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篁 作品

第三十九章 挥毫难 摆渡劫(下)

第三十九章 挥毫难 摆渡劫(下)

来到渡口时,恰见一位赋闲的舟子蹲在岸边洗牙。

纪莫邀率先下马,远远冲那舟子喊道:“过江!”

那舟子不紧不慢地回头,打量了一下纪莫邀的衣着以及他背后壮硕的骏马,便纵身跳到停泊在旁的小舟内。

三人随即登船。

“小郎君,你可有想过我s们这是要去哪里?”高运墨问。

纪莫邀眼里却只有一潭空虚无措,“我不知道……”

“纪尤尊为何要杀我们?你又为何会跑了出来?”

“其实他没有亲口说要杀你们,是我不得不走。而我一消失,他定向你们问罪,这才……”纪莫邀的声音逐渐弱了下去,“是丶是我不想一个人上路……”

高先生拍拍他,安慰道:“别担心,我明白。这五年来,纪尤尊没再找我们麻烦,也是因为你与知命的交情。如今叫上我们一同逃离,一定有你的道理。感谢你在危难关头还不忘我们父子。知命有你这个朋友,真好。”

“这和回乡探亲有关吗?”知命小声问。

纪莫邀摇头,“已经不是那件事了,我必须要离开他……”

“那紫砚……”高先生问。

纪莫邀低着头,不敢直视高先生那双关切的眼睛,“抱歉,高先生,我力有不逮,没办法带她一同……”

“不,不要向我道歉。”高先生将闭目不语的纪莫邀揽入怀中,“这事本来就不是你能够控制的,千万不要自责。”

“父亲,我们在对岸可有识人?”

高先生望向知命,又望望怀中的纪莫邀,道:“识人倒不敢说,但有一位萍水相逢的洪大侠。几年前他造访涓州时,曾对我说过想收你为徒。”

知命两眼一亮,“我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过此事?”

高先生讪讪笑道:“我又不是养不起你,平白无故又怎么会想到送你给他人为徒?何况洪大侠是盖世英雄,我一个穷书生又怎么攀附得起?不和你提,是怕你好高骛远。”说到这里,他的神色又认真起来了,“既然我们无处可去,不如就去素装山投靠他吧?”

知命兴奋地点点头,又问纪莫邀:“小郎君,我们一起去素装山好吗?”

纪莫邀陷入沈思,末了答道:“反正我也一筹莫展,既然高先生知道一个好去处,我怎有不去之理?”

小舟行至江心,三人只当已经脱离险境,便开始憧憬素装山了。

正在这时,船舱外传来舟子一声惨叫,随之便是船身一阵晃动,伴以落水的巨响。

高运墨意欲出舱察看,却被纪莫邀一手扯住。

“不要出去!只怕是纪尤尊追上来了!”

高先生诧异了,“我们正在江心,又没听到别的船靠近,怎么……”

“不关事,他就算在岸边,也能杀人——从他手中飞出来的任何物件,都能成为杀人利器。”纪莫邀在船帘上掀开一条小缝,然后又飞快地拉回原位。

江面上,船夫在挣扎中沈入一涡被血染黑的江水之中。他的胸口上,插着一根树枝。

知命坐不住了,“若舟子已死,我们又困於江心,岂不是坐以待毙?”

纪莫邀依然一动不动,“此舟顺流而下,他沿江追赶肯定追不上。如果此时才去找船来撑,又等於送我们逃走的时间。幸好我们已经来到这么远的位置,他才不容易靠近。放心,只要不被他看到就可以了。他知道我在船上,应该会有顾忌……”

知命道:“这么说,他反而没有要杀你的意思?”

“也许没有。但任何帮助我逃跑的人,他都不会姑息……抱歉,让你们受苦了。”

高先生苦笑道:“别这么说。你要是没叫上我们,我们只怕早就和这个无辜的舟子一样,不清不楚地丧了命。相比而言,在江上漂流一阵,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纪莫邀没再说话,而是点头以示感激。

无人摆渡的小舟平静地漂了一阵。至於向哪个方向漂,又是否离纪尤尊的位置越来越远,没人敢把头伸到船外去确认。

江上起了风,随之泛起的浪涌令小舟不安地摇晃起来。尽管这点浪头远不至於让小舟侧缝,但疾风却掀开了船舱一侧的窗帘——高知命正正就坐在窗边。

突然闯入船舱的日光,让高知命本能地转头去拉外扬的布帘。就在那一瞬间,他见到了立在岸边的纪尤尊。

那是他的右眼最后一次见到光。

还不曾看清纪尤尊手中之物,他的右眼便被飞快地刺中。鲜血染红了布帘的一角。

高先生吓得扑到知命身上,又立刻被纪莫邀捂住了嘴。

“别丶别喊出来,高先生……”纪莫邀的额头上凝着豆大的汗珠,“不要让他知道自己伤到的是知命。你们都别作声,让丶让我来……”

从那时起,父子二人就知道——只要纪莫邀一天还活着,这世上就还有对付纪尤尊的办法。

紧接着,纪莫邀伸手蹭了一下知命脸上的血,用颤抖的手把自己的眼眶涂红,然后坐到窗边,捂着眼大声惨叫起来。

一切都发生得很快,以至於从知命负伤到惨叫传出的间隙短到不会令人生疑。

知命捂着血流不止的右眼,瘫软在父亲的怀里。等纪莫邀喊得差不多了,他突然使出最后的力气吼了一声:“小郎君!小郎君你醒醒啊!别不说话啊!”话毕,便昏死在父亲臂间。

“小郎君,”高先生压低声音道,“我们要赶紧上岸!”

“再坚持一会!在他消失之前,我们不可以离开船舱!”

“你现在看得到他吗?”

“看得到!相信我,如今他以为伤到了我,一定会犹豫。一犹豫,就更加追不上我们,再徘徊一阵,就会打道回府。”

“我丶我明白……”高先生压抑着心痛,不再出声,只是越发用力地将知命紧抱在怀。

过了一阵,纪莫邀小声道:“我看不见他了。”

“走了?”

纪莫邀点点头。

这时,船尾传来“砰”的一声巨响,整艘小舟剧烈地点了个头。

“船里有人吗?”外头的人问。

纪莫邀从船舱里爬了出来。

“哟,小兄弟,你眼睛怎么了?”眼前是一个渔夫,“伤着了吗?”

纪莫邀连连摆头,“我没事,可我的朋友要马上求医。先生可以带我们上岸吗?”

渔夫显然从来没被人唤作“先生”,过了一阵才反应过来。“那是自然,可你们这船怎么没人撑啊?”他打量了一下船身,“这可是撑船六的渡船?”

“先生还是快点带我们上岸,不然你也会跟撑船六一样,沈到江底的。”

渔夫仍然不理解纪莫邀的话,可这孩子认真的眼神和船舱中的斑斑血迹,令一个目不识丁的粗汉瞬间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这个自称打渔四的热心男人,以雷霆之速将小舟和自己的渔船连到一起,再使劲将两艘船撑到码头。

“我家就在斜坡上,”他指向码头东边的一个小山坡,“让我女人帮你躺下,我这就去镇上给你找人来。”

高先生还未及言谢,打渔四已经跑出十丈外。

高知命没有性命之虞,只是右眼已经保不住了。

送医者出门时,渔妇数落自己男人跑得太慢的絮语仍在并不大的茅屋里回荡。

高先生跪在知命枕边,伸手抚过儿子仍在冒汗的额头。

纪莫邀坐在墙角,双眼无神地盯着前方一个不存在的点。

高先生坐到男孩身边,捏了捏他的肩膀,“没事,我们至少都活下来了。”

纪莫邀将头埋在臂间,嘀咕道:“如果我早些带你们走,也许知命就……”

“他是要来取我们性命的,我们没有死於非命,都是托你的福啊。”

“你觉得他是怕伤了我,才收手离开的吗?”明明在船上还能镇定地运筹帷幄,如今平安坐下,纪莫邀反而变得不自信了。

“我不知道。”

纪莫邀没再说话,目光又落在知命身上。

只见知命睁开左眼,先是伸手碰了一下右眼上的包扎,而后又扭过头,看着父亲与好友。

“知命,还疼么?”高先生上,前小心扶他坐起身。

知命摇头,之后便与纪莫邀对视。

纪莫邀还未及开口,就听得知命说:“父亲,我有话和小郎君讲。”

高先生会意,离开了。

高知命於是拍拍枕边的空位,“过来坐。”

纪莫邀依从了。

“我的右眼……是不是以后都看不见了?”

“是的。”

知命低落地发了一会呆,又道:“别自责,不是你的错。”

“别重覆高先生的话了,就让我内疚一阵吧。这样我会好受些。”

“那行,我不说了。”

两个孩子又陷入沈默。

先开口的是纪莫邀——“知命,我欠你一只眼睛。”

“不,”知命笑了,“是我送了一只眼睛给你,你以后就有三只眼睛了。”

“你胡说什么?”

“不是胡说。好好的一只眼睛,我无缘再享。但若能当礼物给你,也算是物尽其用,不是吗?往后,你就能看到只有两只眼睛的人所看不见的东西了。”

“既然如此,这份人情我就不客气地收下了。”

“有心了,小郎君。”

纪莫邀眼神一沈,“以后别这样叫我……我已经放弃过去的身份了。”

“那你要我怎么称呼你?”

“叫我本名吧。”

高知命提议道:“要s不给我些时间,给你起个响当当的绰号?”

“就不能换点简单的做法吗……”

高知命笑道:“怎么,送你一只眼睛加一个外号,还不够朋友吗?”

纪莫邀也忍不住发笑,“罢了罢了,随你。”

休养几日后,三人拜祭过撑船六,便告别打渔四夫妇,往素装山去了。

自离开涓州,高运墨就再未过问梁紫砚的去向。他明明担心得不得了,却又不知怎么向纪莫邀开口。他一边希望纪莫邀对母亲只字不提,是真的出於不知情,一边又扪心自问,是否有聆听真相的勇气。

抱着这种心情,他带着两个孩子登上了盛夏之中的素装山。

洪机敏果然没有忘记故人。他耐心地听过三人的遭遇后,爽快地答应收高知命为弟子——“知命,往后你就是靛衣门的二师兄了。”

高运墨忙问:“洪大侠糊涂了。你门下已有这么多弟子,知命初来乍到,怎么就是师兄了呢?”

“高先生有所不知,我当年跟你提起要收知命为弟子时,身边只有仙仪一个徒弟。如此算来,他就是我第二个弟子。这个位置之后,就一直空着等他呢!”他说完就带众人到院子里,道:“高先生,给你介绍我几位门生。”

话音未落,一位妙龄少女便走了过来,背后跟着一个七八岁的男孩。

高先生打量那女子——目无俗媚光,眉少妖艳色,出落得如仙人般脱俗。而跟在她背后的男孩,五官精致,面如白玉,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像个瓷人偶一样可爱。

“知命,这是你师姐杜仙仪。”洪机敏又指向她背后的男孩,“那是我刚收回来的小师弟安玉唯,老缠着你师姐。”

“见过师姐丶安师弟。”

“不必多礼。”杜仙仪笑笑,牵着安玉唯上前,“管他叫小安就好。这孩子怕生,忒难对付了。”

洪机敏打趣地“哼”了一声,“也就你能对付他。”

“师父这就不对了,你要是没能耐对付他,又何必收他做徒弟?”

“我这不是贪他年轻骨软,是可塑之才吗?”

杜仙仪抱安玉唯走后,洪机敏这才小声跟高运墨说:“安玉唯的父母是胡人,刚生下他不久,便因一些钱银纠纷被仇家谋害,双双客死中原。邻近有对无子的夫妇看小孩子可怜,就抱来养大,因此他几乎不会说胡人的语言,连自己家乡在哪里也全然不知。前阵子让我遇上他养父母,才收了这个徒弟。”

高先生赞许道:“洪兄高义,这又是一场功德啊。”

“哪里丶哪里……”

两人正说着,门外又传来一个平稳得近乎无趣的声音——“师父,我到了。”

洪机敏急步将门外的男孩带进来,道:“知命,这是你师弟欧阳晟。阿晟,这是你二师兄高知命。”

知命用仅馀的一只眼睛望着欧阳晟,道:“欧阳师弟,幸会。”

“叫我阿晟就成。”欧阳晟应道,“往后还请二师兄关照。”

洪机敏道:“阿晟在我这里也待了差不多一年。他家以砍柴为生,自小就练就一副结实的身板,只是没怎么念过书。我本想让仙仪教他读书写字,无奈小安来了之后,她就一直分身乏术。我知道高先生管教有方,知命自小也饱读诗书。如今让你做阿晟的老师,你们住一间房,白天一起习武,夜里再给他上课,如何?”

知命立刻点头答应,“甚好,我也需要人督促我锻炼。”

“不必自嘲,知命。往后阿晟就是你的右眼。阿晟,今后给我好生看守你二师兄的右方。”

“谨尊师命。”

高运墨见洪机敏弟子盈门,一个个风貌非常,欣慰不已,。“当年在涓州遇上时,洪兄还自谦,怕自己不懂为师之道,实在是大谬。”

洪机敏笑着摇摇头,“尽力而为吧。也是徒弟们争气,非我教导有方。诚然,遗憾也不是没有的。”他顿了顿,“除了仙仪之外,后来收的弟子多是男丁。我觉得不好,可也无力改变。”

“洪兄何出此言?”

“仙仪是孤儿,家里没有亲人,就算在我这里住到过世,也不会有人说什么。她武功学得很不错,而我后来也收过一些女弟子……不过长到十四五岁时,大多都被家人带回去嫁了。说句难听的,如果仙仪母亲还活着,只怕连她也不能长久。男子虽然也有回家成亲的,但年纪没有那么小。甚至成了亲,还能再回来修行几年。女子的话,带走就回不来了,我又不能直接去家里抢。就是想起她们下山时哭哭啼啼的样子,很是心酸……”

“为了世俗之务中断修行之志,着实可惜。”高运墨脑海里浮出了梁紫砚的面孔,“洪兄已经尽力,倒也不必太过自责。”

两人双双叹息。

安排好一切后,洪机敏才终於有功夫把注意力转到一直被冷落的纪莫邀身上。

“好了,这位公子……”他走到纪莫邀跟前,“不知你有何打算?”他刚说完这句话,竟觉得自己窝囊得有些不自然。他洪机敏好歹也是杀过人的铁汉,不过是小孩子的一双眼睛,总不至於会毛骨悚然吧?

纪莫邀却问:“不知洪大侠有何想法?”

“呵呵,以后可别叫我洪大侠了,怪生分的。”

“那我应该怎么叫你?”

“悉随尊便,我这人最不古板了。”直到那一刻,洪机敏还不知道纪莫邀的心思与自己的预期相差了多少道鸿沟。

只见纪莫邀将两手交於背后,在厅里踱步,随后“唿”地一个转身,对着洪机敏叫了一声——“小敏。”

屋子里忍笑的闷声几乎要将空气撕裂。

洪机敏大侠的世界,从此不可逆转地改变了。好在作为大侠,他不需要过多的时间来捡回失却的风度与淡定,“那丶那敢问纪公子,可有意加入我靛衣门下?”

纪莫邀擡眉想了一会,问:“如果你现在收我为弟子,我岂不是最小的师弟?”

洪机敏点点头。

不等两人出声,高知命第一个反对,“师父,万万不可,纪莫邀不可以做我的师弟!”

“这又是为何?”

“他要是我的师弟,我夜里会做噩梦的。师父难道看不出吗?这家夥生来不能居人之下,谁要收他为徒,非让他坐大弟子之位不可。”

“这可给我出难题了,知命。”洪机敏沟壑分明的额头拧成了一团乱麻,“我已有仙仪做我的大弟子,又怎么能让他做大师兄?此位独一无二,我为人师表,不能胡来啊。”

纪莫邀对高知命道:“你就别操心了,小敏收不得我,我难道就没有别处去投吗?”他转而又问洪机敏:“小敏,你可认识愿意收徒却又帐下无人的好汉?我去投他便成。”

洪机敏拧紧眉头想了一会,道:“我两位结拜兄弟倒也算得上是豪杰,不过老三生性散漫,四海为家,怕是不喜欢有跟班。我二弟在东南方的惊雀山自立门户,可他也已经有徒弟,而且大弟子还是那个赫赫有名的孙迟行,我只怕你——”

“孙迟行?就是孙凫的儿子吗?我听说过他。”

“就是他,那小子虎背熊腰,你瘦瘦小小的,怕是对付不了。”

“怎么,小敏也怕他吗?”

“他是我二弟的徒儿,我就算想对付他,也不好下手啊。当然,我二弟也不是草包,就是有些怕事。那孙迟行在他门下呼呼喝喝,他却宁愿逃到山下赌钱喝酒,也不愿出手理会。只怕长此下去,会失人心啊。”

纪莫邀道:“你的意思是说,他也想撵走孙迟行,只是有心无力?”

“我可没说过这话。”

“好,那我就去你二弟门下做大弟子吧!”

“喂,这可不是在开玩笑。”

纪莫邀狡黠地笑了,“小敏莫怕,你送我到那惊雀山下就好。我自己上山去,让那孙迟行让位於我。”

“那孙迟行绰号白面蚩尤,凶悍无比,你打算怎么让他听命於你?”

纪莫邀冷笑,“天机不可泄漏。”

洪机敏一下陷入两难之地。“你看你……我收你吧,知命和你都不乐意;可要让你去惊雀山,只怕凶多吉少。”

“小敏,你就别杞人忧天了,写信给你二弟——他名讳如何?”

“贤弟名唤吕尚休。”

“好,那就让吕前辈和一众弟子在惊雀山上恭候我大驾,我们这就出发!”

“你这孩子……”

洪机敏正要动手拦他,高知命却上前劝道:“师父,就让他去吧。他若成事,一来师叔再无后顾之忧,二来他也有瓦遮头;他若不济,师叔托你的人情,也必定会护他周全。如此一来,成则一举两得,不成也不见得有什么坏处。何况纪莫邀言出必行,师父没见识过他的真本事,又怎知他必败无疑?”

“怎么连知命你也这么乱来?高先生,你看……”

“由他们去吧,洪兄。”高先生也不禁发笑,“如果不是他s,我父子早已命丧黄泉。对付一个蛮横武夫,又有何难?”

“连高先生也……”洪机敏长叹一声,“罢了罢了,我这就送你去惊雀山。”

馀事已是旧话。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