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地心月 无羽雀(下)
同生会与二位星宿来到无度门前,见白衣蓝带的欧阳晟手持双剑,立在台阶之顶。
邢至端认得对方不是无度门的弟子,便问:“足下可是靛衣门生?”
欧阳晟反问:“客人好不懂规矩,哪有主人家先报姓名的?”
对方冷笑道:“在下同生会右护卫邢至端,今日邀登河山二位星宿,连带一众师弟,探望吕掌门来了。”
欧阳晟依旧一动不动,“既是探望,怎么不见带有礼物?身为晚辈竟空手而来,成何体统?”
同生会的小喽啰们按捺不住了,顿时议论纷纷。
“师兄,别跟他废话。”
“找块木头堵着门,我们难道就不敢进了吗?”
“就是!分明就是心虚,还想拖延时间。”
邢至端没被他们的话语煽动,但也并没有制止他们继续发难。
心月狐朝参水猿使了个眼色。
参宿於是一步上前,作揖道:“小兄弟不要误会,我们的确为正事而来,只想见上前辈一面,并无恶意。还望放行。”
欧阳晟目不斜视,道:“所为何事?可有前辈的请帖丶书信为凭?若是不请自来,还请来客清楚交代缘由,我好进去通报。”
邢至端终於不再掩饰,问:“温葶苈可在山中?”
欧阳晟应道:“既是要找尊师贤婿,可有家书?”
邢至端被他绕烦了,厉声喝道:“我见你是靛衣门弟子,还打算给洪老留几分薄面,想不到你竟如此无理取闹。我非但没有家书,还要将温葶苈五花大绑回涂州受家法伺候!我看你拦不拦得住!”
他话音刚落,同生会弟子们便纷纷拔剑。
心宿见势不对,小声道:“无度门似乎早有准备,难道有人走漏消息?”
参宿不置可否,“如此严阵以待,只怕大有玄机。”
大战一触即发之际,从林中突然飞出一条长鞭,“啪”一下打在欧阳晟与邢至端之间。其力之劲,竟在石阶上留下枝节般的裂纹。
“何方妖孽,胆敢闯你孙爷爷仙山!”
心月狐一下就认出对方——“孙望庭!”
孙望庭扶了扶下滑的头巾,笑道:“这不是姜家堡的心月狐和参水猿吗?既是同生会与我们间的家事,你们又来凑什么热闹?”
参宿冷眼而视,“少当家可是被你们藏起来了?”
孙望庭楞了一下,随后捧腹大笑道:“哈哈……我还道猿猴狐狸乃多智之兽,想不到竟满口胡话。没本事去找一个顶天立地的大活人,也别在我家门前狗血喷人啊。你们少当家是何等人物?看多我们一眼都浪费目力,还能被我们藏起来?你当她是娇滴滴的落难小娘子吗?说出去多让人笑话!”
心月狐气不打一处来,反问:“既然如此,你们为何如此严防?连靛衣门的弟子也请来看门,难道不是做贼心虚?”
孙望庭一听,往脚边又是狠狠一鞭,“你什么意思?谁做贼?谁心虚了?我们偷了什么?偷了你们少当家吗?你们可有凭证?无凭无据闯到我们山里来,不由分说就要对我同门动武,如此师出无名丶蛮不讲理,我还觉得你们才是心里有鬼呢!”
参宿见他愈骂愈狠,便警告道:“孙望庭,并非我们不肯放过你,只是刀剑无眼,你们无度门人丁稀少,可吃得消?”
“怎么?终於决定直接以多欺少了吗?可以啊,抛下名门正派的包袱,来跟我打一场市井流氓的群架。你爷爷我就好这一口!”
正说着,孙望庭背后的门“啪”地飞开,跳出一个人来,“什么事大呼小叫?”
“四哥!”孙望庭忙唤他来帮口,“同生会和登河山合夥欺负我们,真是气死人了。”
马四革瞥了其馀人一眼,问:“他们来干什么?”
“来找葶苈和姜芍,你说好不好笑?”
马四革冷笑道:“他们不在山中,你们请回吧。”
心月狐自然不买账,“你说不在就不在吗?别忘了,你们第一次绑架少当家时可是谎话连篇,我们这次又凭什么信你?”
“四哥,别跟他们废话。要打就打,还怕了他们不成?”
正说着,陆子都也跟了出来,他显然有着与众不同的立场,“你们别胡闹了!没有师父的允许,谁都不许动武!”
马四革皱起眉头,“如果师父能劝走这群人也就罢了。只是来者不善,恐怕连师父的面子都不肯给。”
“谁不肯给我面子啊?”
众人往门里一看,见吕尚休幽幽踱步而出。他面色泰然,仿佛只是来迎接一个例行来访的老友。
邢至端见话事人出来,忙向前作揖道:“前辈有怪莫怪,晚辈奉二位掌门之命,来接温公子伉俪去涂州探望岳丈。”
吕尚休把手一摆,“可他们夫妻不在山中啊。”
“前辈此话当真?”
马四革火冒三丈,“邢至端,你怎么跟我师父说话呢?”
谁知吕尚休伸手就往马四革脑门上一拍,骂道:“休得无礼!我跟贵客说话,哪里轮到你插嘴?”
见师父少有地发怒,几个人都不敢吱声了,乖乖在一旁站着。
吕尚休转而笑脸迎客,“都怪我家教不严,让劣徒冲撞了各位,还望海涵。至於你们要找的人……”他有些困惑地挠了挠前额,“确实不在山中。你们就算不信,我也没办法把他们变出来啊。”
参水猿又问:“敢问高徒纪莫邀可在山中?”眼看着无度门的弟子都出来了,居然不见纪莫邀,实在蹊跷。
吕尚休笑道:“说来也巧,他亦不在山中。”
邢至端禁不住笑出声来,“那前辈可知他们云游何方?我们好去寻访。”
吕尚休长叹一声,道:“你们若是早些知会一声,他们也许就不会外出了。人也走了好久,你们又来得突然,我怎么可能知道他们如今所在呢?”
邢至端得寸进尺,“如果他们确实不在山中,不知前辈可否允许我们搜山为证?”
一听到“搜山”二字,两位星宿不禁打了个冷战——上次搜山不果的耻辱,实在刻骨铭心。
“邢护卫,”心宿提醒道,“只怕有诈。”
邢至端摇摇头,“怕他甚的。”
吕尚休听到这个请求,愁眉紧锁,“这……倒也不是不可以,但毕竟是我家地方,让外人随意出入始终有失体统。如果让我座下弟子领着诸位搜查,又怕他们有所冒犯。”
孙望庭急了,“师父,你不能让他们搜山!”
吕尚休瞪了他一眼,孙望庭立刻不出声了。
心月狐想了一阵,提议道:“前辈不必忧虑,我知前辈生来最爱赌胜,不如就当是一场游戏,大家赌个输赢。既然是游戏,只要定下规矩,就无所谓体统不体统的事了。”
吕尚休听到“赌”字,两眼发亮,忙问:“那心宿打算如何设局?”
“就赌邢护卫一行能否在山中找到别人,不管是温葶苈还是纪莫邀,反正只要是如今不在场的人都算数。我们赌找得到,你们赌找不到。若是我们赢了,我们就要带走找到的人;若是你们赢了,那我就留下,直到当家亲自上门赔礼道歉为止。”
参宿一听,忙劝阻道:“心宿怎可如此鲁莽?你若是留在了这里,我怎么跟当家交待?”
心宿并不焦虑,“只是缓兵之计,参宿不必担心,先搜再说。”
邢至端见赌输了也没同生会什么事,便一口答应:“我愿奉陪,不知前辈意下如何?”
吕尚休倒是没多加考虑,爽快应道:“我愿一赌。为表公平,你们搜山我绝不阻挠。但也不知你们要搜多久,我们干坐着等也不是办法。还希望你们中有一位能留步,陪老汉下盘棋解闷,如何?”
邢至端是带着一群师弟来冲锋陷阵的,根本不屑於跟吕尚休附庸风雅。他的眼神便自然而然地转向了二位星宿。
“参宿心细,应当由你去搜山。”心宿提议道,“让我留下来吧。”
参宿似有迟疑,但他显然也并不愿意留下来,於是便同意了。
赌局就此设下,无度门三位弟子皆面有不忿,可师命难违,又不得不接受。
大门一开,邢至端立刻带人蜂拥而入。
吕尚休着陆子都去取棋盘,摆在前院的亭子里。
参水猿还不放心,“我信得过前辈为人,只怕几位高徒s对心宿心怀不轨。”
吕尚休笑道:“参宿多虑了。”说完就把手一指,“你们几个,阿晟也一起——将武器放在山门前,脱去上衣,在棋局四面坐下,搜山全程不许离开。如此安排,可合参宿心意?”
参宿虽有疑虑,可既然已经做到这个份上,纪莫邀又不在,似乎确实没什么蹊跷。眼看无度门几人愈发恼怒,他便不愿节外生枝,应允了下来。
四人於是脱下上衣,裸身而坐。
同生会的弟子一见,纷纷嬉笑道:“什么惊雀,原是一群秃鸡!”
孙望庭气得要跳起来,却立即被陆子都与马四革一人摁住一边肩膀,好歹压制在地。而欧阳晟向来十分听话,全程没有任何异议。
吕尚休邀心月狐入局,又跟其馀人道:“各位可以开始搜山了。”
邢至端随即带人四散而去。参宿屡屡回首注目心宿,心宿只能不断朝他使眼色,这才终於将他打发。
搜山的人远离后,棋局开始。
心月狐开门见山,“既然孙望庭在,想必少当家也在山中吧?”
“心宿莫怕,你们少当家被我藏於珍奇轩地窖之中,不会有人发现的。”
“前辈似乎早有准备,可是少当家给你们带的消息?”
“非也。她跟你们前后脚到,给我们消息的另有其人。温葶苈与纪莫邀不在山中,也是实话。”
心月狐笑道:“既然如此,我恐怕要留下来了?”
“那倒不必。心宿是我们在姜家的内应,只有回到姜骥身边才有用武之地。你们输了不要紧,只要我们先出尔反尔,你们就没有遵守赌约的必要了。”
相谈中,棋局也顺利继续着。
吕尚休又道:“姜芍已挖到杨浦君的遗骨,月牙手镯也已交予房日兔,留待日后有用。”
“多谢诸位相助。”
忽然,吕尚休举棋的手悬在半空,望了心宿一阵,问:“恕我冒昧,心宿的发饰之中,可有杨家所赠之物?”
心月狐轻轻“啊”了一声,从头上拔下一根刻有牡丹花纹的金钗,“前辈好眼力,这的确是杨家所赠。听老夫人说,还是浦君小姐心爱之物。”
吕尚休忍俊不禁,“若真是心爱,为何又不佩戴在身上?她跟我说过,此钗乃是她母亲赠送。她嫌老气,却又不敢伤母心,因此戴了一阵后,便借口怕在外碰坏了,又交还给母亲保存。老夫人这才误会是她心爱之物。”
心月狐听罢,也一起笑了,“我不嫌弃,送给我最好不过。”说完又将发钗重新戴上。
棋盘上的黑白二子逐渐拥挤起来。
“心宿,你这步棋不能这样下。”
心月狐望着棋盘,不明所以。
“棋行处对我毫无威胁,你若下在此处,便显得心有懈怠丶有所旁骛。参宿见了,定会起疑。”
心月狐恍然大悟,临忙改了过来,“多谢前辈提点……险些误了大事。”
“与此二人同行,心宿定要多加小心。”
“你怕我若从中取事,他们会联手加害於我?”
吕尚休摇头,“无需联手,只一人亦足为祸。”
“邢至端是谄媚小人不错,但对我似乎并无恶意。”
“邢至端自私自利丶生性多疑,只可谋之,而不可与之谋。”
“他若要害我,参宿总不会袖手旁观吧?”
吕尚休失笑,“当然不会袖手旁观,因他将助纣为虐。”
“多年同袍,他真会这么狠心?”
“他害死老当家与二十七位星宿手足,尚不曾有丝毫迟疑,何况心宿?有虚日鼠为前车之鉴,心宿难道还不能决断吗?”
“若如前辈所言,参水猿心狠手辣,邢至端多疑狡诈,我背腹受敌,如之奈何?”
吕尚休笑道:“虚日鼠秉性纯良,加之不知内情,方遭奸人所害。心宿既已洞悉乾坤,又才智过人,面对两个狼狈为奸的虚伪小人,怎么会想不出逐一击破的办法呢?”
心月狐心领神会,不再多言。
姜芍藏於地窖,温枸橼与龙卧溪又是梁上君子,最善藏匿,因此搜山一无所获是理所当然之事。唯一值得同生会庆幸的是,他们这一次不用面对纪莫邀全知全能的奸笑。
邢至端的脸色尚可,也许是故作淡定,可他的跟班们就没那么老练了。
“师兄,这里头肯定有什么阴谋诡计。”
“这么轻易就让我们进来搜,说不定早就把人藏好了。”
“哪里有我们一来,要找的人都刚好不在山中这么巧合的事情?”
总之极尽强词,也要给无度门安个罪名。
心宿起身往参宿而去,“一场空?”
参宿想了一阵,道:“你说得对,定是有人通风报信,让他们提早将温葶苈藏到了别处,这才躲过一番搜捕。否则他与赵家小姐成亲之后,怎么可能不在山中?”
“确实……何况他们如此咄咄逼人,生怕我们越山门一步,也定是因为此行戳中了痛处。你们可都搜查彻底了?一时藏人容易,可生活痕迹是没法彻底消除的。”
参水猿道:“问题就在这里,我们确实也没有看到任何暗示山里有别人的证据。纪莫邀和温葶苈的房间都有积尘,看起来就是很久没有人住过的样子。这是没法临时装出来的。”
“那你觉得会是谁走漏了风声呢?我们与邢至端中途合流,总不能是你我泄的密吧。”
“这个……容后再议。现在先解决输赌的问题。”参宿随即来到吕尚休面前行了个礼,对着棋局端详了好一阵。
吕尚休与心月狐可谓棋逢敌手,一路下来都难分难解。亏得吕尚休在第三十三回合一着险棋将心宿逼入绝路,否则只怕这时还没决出胜负。
“前辈是高手,我输得心悦诚服。”心宿话音刚落,一直坐在她背后观棋的孙望庭“唿”地跃起,竟一手从她腰间拔走佩剑,直取心月狐咽喉。
参水猿眼疾手快,举剑“咣当”一声将他挡下——“好你个孙望庭,真想暗算心宿不成?”
“孙爷爷今天替天行道,宰了你们这群目中无人的恶霸!”
参宿喝道:“孙望庭,尊师与我们有约在先,你怎可背信弃——”
“老猿妖狐,何足惧也?今日不剥汝皮丶饮汝血丶啖汝肉,则我心不甘丶我意难平!”
“放肆!登河星宿岂容你如此羞辱!”
见二人剑拔弩张,两边忙将他们拉开。
心月狐将参水猿扯到一旁劝道:“莫与庶子一般见识。吕掌门待我以礼,我们不能伤了他的弟子。”
另一边,陆子都丶马四革与欧阳晟三人一齐将孙望庭按倒在地。吕尚休一手将佩剑从他手中夺出,送到心月狐面前,“真是羞家……心宿,既然是我的徒弟背约在先,你便不必遵循约定留下,你们当家也不用来道歉了。”
心月狐接过剑,叹道:“孙望庭这暴脾气……”
邢至端看完热闹,也幸灾乐祸地插嘴道:“虽然你们不算入流,但做这种没口齿的亏心事,就不怕良心作祟丶长夜无眠吗?”
马四革手上虽摁着孙望庭,可嘴上却不肯吃亏,“我们害怕?还长夜无眠?开什么玩笑?忘了我们大师兄是谁了吗?我们都是从小被他吓大的!还想吓唬我们的良心,等下辈子吧!”
孙望庭趴在地上,附和着骂道:“就是,我管你什么豺狼虎豹丶妖魔鬼怪,比起我大师兄,那都是小意思。孤魂野鬼见他要退避三舍,魑魅魍魉迎面要敬他三分。仅凭你们这群乌合之众,怎么可能吓到我们?”
“够了!”吕尚休喝住他们,“出尔反尔已为人不齿,还出言不逊,实在放肆!是不是只有大师兄在,你们才能好好听话?他的脸不能丢,我的脸就不值钱是不是?”
陆子都也在一旁劝道:“是啊,你们都少说两句,不要让师父难堪。”
心月狐有些进退两难——她不愿对无度门呼来喝去,可若态度太过软弱,只怕参宿与邢至端会因此生疑。“参宿,你在气头上,就不要跟他们动武了。”她又转向邢至端一众,“邢护卫找不到温葶苈,回去可会挨骂?”
邢至端面有难色,“邢某不敢揣测家师心意……可找不到人,也只能硬着头皮交差了。”
“暂且不论尊师的态度,既然如今两家都颇有不平,江湖事江湖决,不如由我与他们比试一场,以娱众目。这样给他们留足脸面,也不失我们大家风度。此后便互不亏欠。不知邢护卫与参宿意下如何?”
参宿似乎也想尽快解决眼前之事,“只是不知他们会让何人出战。”
“区区一群黄毛小子,参宿还信不过我的武艺吗?”
邢至端见不需自己出力,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我觉得可以。”
心月狐随即转向吕尚休,“江湖儿女最重义气,无不敢爱敢恨丶快人快语。不怕当面得罪,最忌暗箭伤人。不知前辈座下弟子可愿以武会友,与我一战?无论输赢,只s求个干净利落丶公平公正,今日的不快就算一笔勾销。前辈以为如何?”
吕尚休回头看看自己的三个弟子,扁了扁嘴,道:“劣徒不受驯化,只怕打起来受私心所累。我师侄欧阳晟为人稳重,最识大体,且武艺不在三位小徒之下,配为心宿对手。我愿让他迎战。”
心宿一口答应:“如此甚好。”
吕尚休又问:“只是他使双剑,心宿只有一把剑,会不会有失公平?”
“不打紧,我也能使双剑。”心月狐回头望向参水猿,“参宿,可否借你的佩剑一用?”
剑不在长,意不在酒,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