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篁 作品

第六十二章 恶无边 杀有眼(上)

第六十二章 恶无边 杀有眼(上)

在奇韵峰第二日,纪莫邀深入水牢。

他经过杜仙仪等人当日与阴家三兄弟对战的大水池。水池后方是往上的台阶,走到顶端,就能见到被马四革称为“龙齿”的栅栏。栅栏开着,不知是否有意为之。

栅栏之后有两条岔路,一条通往外面。那时马四革与安玉唯从巨岩滚下后失散,安玉唯直接摔在了杜仙仪的花圃里,而马四革则掉到了稍远一些的地方,最终从这条路进入水牢。

而另一条路,便连接着温枸橼到来的方向。她当时从瀑布坠入,通过吊桥直入水牢,中途遭遇孙迟行拦截,被迫折返,因此不曾深入。

温枸橼与马四革的路线合在一起而留下的空白,就是这条未经探索的道路。

纪莫邀一路前行。

水牢湿冷,盛夏烈日根本晒不到,就连声杀天王也要缩在他怀中取暖。

他来到了一个相对开阔的位置。温枸橼当时似乎正好止步於此。她说洞里漆黑一片,根本不知周围是什么情景。

点燃随身火种,纪莫邀终於看清了水牢的真实面目,也就是水牢之所以为水牢的原因:一个圆形的岩洞,来去两条通路,一条往瀑布,一条往水池。岩洞内壁建着一大一小两个囚室。

两个囚室彼此相对,一览无馀。

温言睿就是在这里,目睹爱妻林文茵被纪尤尊凌辱,最后眼巴巴看着她自缢而死。

纪莫邀立在两个囚笼之间,皮肤仿佛被那一刻的无助与绝望刺穿,令他无法移步。

也难怪温言睿自那以后,便不再在乎自己的眼睛。见过那样的炼狱,又怎会再对世间任何事物抱有希冀怜惜之情?

那份心情,纪莫邀再清楚不过了。

他甚至能够听到温言睿隔着栅栏伸出手臂,却永远也无法碰到爱人时的哀嚎。

而自己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

纪莫邀朝两侧的囚笼分别跪拜。

三姐弟口中的父母并非迂腐守旧之人,应该不会介意从未和嫏嬛拜堂的自己,跑到面前来认亲认戚吧?

他们的苦难因纪尤尊而起,如今却和他的儿子做了一家,是不幸,还是讽刺?

“望前辈在上,保佑晚生学有所成,来日定让纪尤尊血债血偿,以慰亲颜。”

本想练成截泉掌之后,对付纪尤尊便能事半功倍。但现在,那段来路不明的音乐又成了新的问题。如果天籁宫和纪尤尊也掌握这段魔音,那恐怕再好的武功也难以奏效。

他必须在天籁宫中找到破解的办法。

如果师叔和温枸橼在就好了。

他又待了一阵,便开始往瀑布方向去。路上还经过了楚澄的灵位,而旁边的空位,应是上次温枸橼取走母亲灵牌后留下的。他一路走到吊桥尽头。从这里跳入面前的水池,就能穿过瀑布,沿着溪流下山。

面对这么多的水,他首先想到的居然是嫏嬛和她最爱的水车。如此壮观磅礴的瀑布,一定能让水车转得飞快,不知能替多少机关提供动力。

好想她。

纪莫邀不想弄湿衣服,未几便原路折返。

一人一鸟的闭关生活,就此开始。

心月狐回到姜家堡,跟房宿谈了一夜。

“水曜星宿之间,原来还有这等私怨,我还真的一无所知。”

“你这种没心眼的小白兔,当然看不出来了。”

“讨厌……”

心宿翻过身来,从枕边摸出那个月牙手镯,“你觉得我们下一步该怎么走呢?有没有证据是一回事,当家和别的星宿接不接受又是另一回事。他们若是仗着人多,对人证物证视而不见,再神不知鬼不觉把我们两个埋了,那少当家还能找谁说理啊?”

“可轸宿不是说,有很多人心里是向着少当家的吗?我们只要把这些人找出来,到时说话不就有底气了吗?”

心宿苦笑道:“谈何容易?如果要治参水猿的罪,少说也要在星宿里有一半人做盟友,也就是要十四个。算上我们两个和轸宿,还差十一个呢。况且我们还不知道这些人是谁。试探对了还好说,若是遇上个对当家至死尽忠的一根筋,那就前功尽弃了。你想想,我们都是十几岁就上山的,谁不是抱着一腔热血登天河,不封星宿誓不还的气势来为当家效力?大家有多在乎姜家的名声,就会有多抗拒任何对当家不利的说法。就算是你我,若非有铁证在手,突然听到一个人说当家纵容参水猿欺凌手足丶诬陷少主,肯定也会发自内心地感到厌恶吧?”

“也是。”房宿轻叹,“我们和前代,都对姜家有根深蒂固的崇拜之情。当年有多努力上山,现在就有多努力护主。我最近还跟前代房宿家人通信,说起她的事。原来当年家中长辈不愿她投身江湖,还一早为她定下亲事。只是她坚持己见,死活不嫁,不仅私下苦练武艺,还瞒着家人偷偷去见老当家姜疾明。老当家对她颇为欣赏,便纳入账下,命为房宿。而她为报姜家知遇之恩,最终奋战惨死,通体无一处完肤。”

“可那并不是有价值的牺牲,而是计划周详的谋害。”

“你信老当家真是被自己亲生儿子杀死的吗?”

“必须要铲除二十七位星宿才能隐瞒的事,恐怕也只有这个了。”

房宿面色惨白,掩面而叹:“只是……少当家该怎么受得了?”

“少当家是个顶天立地的豪杰,我不担心。你我不能事不义之主,只有为少当家沈冤昭雪,方不负当日对姜氏的许诺。哪怕找不到同盟,我也不能变卦。”

“不怕,你还有我呢。”房宿握着心s月狐的手,柔声道:“既然知道了轸宿的心思,不如与之共谋,一定能找到更多的同道中人。”

“正有此意。”一吻之后,二人相拥而眠。

姜芍仰望夜空,不禁想起小时与星宿们一同观星的情景。

秦岭有峰,可登天河。

记忆中,父亲从来没有陪过自己观星。不知在父亲幼时,祖父有没有陪过他。

自来了惊雀山后,她最大的感悟,就是人很难在固有的认知之外行事。以前的她,根本无法想象自己离开姜家堡,更不用说公然与父亲决裂。但现在的她不但做了,甚至可以想象如果自己为人母亲,有什么样的行为能逼儿女走上同样的不归路。

祖父当年如何对待父亲,她无从知晓,但她知道这种至亲间的恨意必须在她这里终结。

“孙望庭,”她问身旁陪酒之人,“你觉得如果我此刻站在父亲面前,他会杀了我吗?”

孙望庭吐吐舌头,“你知道我最怕回答这种问题了。”

“是啊……作为局外人,如果说会杀,难免要背负离间之嫌;可如果说不会,未免也太过天真了。毕竟我祖父就可能死於亲儿之手。父亲因此觉得我会对他有同样的恶意,也不奇怪。虽然你们劝过我多次,可我还是忍不住觉得自己……太窝囊了。”

“一直躲躲藏藏,确实不好受。何况外面还有这么多关於你的流言蜚语。”

“我不怕闲人口舌,只恨不能早日为虚宿讨回公道,警恶惩奸。”

孙望庭忙劝道:“越是心急,就越要听心宿的话呀。”

心宿当日在棋局之上,曾嘱咐道:求少主忍辱负重,待我聚星河之力,还君清白。昭雪之日,再饶心月狐今日死罪。

姜芍不止一次想过,真相大白之后自己应该怎么办。

杀了参宿为虚宿偿命吗?如果这样的话,她是否又应该用父亲的性命来祭奠祖父?那样自己不就也成了弑父之人吗?

她逼自己不要去想后果。

“龙前辈已经回洛阳了,你们会在山里留多久?有再去木荷镇的打算吗?”她问。

“怕她们三姐弟有危险吗?”

“如果纪尤尊真是那么全知全能丶心狠手辣的人,肯定不会因为一次扑空而罢休吧?”

孙望庭点头道:“也是。我明天再跟师父说说。不过阿晟也回了素装山,我们总不能倾巢而去。”

“我留下来照顾师父吧。”陆子都自告奋勇,“四哥不是还有修葺的工作没完成吗?望庭和姜芍也可以过去帮忙。这里有我就够了。”

“你确定?留在这里对着我这个老人家,不会闷吗?”吕尚休问。

陆子都连连摇头,“哪里话?我也没有什么特别想做的事,本来就打算一直孝敬师父的。”

吕尚休叹道:“也罢,子都一人足矣。你们回木荷镇,人多好办事,才不会顾此失彼丶耽误良机。不要担心我们,真要出事了,大不了走为上着。”

孙望庭喃喃道:“师父随口说出这种话,有够没志气。”

“要你管。”

时隔七年,三姐弟终於能在故居团聚,每一日都在缅怀儿时天真与感慨物是人非中度过。

爹娘若是还在,想必早已孙辈满堂,在此尽享天伦之乐。

但直觉告诉三姐弟,即便付出了生命的代价,父母也从未后悔曾经的选择。他们不会让自己成为掩埋真相的帮凶,更没办法昧着良心继续过安稳日子。要他们无视他人的苦难,恐怕比让他们死更难受。

作为儿女,她们只希望能完成父母的遗愿,不让他们白白牺牲。不到为最后一人沈冤之时,她们便无法面对双亲在天之灵。

“你二姐整天捣鼓的那个,是什么东西?”温枸橼问葶苈。

葶苈此时正帮赵晗青舂药,“她说是模仿大师兄扶摇喝呼掌做的假手。”

“又是那个姓纪的混账东西。”温枸橼嗤之以鼻,“一想到我外甥会长成他那副嘴脸,就觉得很心痛。”

赵晗青打趣道:“一姐这是什么话?邀哥哥长得又不丑。”

“我知道,我这不是……算了。”温枸橼埋头继续磨刀,“我就不应该想那个姓纪的。我管他下落死活,最重要是焉知能平平安安把孩子生下来。”

“说起这个,我其实还是……”赵晗青欲言又止。

“想出门学医?”葶苈替她把心声说出来。

赵晗青点头,“如果没有亲眼见过别人生孩子,我是万万不敢替嬛姐姐接生的。那样太危险了。”

温枸橼提议道:“要不我把你打扮一下,到镇上请个稳婆带你学习?小地方的人不会想太多的,给够好处就会答应。”

“我倒不是怕她们不要我,我只是怕万一被人发现,会连累无辜之人。”

“也是……”温枸橼一筹莫展,“不过还有大半年呢,总有办法的。你先把书上的看熟,说不定到时一上手就会了。”她见刀磨得差不多了,便离开去找嫏嬛。

“你这个机关啊……”温枸橼一进门就调侃道,“也实在太像人手了。远看都有些瘆人。”

“一姐有什么没见过,一个木头砌成的假手又怎么能吓到你?”

“是对着那谁的手做的么?”

嫏嬛点头,“我把他左手每一个骨节都摸透了。而且他说,要让扶摇喝呼掌发挥最大功力,手掌一定不能太厚,要越瘦越好。如此说来,一个纯粹的骨架,应该就是最厉害的。我按捺不住想试验一下这个猜想,所以就做了这个。”

温枸橼没好气地将磨利的刀片递了上去,“你小心点啊,身怀六甲还不知避忌利器。”

嫏嬛笑着将刀片摆在案上,道:“我会留意的,反而是一姐你千万别过来。我刚吐过,漱了好久口,怕熏到你。”

“要不要我给你弄点吃的?”

“不用,吃了更吐。”嫏嬛目不转睛地往假手上加附零件,“我觉得……完成在即了。”

“是吗?完成之后能做什么?”

“扶摇喝呼掌能够做什么,这个就应该能模仿什么吧……虽然功力没法比,但扔个飞镖丶丢个石子大概没有难度。”

温枸橼笑道:“那还不如亲手去扔飞镖丶丢石子。”

“你练过武功,自然不会觉得难。可对於一个不会武功或者双臂乏力的人来说,这个假手就有用处了啊。”

温枸橼还是无法想象,嫏嬛能在什么情况下需要用上这个东西,但她没有再问。就算是完全没用的东西,只要嫏嬛做得开心,就值得。

屋外传来了敲门声。

这倒也不是怪事。皆因家里重新住了人之后,偶尔就有旧时的乡里出於好奇跑来串门问询。三姐弟几乎都不认识这些人,只能在门前打发一下,说自己是外地来此买下这间宅子,主人家刚好都姓温而已。遇到记性不好的,马上就会走。怕就怕那些看着三姐弟脸熟的人,缠着问小时候是不是抱过他们,好说歹说才能撵走。

温枸橼跑去开门的路上,脑子里一直在祈祷不要是后面那种人。

“别来无恙。”

打开门的那一瞬,温枸橼宁愿门前堵了一群旧街坊,个个口水四溅地回忆着和她家过去的种种。

虽然烦,但也不是坏事。

她立刻想将门合上,却被宁孤生一手抓住——

“还想逃?”

“姓宁的,你忘了自己在涓州那副狗仗人势丶狐假虎威的嘴脸了吗?都惨败成那样了,还有脸来找我们晦气?”

谁知宁孤生只是冷笑。

“怎么,我一个远道而来的贵客,就只能站在门口跟你寒暄吗?这算什么待客之道?”

“你别想进来。”

“纪尤尊不需要我,我也不需要他了。现在我想要谁的命就要谁的命,没有人能拦我。”他透过门缝见屋里没有人出来,忍不住放声大笑,“看来邢至端所言非虚,我来得真是时候。”

“看刀!”温枸橼从腰间拔出匕首,“唿”地就往宁孤生身上刺。

宁孤生松手往后一躲,正好被对方找到间隙将门掩上。

随着“啪”一声上锁,温枸橼还未及喘息,就听得头上一阵杀气越墙而来。

“温可知,忘了你的轻功是谁教的吗?就这点小把戏也想将我拒於门外?”

温枸橼手持匕首刺向刚落地的宁孤生。她虽有青胜於蓝的自信,可宁孤生毕竟功力深厚。他往日总有顾忌,未曾放开来打——但今天不同,他赤手空拳,一番腾挪闪避下来,温枸橼硬是未能伤他半分。

“我的好徒儿,莫要因安生惰,生疏了功法。”

“我不是你徒弟!你不配为人师!”

“所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不奢望你能视我如父,可旧日鱼水之情真真切切,你怎么变得如此凉薄?”

温枸橼总是近不了他身,越发焦躁起来,“你别恶心我了!”

宁孤生只是笑。

嫏嬛见姐姐开门未归,又听得外头有些动静,便好奇起来。她起身往外走了两步,方听得是打斗之声,心知s有变,立刻转入药斋中对葶苈与晗青说:“想是来了不速之客,你们锁上门,不要出去。”

“那二姐你——”

“莫怕,我自有办法。”

嫏嬛蹑手蹑脚潜入前厅,在屏风下拉出一面镜子,稍加挪移,便与大门前一直到屏风后挂起的许多镜子连成一线,映出了前庭的景象。

温枸橼的担忧果然应验,第一个找上门来的真是宁孤生。

嫏嬛见姐姐与对方僵持不下,丝毫占不了上风,甚至已经露出疲态,心中惶恐不已。如果连姐姐也败下阵来,那葶苈就更不用说了。

她立刻折返,未几便将仍未完工的假手抱了出来。

心跳好快。

这是她自己的心跳,还是她腹中孩儿的心跳,还是两个心跳的共鸣?

温枸橼方才为她磨好的小刀片,本来只是为假手底座雕琢装饰之用。但现在没时间找别的利器了,只能将就。

嫏嬛又拖来案台,站在上面,从屏风后勉强看到前庭的状况。她随即将刀片固定在假手的食指与拇指之间,又将假手固定在屏风的折角上。

如今他们你来我往,缠打一块,贸然插手,只怕会误伤了姐姐,可是……

温嫏嬛放开一直攥在手中的拉绳,假手开始以“手腕”为轴飞快旋转,直到刀片从指间飞出——

温枸橼恨透了这一天。

为什么直到现在,她依然无法逃离宁孤生的魔掌?

然而天无绝人之路,在宁孤生来去莫测的身法之中,她隐约发现了什么——他每次出拳用的都是左手,右手乃至右臂至今未动。

“姓宁的,纪尤尊是不是把你的右臂给废了?”

宁孤生脸色一沈,骂道:“贱人休卖口乖。”

“那就是真的了?”温枸橼放声大笑,“你知道这叫什么吗?这叫报应!是你当年将同门师弟沈海通打残废的报应!”

一提起陈年旧耻,宁孤生便恼羞成怒,浑身忽然生出万钧之力,一掌将温枸橼击倒。她手中匕首一下飞出数丈之外。

温枸橼倒伏在地,刚要起身逃开,就见宁孤生满脸狞笑地压了上来。

就在这时,面前晃过一道银光——

(本回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