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新人面 旧欢言(下)
“我是怎么也没想到,嫏嬛会有这种要命的主意……真是近墨者黑。”马四革拄着棍子坐在沙地里,“大师兄也是,一句‘手臂还没康覆’,就站一边和嫏嬛观战去了。丢我们四个在这里做姜芍的出气包。”
陆子都笑笑,“四哥是在说风凉话过过瘾而已吧?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没志气了?”
马四革冷笑,“我倒是不怕,只是替你们担心啊。”他转头瞄了一眼葶苈,“你准备好了吗?”
葶苈干笑道:“怎么可能……”
马四革又转向孙望庭,“红头巾,你准备得怎么样?”
孙望庭扶扶头巾,“怕什么?”
马四革抿嘴点头,不再发问。
姜芍这时就到。“让各位久等,真是对不住。”她没有特意打扮,神色亦十分泰然。
纪莫邀原先还坐在棚子里,见姜芍一到,马上跳到池中,“少当家想要哪些趁手的兵器,请不要客气。”
姜芍问:“你们可有月牙铲?”
“当然有!子都,还不快去取?”
葶苈一听便冒起一身鸡皮疙瘩,“她使月牙铲可不是开玩笑的。”
纪莫邀又道:“少当家也别跟他们客气。就算打残了,师父不会有意见,你也可以继续住。”
马四革咬牙道:“大师兄真是毫不犹豫地就将我们卖了啊。”
姜芍不解,“他们?你不参战吗?”
“旧伤未愈,就不下场丢人现眼了。”纪莫邀又转向众人,“虽然少当家只是陪你们练习,但你们可别懈怠,我要是看到谁敢敷衍贵客的拳脚,就……”他用几声冷笑结束了句子。
葶苈心想,就算没这番话,也绝不会有人敢在姜芍面前松懈。不过孙望庭一直无话,倒是让他有些意外。
陆子都不久带着月牙铲回来。见各方准备就绪,纪莫邀便捡起一根树枝,在沙池中心画出一个方形,“今天对战的规则很简单,只要姜芍踏出这个方阵一步,你们就算输。”
姜芍一早知道纪莫邀的安排,气定神闲地走到了方阵中央。
“你们四个可以在沙池上自由活动,如果姜芍一炷香的时间内出不来,你们就算赢。明白了吗?”
温葶苈心想:这看起来还挺直截了当,似乎并无玄机。
陆子都深吸一口气:四对一,要消耗姜芍的体力应该不难。
马四革有些狐疑地望着方阵:姜芍虽然厉害,但这样好像显得我们以多欺少。大师兄到底在打什么算盘?
孙望庭紧紧抓着蜥尾鞭,眼神没有闪烁。
纪莫邀见大家没有疑问,便退到池边点香,与温嫏嬛一同观战——“开始吧。”
一声令下,无度四子短暂聚头后便分别站到了方阵的四个角上。
“哎呀。”嫏嬛小声叫了出来。
纪莫邀扭头,“怎么了?”
“失策了。”嫏嬛答道,“不该这么站。”
“那该怎么站?”
“姜芍要离开方阵,无非是跨边或者跨角。四边上,方阵内外对半分;四角上,方阵内只占四分之一的面积,而馀下的四分之三就在阵外。所以要脱离方阵,突破任何一角是最为简单的做法。所有人都明白这一点,因此每个人守卫一角是最自然丶最常规的做法。不过……”嫏嬛说到关键处,也捡起一根小树枝在地面画了一个小方形,“这样一来,姜芍每到一角,就只有守卫那一角的人阻挡她。其他人要施以支援,要跨过非常远的距离。如果我是姜芍,一定会挑守卫最薄弱的葶苈入手。”
纪莫邀顺势又问:“那你觉得他们该如何布阵?”
“应该全部站在四边的中点上。”嫏嬛边说边将四个中点标记出来,“这样的话,无论姜芍来到哪一个角上,都能有两个人迅速赶到阻止。这种安排看起来虽然有些冒险——毕竟四角暴露,无人防守——但作为策略而言,比简单地守卫四角要更为周全,尤其是当其中一员的能力还比较弱的时候。”她解释完后,便用鞋底将方阵擦除,擡头望向纪莫邀,“怎么样?分析得可以吧?”
纪莫邀难掩面上笑意,“若有你在阵中,他们就不会犯这么低等的错误了。”
“真是的,你明明也是这么想,还要我解释这么久。”
“不敢打搅二小姐卖弄的雅兴。”
“讨嫌。”
两人继续隔岸观火。
“姜芍够意思,没有立即对葶苈动手。”嫏嬛道。
“她知道我旨在操练他们四个,才不急於求胜,而是给他们机会去发现自己的破绽。”
“她怎么这么明白事理?”
“所以才好骗啊。”
嫏嬛斜视对方一眼,“我可是不忍心再利用她了……”
纪莫邀坏笑道:“她现在是自己人了,我哪里还会占她便宜?别怕,我若还敢欺瞒她这个忠厚之士,你肯定第一个告发我。”
“知道就好。”
纪莫邀将视线转回阵中,“啧啧,怎么搞的?一个两个都有气无力……”
嫏嬛也看过去,见四个人虽然围着姜芍团团转,但是完全占不了上风。姜芍手中的月牙铲谑谑生风,应对密集的包围圈迎刃有馀,甚至能缓慢向边缘推进。“看起来他们是想慢慢消耗姜芍的体力,拖延时间。”
“姜芍的体力哪里是这么容易耗完的——不行,要鞭策一下他们。”
“等等,你要做什么?”
“我就口头上鞭策一下。”纪莫邀於是起身,往阵中大声喝道:“你们四个杂碎要是连少当家一个人都应付不来,就赶快认输好了!”
嫏嬛倒吸一口凉气,“你还真是不含蓄啊。”
“含蓄有什么用?姜芍从娘胎里出来刚能站稳,就被二十八星宿日夜追着练武。姜氏又是武学世家,长年累月的苦训哪里是几个会耍兵器的人轻易能比的?”他转头望向用於计时的那柱香,“时间快到了,姜芍很快就会发起猛攻。”
果然,纪莫邀喊话后不久,姜芍突围的势头便迅速加剧。
马四革挥棒上前,心想着不能让纪莫邀那个混账的话成真。
陆子都不敢怠慢,举剑与姜芍正面交锋,决意不能令师兄失望。
温葶苈自知力薄,但截发钩胜在细小灵活,穿插於缝隙之中,希望能找到对方的弱点。
至於那孙望庭,面上全然不是平日那副吊儿郎当的神色。从一开始,他便一脸肃穆来到阵中,由始至终都全神贯注地与姜芍对战。一场大战下来,他主动挑衅姜芍的次数最多,与她正面纠缠的时间也最长,与平日那个临上场不忘打趣示弱,在阵中好使阴招暗腿的孙望庭判若两人。
姜芍也留意到这一点了。
“望庭今天……卖力得有点不正常。”嫏嬛细声道。
“可不是?平日里见缝就钻,遇到强敌会第一个跑到背后偷袭,才是他的作风。很少见他这么主动与人正面交锋。”
“你觉得他为什么会这样?”
纪莫邀冷笑,“如此卖力表现,看来是动了真心。”
嫏嬛点点头,不再发言。
一炷香的时间眼看要到,姜芍无意留力,果然朝葶苈的方向猛攻。其馀三人紧随其后,试图牵制住她的脚步。但葶苈与姜芍实力相差太远,正面单挑胜负立现,没多久就被逼到边界上。馀下三人的进攻都被姜芍轻松化解,她只朝葶苈虚晃一招,便纵身越到阵外——此时一炷香刚刚烧完。
纪莫邀大力击掌,“太精彩了,不愧是少当家。”
姜芍长舒一口气,“大家都很拼命,我赢得并不轻松。”
纪莫邀见四位师弟都有些不甘心,笑道:“来日方长,下次再与少当家一决胜负。”
四人听罢,也明白姜芍的确实力非凡,便心悦诚服,不再气馁。
纪莫邀转身正要离开,却被姜芍喊住——“无度门的大师兄,介意施展一下你的武艺吗?”
然而纪莫邀没有回头,“少当家知道我有伤在身,何必执着於见我这五分实力?”
“不是要和你单挑,只是……”她上前一步,问道:“我想再见识一下扶摇喝呼掌,还望赐教。”
“少当家果然见多识广。”
“不敢,只是听人提过,因此好奇。”
纪莫邀举起左臂,沈思片刻,答道:“可惜我左臂仍未痊愈。能使,但不好看。我不想扫了少当家的兴致,还是待我恢覆功力,再议不迟。”话毕,他便叫上天王和地藏,进山里叹薄荷了。
姜芍见他态度有些淡漠,忙问嫏嬛:“我说了不该说的话么?”
嫏嬛笑着摇摇头,“他有时就是这样的。”
是夜,孙望庭一个人跑出来,果见姜芍坐在屋外乘凉。他有些忐忑地上前,问:“还s没睡呢?”
姜芍见他过来,往边上挪了一个位置,“你不也没睡么?”
孙望庭怯怯地应邀坐下。
“你今天表现得很出色,让我刮目相看。”
孙望庭难为情地笑笑,“失礼了。”
“这两天都没能好好跟你单独说话,希望你不要介意。”
孙望庭忙坐直身子,“哪里话!你丶你不需要跟我交待什么事情。”
“不,是我觉得有必要跟你说清楚……”姜芍并没有刻意跟他保持距离,依旧惬意地坐着。
孙望庭屏气凝神地等她继续。
“孙望庭,你在静安堂写下的话,我知道是发自真心的。父亲因此误会我们的关系,也是情有可原。我们父女本来已有矛盾,事至如今,我并不怪你。只不过……”她的声音弱了下来,“你的心意,我不知该如何回应。”
一番话听得孙望庭面红耳赤,不知所措,“不,姜芍,我丶我并不指望你有什么回应……那只丶只是一个傻瓜的梦话而已。”
姜芍见他窘迫,忙解释道:“我并非要取笑你,请不要误会。”
“我没误会,少当家。”
“你若是愿意,就叫我留夷罢。”
孙望庭一听呆了,“这丶这哪里合适……”
“听你叫我少当家,倒显得生分了。”
孙望庭傻笑几声,道:“你别心软,不用把我放在心上,就当我没写过那话,可以吗?”
姜芍不解,“你是我生死之交,得知你这份情意,我也感到欣慰,又何必刻意掩饰?”她摆了一只手到孙望庭肩上,“我们以后还一般相处就好。”
谁知孙望庭连连摇头。“我怕我做不到。”他情不自禁地按住姜芍摆在自己肩上的手,“你一天不斩钉截铁地要我死心,我一天都不能正眼看你……你明白吗?”
姜芍并没有将手收回来。“那我该怎么办?”她缓缓问道。
孙望庭将身子一倾,将脸靠到姜芍面前,恳切地解释道:“你既然不能铁下心来拒我於千里之外,也不想我忘掉这份心意,我就没办法切断对你的念想,也就不能和你一般相处了。怪就怪我意志薄弱,但你若是想与我一般相处,就狠下心来,别给我空子钻,别给我什么幻想了,好吗?”
姜芍面露难色,“可我也说不出什么能让你死心的决绝之辞。”
孙望庭趁热打铁,“那你愿意——”
姜芍不等他说完,便将手收回,一下攥住孙望庭的衣领,将他拉到面前——他们的鼻尖还有毫厘就要碰到一起,但两个人都静止在那个令人窒息的瞬间。她盯着孙望庭炽热的眼神,几乎能感受到他面颊的温度。但怎么办呢?她能怎么办呢?对望片刻后,姜芍突然松开手,站了起来。“夜已深,我们还是歇息去吧。”不等孙望庭答话,她便回身进房,将门合上。
孙望庭被留在室外,全身热到快要化气登仙,却怎么想也想不通姜芍刚才为什么要这么做,更看不懂她离去时那略带神伤的目光。
次日清晨,嫏嬛如常来到厨房里,却发现自己不是第一个到达的人——纪莫邀正坐在炉边煽火。
“真是稀客。”嫏嬛走上前去,“在煮什么呢?”
“稍候。”
过一会,水开了。纪莫邀将火熄灭,对嫏嬛道:“能帮我取两个茶碗来吗?”
一番倒腾之后,厨房里充满薄荷的清香。
“难怪你在剑寨死活不肯喝我煮的薄荷茶……我也真是班门弄斧而不自知。”嫏嬛捧着温热茶碗,还未能下嘴。
“没这回事。那时我在想问题,才没顾得上喝。”
“骗人……”嫏嬛嘴上在埋怨,可还是抑不住笑容,“好香。”她用鼻尖探一探杯沿,再小心地用上唇试验茶温,舌尖卷入一滴香茗,即刻满口清香。
“怎么样?”
“比我的好……”嫏嬛难堪地笑笑。
“我没尝过你煮的茶,不好比较。”
“那就信我的话。”
纪莫邀“哼”了一声,举碗与嫏嬛的茶碗相碰,“干杯。”
“哪有人喝茶也干杯的?”
纪莫邀合上眼,淡然答道:“也许我们不是人。”
嫏嬛盯着他看了一会,心头一惊,立刻将头扭开——她怕对方会看到自己脸红的样子。
正在这时,两人发现孙望庭正踌躇不定地走过来。
纪莫邀小声道:“天王跟我说,望庭昨夜一个人去找姜芍了,想必是铩羽而归。”
嫏嬛忙叮嘱他:“那你可别在他面前说风凉话啊。”
正说着,望庭已经来到跟前,“大师兄丶嫏嬛,早啊。”他声音疲软,眼神呆滞,像是一晚没睡好。
嫏嬛问:“要喝茶吗?”
望庭摇头,转而望向纪莫邀,“大师兄,我今天能下山一趟吗?我天黑前一定回来。”
“去哪里?”
“我想了一宿,觉得还是去见桂枝姐姐一面,亲自道个别才好。”
纪莫邀摆手道:“去罢,她也想见你。”
孙望庭苦笑,“大师兄你第一次这么顺摊地放我去寻欢。”
“替我向桂枝姑娘问好。”
孙望庭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匆匆离去。
嫏嬛眨巴两下眼睛,道:“他看起来好憔悴。”
“这小子想找桂枝,就是有心事要找人排解。别担心,桂枝骂他两句就好的了。”
“你觉得这和姜芍有没有关系?”
“开什么玩笑?当然有关系了。”纪莫邀说着又为嫏嬛满上茶。
“望庭有心事可以找桂枝谈,若是姜芍有心事该怎么办?”嫏嬛话音刚落,就见纪莫邀瞪着自己看,“干什么?”
纪莫邀饶有意味地朝她微笑。
嫏嬛一下就明白了。
心有千言,诉与何人,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