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狂风火 凉星月(上)
嫏嬛在屋里一直待到入夜,才见纪莫邀回来。
“没事吧?”她虽这么问,心里却明白——一个可以言喻的答案,根本无法解释对方的倦色。
“如我所愿,他带我去扫墓了。”纪莫邀除下披风,坐了下来,“说了一通胡话,我一句都没信。”
嫏嬛沈默片刻,突然问:“你喜欢吃鱼尾吗?”
纪莫邀楞住了,“鱼尾有什么好吃的?精华都在鱼头啊。”
“那就对了。我乱说你喜欢吃鱼尾,那馀妈妈居然马上附和……想来你今早觉得她有些不妥,也许正正是因为,她根本就不是你家当年的帮厨,才会对你的喜好一无所知。她还跟我说好多你小时候的事情,说你没朋友,和父母关系也一般,甚至撒谎糊弄下人。外人也许会轻信,但我认识的你根本不是这样的人。我敢肯定,s她是纪尤尊找来盯着我们的。”
“她这是在动摇你对我的信任吗……”
“你父亲没法用武力隔绝我们,就找一个和蔼可亲的骗子来行离间之计。”
“我不懂了,他为什么觉得这种招数会有用?”
“因为他无法理解,我为何相信你,你为何相信我……啊,顺带一提,一姐也来涓州了。”话毕,嫏嬛将温枸橼的信递到纪莫邀手中。
纪莫邀一看,嘀咕道:“她一个人吗?这太冒险了。”
“既然和我们会合,她就不是一个人了。有她在,我们就多出很多办法。如果真如我们所猜测的那样,令堂大人是楚澄的同谋者,那她在深柳园也许还留有一些线索。我们理应一字不漏地都找出来,不能被纪尤尊发现。若是没有,那我们就该尽快离开这里。”
纪莫邀的表情没有过多的变化,但眼眶却已有些红,“谋害二十七位星宿后仍能逍遥法外……如此瞒天过海之计,纪尤尊一定视为他此生最出色的阴谋。可以想象他在发现母亲告密之后的愤怒,更能想象他不惜代价要掐断源头的执念。他一定很想知道,自己铺排下的完美屠杀,是怎么从自家门前败露出去的。”
“所以他不会接受一无所获的结果。我们骗他回到这里,如果最后什么都交不出手……”她见纪莫邀沈默不语,“真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只能步步为营了。”
纪莫邀冷笑,“非也,正是因为太清楚知道他做得出什么事,才要步步为营。”
“我们是不是……回不了头了?”
“回头也没什么好看的,如此正合我意。”他说完就将嫏嬛揽入怀中,没再出声。
嫏嬛紧紧拥着他,合上了眼睛。
她明白,很明白。
这间屋子是他的地狱,有些话大概不适合在此时此地说出口。
现在这样,她已心足。
“娘子,这坡下好多人马,很是热闹啊。”
梁紫砚望了一眼怀中的初生婴儿,没有答稳婆的话。
她好累。
“都聚在鹿狮楼外呢。”稳婆似乎越说越兴奋了,“给他们碰上一笔大买卖了!”
稳婆是本地人,说是有个外甥在鹿狮楼做过工,因此知道鹿狮楼的陆老板。
梁紫砚见孩子正熟睡,自己就更困了。
她好想带着这个孩子飞出这间草庐,飞出这个地方,飞得远远的,再也不用回来,再也不用遇到这里所见过的任何一个人。
稳婆是好人,但是自己也不想再见到她了。
她将这个过分的想法吞到了心里。
孩子还没有名字,她也不急着想。毕竟就算做了决定,最终还是要孩子的父亲首肯,那不如连想都不要想好了。
困,但还是好想下床。
并不是好奇山下到底发生什么事,只是想马上逃离卧榻的禁锢。
身子还是很痛,也许今天还不行。
孩子在她胸前蠕动了一下。
她低头看着孩子,细声问道:“你在做梦吗?”
她替这个孩子担心,担心纪尤尊会对他不好,但更担心自己没办法给他应得的母爱。
万一他日后长得越来越像他父亲怎么办?那她就更没法将这个孩子跟自己的痛苦分开了。但她不想迁怒於这个孩子,不想让这个孩子为父亲的罪孽受哪怕一点点苦……
一滴眼泪从她眼中滑落,顺着她的肌肤一路往下流,最终渗入了孩子的嘴角。
她真的有办法全心全意地爱这个孩子吗?
她怕自己做不到。
但她更怕这个孩子成为和他父亲一样的人,怕他将来以同样的方式伤害更多的人。
所有的苦难,就在她这里终结吧……
求求你了。
她不知道这是在求上天丶求自己还是求眼前这个懵懂无知的孩子。
求你了。
之后的几天,梁紫砚身体渐渐恢覆,稳婆也开始扶着她出屋坐着透透气。
鹿狮楼每天都有好些人出入,不过大致分为两队,各自都有相似的装束,想必是两个不同门派。梁紫砚一直纳闷,为什么他们会在这个其貌不扬的小地方相聚。
然后,她第一次见到了其中一派的带头人。
只有他的衣着不同,而又受着其中一队人的簇拥,想必举足轻重。
虽然隔得有些远,但梁紫砚还是看到了那双醒目的虎纹靴。
啊,这是登河山的新当家。
上一任当家姜疾明新亡,独子姜骥未及丁忧,就已经要在外奔走了。
真的一点都不令人羡慕。
另一队人,她认不出来。想必名声也远不及登河姜氏,只是人数却出奇的多,来去频密。她看来看去,也没看出是谁统领。
罢了,也与她无关。
纪尤尊每天都会回来,不过都待不久。他说他在鹿狮楼有客房,因此吃住都在那边。
梁紫砚心想:你不如一辈子都在那边就更好了,离我远远的。这样我至少能够原谅你放着上好的旅店不去,非要我在这路边的小草庐里临盆之罪。但也只有这一条了。别的罪,你赎不起。
不过,纪尤尊对初临人世的儿子还是有些兴趣的。
“想好名字了吗?”他问。
梁紫砚有些意外,但还是无力地反问:“拿主意的不是你吗?”
“你读书不比我少,你起吧。”
“你要是不喜欢怎么办?我可不想白白绞尽脑汁。”
“无妨,这儿子你也有份,我知道你不会随便起名的。”
纪尤尊每说对一句话,梁紫砚就觉得自己更厌世一分。
“那我再想想。”
次日,她抱着孩子坐在外头吹风。稳婆在屋里准备午膳,她就小声哼着故乡的童谣。
如果能在这一刻听到乡音,让她做什么都愿意。
山坡下走来一男一女,脚踏长靴,腰间佩剑。
梁紫砚认得他们是登河山的人,想必是大名鼎鼎的二十八星宿吧。
那男子披着一袭醒目的黄袍,看起来刚刚二十出头,俊朗的脸上还有未曾褪去的稚气。
那女子束着长辫,脚步轻盈。她上身搭着一件黑不黑丶蓝不蓝的披肩。举手投足之间,黑蓝之中又仿佛映出五彩之色,十分奇趣。只见她上前作揖道:“打搅娘子,远行之人,不知能否讨口水喝?”
一旁的男子忙补话道:“娘子莫要多疑。我们如今借宿鹿狮楼,只是当家正在里头议事,我们不方便打扰,才跑远一些来取水。还望娘子不要见怪。”
梁紫砚摇摇头,“不打紧,你们进屋问那妈妈要水,多多也是有的。”
两人谢过之后就进了屋。
他们真俊啊……梁紫砚心想。
过了一阵,二人装满水壶出来,但也没急着离去。
男子见到梁紫砚怀中的婴儿,道:“鹿狮楼掌柜的儿子也是个小婴孩。听他们说,已经一岁多了。”他走到母子跟前,饶有兴味地在孩子面前摆了摆手。
那女子半带责备地笑道:“奎宿,别失礼。”
“危宿不喜欢小孩子吗?”男子有些意外地擡头问道。
危月燕哭笑不得,“这有什么关系?人家又没有请你去逗小孩。”
梁紫砚忙打圆场,“没事的,反正我坐着也是无聊,你们宽心在这里歇息罢。”
奎木狼一听,立刻躬身道谢:“娘子太客气了,我们看看就走。”
两个人便在土坡上坐下来与她闲聊。
“如果不是成为了星宿,我现在可能也拖儿带女了。”危月燕淡笑道。
奎木狼索性整个人躺了下来,道:“危宿更想过寻常人的生活吗?”
“倒也不是……”危月燕抱膝沈思了一会,“如果我家富裕些,也许我会寻常地相夫教子,平平安安也是福气。但现在能为当家效命,我觉得也很好。况且,就算我真的普普通通地成了亲,也许又会羡慕起星宿来。人就只有一辈子,哪能尝试所有的选择?”
“是啊……”奎木狼嘴里不知何时叼起了一根野草,“而且你要是没有成为星宿,我们又怎么会认识?你说是不是,萤姐姐?”
“干什么突然叫我的……”危月燕说到一半就不出声了,红着脸扭过头去。
梁紫砚坐在一旁听着,心里久违地刮过一阵爽朗的清风。
清风过后,却是腥风。
那一天和之前的几天并无不同,梁紫砚如常坐在草庐外同一个位置,望着山坡下同一块地方。
她不知道鹿狮楼里议的是什么事,不过既然纪尤尊参与其中,估计也不是什么光明磊落的好事。她最好奇姜骥来这里的缘由——她数过了,二十八宿每一位都在。能让姜骥号令全部星宿一同出阵的事情,一定举足轻重吧……
另一阵营的人,她一直不知道是什么来历。
看久了,她连星宿轮班的方法和时刻都记在了心上。星宿以三人一组行动,每一时刻都有三组人在楼里候命,三组人在楼外巡视,馀下人等就在附近自由歇息。来取水的奎木狼和危月燕就是在休息的组别,因此并非三人一起行动。
那夜用过饭后,稳婆正例行讲着她乡下的糟心事时,山下忽然传来一阵s诡异的钟声,随即便是漫天杀声。
老妈妈当即说觉得头晕,坐在屋里起不来。
梁紫砚抱起孩子从窗户望出去,只见那未知阵营的人不断涌入鹿狮楼。在楼外的星宿们上前阻止,却立即被对方的队伍淹没。混乱之际,一架马车唐突地从鹿狮楼后飞驰出地通关。
杀声逐渐淹没了音乐,但她已无法分辨其中细节。她的直觉就是——二十八宿被包围伏击了。
稳婆好容易爬起来,看到关前动武,吓得立刻合上门窗,“娘子,江湖险恶,我们小老百姓就当没看见!”
梁紫砚心想:说得倒是轻巧。你能避过这一时,可我还要活过这一世啊。
谁能保证,这不会是她馀下的人生里最寻常的景色?
梁紫砚野心勃勃地想参与其中,但她知道这不可能。
她可以舍弃自己的性命,但她不能不为自己的孩子负责。
可是……
咚!咚!咚!
有人在大力敲着房门。
梁紫砚立即将孩子交给稳婆,不顾劝阻开了门。
如果有人要来取她们一屋妇幼的性命,又何必费力敲门?
她拉开门扉,却真真地感受到了绝望——
奎木狼浑身是血地倒在外头,神色坚决地喊道:“娘子,快带家人离开这里……有多远跑多远……快!”
山下已经横尸十数人,而屠戮仍未结束。
纪尤尊在哪里?他也死了吗?
这个想法给了梁紫砚一瞬间的快意,但她立刻回过神来,伸手要扶奎宿起身,“进来。”
谁知奎宿急忙挣脱开,道:“不要管我……你们快走,时间不多了……”
“奎宿也可以跟我们一起走啊。”
“不可以!”奎宿肃然答道,他清澈的眼里不断地涌出泪水,“当家还在楼里生死未卜,别的星宿也在苦战……我丶我还没找到萤姐姐。听我的话,你们快走,否则就来不及了!”
“是谁?”梁紫砚问出了那个困扰她馀生的问题,“是谁非要将你们赶尽杀绝不可?”
“不行,这样你也会被连累的……”奎宿哭着站了起来,“我不能再留了,我要去找萤姐姐。”
奎宿说完便又冲下土坡——他的每一步,都在地上留下崭新的血迹。
梁紫砚这时才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她扑回屋里,一手抱着孩子,另一手从竈里拎出一根火把,二话不说爬上草庐屋顶,借着火光俯瞰下方的一切。
这是真的吗?
登河姜氏因何缘由遭此浩劫?
姜疾明新亡,姜骥难道也要英年早逝吗?
星宿们——清风一般让人心生爱意的星宿们——又在哪里呢?
鹿狮楼里终於开始有人往外走了。
浑身血污但明显不是星宿的人们,拖着一个又一个已经没有反应的躯体出来。
不……
奎宿,你在哪里?你找到危宿了吗?你们一定要安全……
“下来!”
梁紫砚头也不回就呵斥道:“不下!”
“我叫你滚下来!”
梁紫砚这才反应过来是纪尤尊的声音,於是愤然转头看了过去——这个混账果然毫发无伤。
不等她回答,纪尤尊便跳上屋顶,抢过火把就丢在了草庐顶上。
火焰就着屋顶的干草,马上熊熊燃了起来。
“还不跟我走?要烧死在这里吗?”纪尤尊说完便扯着她下去了。
“放开我……”梁紫砚一手还抱着孩子,根本没有馀力挣脱。“这是你的作为吗?”她恨恨地瞪着对方,“是你谋划的吗?是你要将登河二十八宿赶尽杀绝吗?”
纪尤尊显得有些意外,“我半句都没跟你透露,没想到短短几日里,你也知晓了不少……可你知道又怎么样?”他冷笑数声,拉她回到门前,那里也躺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奎宿……”梁紫砚喊着对方的名号,可奎木狼已经没有了反应。
“还都熟络了吗?厉害啊。”纪尤尊松开手,转而走向奎宿,一手托起他的下巴,笑道:“好小子,还有气。”话毕,他缓缓举起了右手。
黑暗之中“嗖”地飞出一个身影。
纪尤尊一个闪身,任那人扑空在奎宿身侧。
此刻的危月燕披头散发,遍体鳞伤,可她眼中那令人心动的英气仍未褪减分毫。
奎木狼果然还没断气,微微睁眼道:“萤姐姐……”
“阿礼……”危月燕握着他的手,强忍泪水,“姓纪的……我要你血债血偿!”
可在那一刻,什么豪言壮语也无法改变飞蛾扑火的结局。
纪尤尊拔出从奎木狼手上夺来的剑,轻松刺穿了危宿的心脏。危宿的血还未来得及溅到奎宿的脸上,纪尤尊便一个反手,又将剑插到了奎宿的胸上。
那动作,真是毫不费力。
面前突然安静下来,只剩下头顶上烈火燃烧的声音。
梁紫砚上一次如此清晰地觉得,自己的一部分已经完全死去,是在十个月前。
“纪尤尊,你……”她将孩子捂在胸前,不敢让他目睹面前的一切。即便他对此一点记忆都不会有,她也不愿让一丝血光映入他初生的眼瞳之中。
“我们也该回去了。”纪尤尊淡然道,“我要做的事,已经完成了。”
“等一下……”梁紫砚没有看他,而是径直走到危宿与奎宿跟前,双膝跪下,用一只手小心将他们的身体放平。
纪尤尊不耐烦了,“自会有人来替他们收尸,你不用操这个心。”
“闭嘴!”梁紫砚厉声喝道,“我会跟你走的,你就连这一点时间也不给我吗?”
纪尤尊没回答她,只是进屋喊稳婆收拾行装准备出发。
梁紫砚呆呆地望着危宿和奎宿,面上泪痕已干。怀里的孩子也许是感受到了周围空气的燥热,开始小声呜咽。她立刻起身走远几步,小心哄道:“没事丶没事……娘在这里。”那时,她再擡头望向山下——
二十四人。
鹿狮楼前有二十四人的遗体。
她身边有两位。
那还有两位去哪里了呢?姜骥又去哪里了呢?
正想着,背后就传来了纪尤尊的声音——“还看什么?走了。”
梁紫砚转过身,却不见了稳婆的身影。
纪尤尊从林子里拉出一辆马车,将行装丢到车内,“上去吧。”
梁紫砚没有立刻上车,而是推开了草庐的大门。
果然,那稳婆倒在炉竈之下,早已气绝。
纪尤尊不以为然地解释道:“她知道得太多了。”
“那你怎么不连我也一起杀了?”梁紫砚冷冷问道。
纪尤尊笑了。
他也许真心觉得,这是一句玩笑话。
马车辘辘前行,纪尤尊这才突然想起什么,问:“名字想好了吗?”
梁紫砚望着怀中熟睡的婴儿,怆然答道:“莫邀,爱莫能助的莫,邀功求赏的邀。”
纪尤尊思量片刻,道:“‘邀’这个字本是好的,但加了‘莫’字,意思不就反了吗?”
“只是教他要谨言慎行,不要轻易与人称兄道弟。这个道理,我家自小就有教导。”
纪尤尊听罢,点了点头,“好,我也答应了让你拿主意,就叫莫邀吧。”
梁紫砚心中冷笑:我家长辈哪有教过我这些?若是教过,我也不会沦落在这里……正因是我至亲学不懂的道理,才要将之印在我儿的名字里。这样就算我不在了,他也能一辈子铭记这份教诲——恶意难名状,两舌口中藏。宁宴贪杯客,莫邀千面狼。
(本回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