙丶司笛;各司之下又有数量不等的近侍。八部之外,还有诸如弦丶柱丶弓丶轴之使等偏职,在宫中并没有多少权力。宫中弟子各习其器丶各奏其乐,同时也轮流当值宫中要务,生活平淡而雅致。
而每逢江湖上有什么风吹草动,天籁宫的乐女们便会现身剑拔弩张的战场,试图用乐声止戈——并非所有人都会买她们的帐,不过音乐还是很迷人的。
“我当年来除了瞄两眼乐器之外,还顺便听了一段奏乐,那个调子就像……就像这样!”龙卧溪猛地擡头向前一看,就见五个身披藕色薄纱丶飘飘若仙的女子一字排开,每人手中都捧着一个埙。奇怪的是,尽管她们各吹各的,但错落有致丶衔接流畅,合在一起竟如一人独奏般完美。
龙卧溪恍然大悟,“五音之佐。”
他话音刚落,乐声便戛然而止。立在中间的女子向前迈了一步,问道:“远道而来之客,不知因何来我山中?”她的声音还萦绕着音乐的馀韵,袅袅飘入二人耳中。
龙卧溪楞了一下,立刻摆出了一个痛苦的表情,“啊,那个……”他一手搭在温枸橼肩上,“老汉无意私闯仙山,只是出於好奇进来领略山中景致,不想路途艰险,走了大半天也不见水源。如今筋疲力尽,正打算向仙家求救。打搅了各位,实在过意不去。看在小女已经……”他用力捏了一下温枸橼的后背。
温枸橼会意,瞬间瘫倒在龙卧溪怀里,勉强干咳几声。
那女子答道:“莫怕,山中自有水源。”她回头对边上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说:“羽佐,带二位去取水。我与其馀几位回宫去取些干粮药物来。”
身材娇小的羽佐应道:“是,宫佐。”随即朝二人招手。
龙卧溪搀着温枸橼紧随羽佐,路上还不忘偷偷掀掉水壶的盖子,将半满的水壶倒空。
三人往山上走了一阵后,羽佐突然在左侧拨开一层树木,带他们转入一条幽暗的小径,“跟紧点,当心地滑。”
龙卧溪和温枸橼小心翼翼地跟着她,哗哗的水声也越来越近。
小径的末端透出一线阳光,隐约可见零星水花从天上飞下来。羽佐再次拨开眼前的林木,走到一块悬空的石板上。就在石板之后,源自奇韵峰顶的瀑布轰轰地冲下来,水花在山体上四处飞溅。
“果然别有洞天……”龙卧溪低语。
羽佐接过他手中干瘪的水壶,装起水来。
龙卧溪顺便开始打听,“这个瀑布这么隐蔽,在山下完全不知其存在,不晓得这水是流到哪里去的呢?”
羽佐毫无顾忌地答道:“瀑布的水大多数都蓄在一个山洞里,只有一小部分穿过树林流下山,但山中树丛茂密,流出来的有都是些支离破碎丶不成气候的小溪。因此很少有人知道这瀑布的存在。”她眼中还有未脱的稚气。
“蓄在山里?”龙卧溪追问道,“怎么蓄法?”
羽佐指向瀑布,道:“山腔里有个洞,瀑布的水都灌到洞里去了。我没进去看过,但一定是个大洞,不然怎么容得这许多——”她忽然收声。
龙卧溪回头一看,见宫佐立在树林的阴影中,逐渐走近。
羽佐再不敢说话,手忙脚乱地盖上水壶,将之塞回龙卧溪手中,像犯人一样低下了头。
宫佐面无表情地将一个布袋交给龙卧溪,冷冷道:“水也打了,粮也收了,二位既然不熟地形,久留山中也不是办法,不如趁早下山。若等天黑,只怕更为不便。”她眼中射出了尖针一样犀利的神色,吓得羽佐双唇不住地颤抖。
龙卧溪苦笑道:“真是对不住了,我们这就走。”
宫佐丢下一句“不送”,便立在一旁不动了。她的声音像冰一样僵硬,全然没有方才那音乐般的飘逸。
二人忧心忡忡地望着发抖的羽佐,灰溜溜从宫佐面前走过。
“那个女人一下子变得好恐怖!”温枸橼心有馀悸地一边啃着干粮一边回头往山上看,“我们什么时候折返?”
龙卧溪深深吸了一口气,道:“现在应该可以了吧……”
他们并没有太多时间去犹豫,见宫丶羽二佐一走,便沿原路钻回瀑布前。
龙卧溪从温枸橼手中接过水壶和布袋,“你小心点,别摔死,也别淹死。”
“别吓我,你也要跟着下来的吧!”
“下!怎么不下?但总要分个先后,万一你死了,我还可以拍拍屁股走人啊。”
“啧啧……”温枸橼朝龙卧溪做了个鬼脸,随即纵身一跃,坠入瀑布白茫茫的水花之中。
龙卧溪看着她消失,随后在雷鸣般的水声中搜索到“咚”的一下落水声,立即松了一口气,於是也将手里东西放下,抖擞精神,准备跳水。
“且慢!”一个声音在背后叫住他。
龙卧溪回过头来,竟见宫佐立在五步之外——她的衣带在沾水的风中飘动,一双清秀的眼睛像是在唱歌。龙卧溪承认,她如天籁宫许多弟子一样,都美得让人却步。只可惜在这个时候,她显然不是来奏乐的。
“你会后悔的。”她警告道。
龙卧溪笑笑,“我不下去会更后悔,她可在下面等我。”
“别跳,这是为你好。”
“你还不至於要为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担忧吧?”
“你不知道下面有什么。”
龙卧溪置之一笑,“要是再听你在这里绕弯,她会恨死我的。”话毕,他一脚踩空,从石崖上坠了下去。
温枸橼从水里探出头来,只见头上一片白雾,根本无法判断自己从多高的位置跳下。在她前方不远处,瀑布如无数条白龙从霄汉直落,插入水中,激起雷霆一般的巨响。
她在水里转了几圈,还不见龙卧溪下来,便先行潜水从瀑布底下进入山腔之中。一穿过那道咆哮的帘幕,头顶上就黑了,水底也变得昏暗莫测。温枸橼将头伸出来,果见瀑布之后藏着一个出奇大的山洞,而洞中含着一口恬静的湖,仿佛就是为了中和瀑布的愤怒而存在。侥幸钻进来的阳光投射在洞顶,不安分地晃来晃去。
她又向前游了一阵,便被一道巨石围成的高墙挡住去路,墙上搭着一条湿漉漉的软梯。她往四周一看,这石墙将满满一湖水挡在了山洞的前端。而在石墙另一侧,哗哗的水声出卖了山洞真正的大小。
急於见到山洞另一端的情况,温枸橼攀上了软梯——“我的天!”——只见软梯连着一条长长的铁索桥,通往对面一个又小又暗的洞口。铁索桥下,则是深不可测的黑暗。
无尽的黑暗。
湖水透过石墙的细缝缓缓渗出,流向这无底深渊。
温枸橼打了个冷战,提起心肝扶着铁索,走向对面的洞口。踏进洞的那一刻,她终於松了口气。
洞里又暗又湿,她只能将两手按在冰冷的洞壁上,一步步前移。不晓得走了多远丶转了多少弯,她都快忘记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的时候,两手突然同时触到墙上的凹陷,随之便是清脆的“啪啪”两声。温枸橼急忙弯下腰来在地上胡乱摸索——是两块木板,质地还不错,上面似乎还刻着字。
“挚友楚公澈流之灵位……楚澈流是谁?”她放下这一块,开始着手感知另一块上面的字眼。“爱妻……”她的心鬼使神差地抽搐了一下,“爱妻茵儿……”她哽咽了,“之丶之灵位……”她无力地倒在了石壁边,泪水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母亲……”
究竟林文茵因何命陨,又何故有灵位设於奇韵峰内,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