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商音止 凤羽落(上)
商乃秋音,有肃杀之气。
天刚朦朦亮,外头忽然一阵骚动。
马四革从卧榻上弹起。
廊上脚步匆匆丶人声索索。
他披衣开门,见葶苈面色苍白地跑了过来——
“四哥,商佐死了。”
纪莫邀俯视商佐仰卧在地上的身躯:她面色苍白,唇边还有凝结的血。
案上是前夜送到她房中的酒菜,杯碟瓶碗都还在原位,没有丝毫打斗的痕迹。
“杯里还有大半馀液,”高知命小心翼翼地将酒杯放下,“看样子是服毒而死。”
纪莫邀拾起席上的信封,“这是她的遗言吗……”
“这样一切都讲得通了。”马四革捧着商佐的遗书,“她在奇韵峰勾结孙迟行,杀了宫佐和羽佐……这事当时令师叔和温枸橼蒙受多少冤屈?没想到竟是天籁宫人所为。真是千防万防,防不过室中之狼。”
一众人等集聚在前厅,轮流查阅商佐坦白陈情的亲笔信。
安玉唯姗姗来迟,眼中仍有睡意。
马四革见他一来,手忙脚乱地将遗书传给身边的葶苈,将头扭到一边去,不再作声。
葶苈捧着信,不无唏嘘。“临死前把所有事一并都认了,也算她良心发现。”
纪莫邀道:“照遗书所说,商佐凭借身份便利,多年来一直暗中监视水牢的运作。因为发现宫佐和羽佐带陌生人接近水牢,生怕她们日后对人多嘴,於是痛下杀手。你们大闹水牢之后,她又得知我们邀来温先生三位旧友,深恐水牢内情败露,於是叫上外逃的孙迟行一起,一连三次将我们请到眼前的证人屠戮。先扮作歌妓杀害谷繁之,再让孙迟行将封丶陈二人灭口。”他一口气说完,却不忘目视高知命,似乎在期待他反驳自己。
但高知命没说话。
杜仙仪缓缓点头,“她怕是精神紧张,无法原谅自己害了这么多条人命,加上发现我们也开始对她有所怀疑,於是决定一死以谢天下……”
嫏嬛未能释怀,“这就算告一段落了吗?”
杜仙仪皱眉答道:“商佐已死,孙迟行又不知所踪,只怕线索又断了。所幸能还师叔和你姐姐一个清白。”
嫏嬛苦笑,小声道:“不要再死人就好了。”
高知命若有所思地离开前厅,独自走向莲池。
纪莫邀见他移步,急忙跟上,“你怎么不说话?”
“你们把话都说了,我没什么要补充的。”
纪莫邀回头见没人跟上来,便小声道:“你是有想法的,只是不方便说出来罢了。”
高知命冷笑,“多谢三眼魔蛟提醒……我都有点后悔当初给你起这个外号了。”话毕,他忽然正色在纪莫邀耳边低语:“但假如商佐是被人毒杀,伪造成畏罪自尽,又有何难?”
“啊……”纪莫邀双目直视前方,继续前行,“你也觉得是内鬼所为。”
“事实就是,无论自杀与否都说得通,只是我不方便在大家面前说出来罢了。”
“明白。”纪莫邀掩饰不住笑容,“你我所见略同。”
高知命轻轻“哼”了一声,却忽然在莲池边停步。
纪莫邀也骤然止步,顺着对方目光往池中望去,赫然见一条死鱼白肚朝天,浮在水面上。
高知命嘀咕道:“池里不曾见过有鱼这般死相,真是晦气。”
嫏嬛立在商佐房前。遗体虽已被移走,但里面的物件仍在原位。
葶苈战战兢兢地跟在背后,“二姐,你在找什么?”
嫏嬛摇头,“我只是觉得奇怪。”她望着商佐尸体曾经占据的空间。“她不是怕人下毒杀她吗?为何又会服毒自尽?而且,她到底是怎么知道我们跟三位先生通信的?如果她和孙迟行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人,为什么又要亲自送上门来,被我们抓个正着?”
“如果是纪尤尊在背后指使,或许总有些不为人知的办法吧?而亲自来找我们,也许是为了探听我们到底知道什么。”
嫏嬛却一直摆头,“纵然真是纪尤尊指示,他再有本事也不过凡人一个,又没什么通灵神行之术。就算他在暗,我在明,我也不懂他们可以怎样彻底掌握我们的一举一动。我……还有很多问题。”
葶苈见她执拗,也不再唱反调,回房去了。
嫏嬛留在原地想了一会,耳边突然又有人唤她——
“嫏嬛!”
她吓了一跳,转过身来,见是马四革才宽心。“四哥,你怎么来去无声?吓死我了。”
“抱歉丶抱歉……”马四革看起来有些慌张,“你还有疑虑未解吗?”
嫏嬛点头,“商佐遗书里虽然将所有罪状包揽上身,但我总觉得有些太便利了。”
“此话怎讲?”
“一个深谋远虑的杀手不仅自投罗网,最后还因精神崩溃自取性命……你不觉得这个句子本身就充满矛盾吗?”
“那你怀疑她遗书里的哪一部分?”
嫏嬛道:“我怀疑遗书根本就不是她写的。”
马四革的表情僵止住了。
“四哥,你不觉得就算有人毒杀商佐丶伪造遗书,我们今晨见到的场景也会是一样吗?”
“我丶我不明白……”
“商佐当然可能是自杀,但也没有丝毫证据能排除凶手的存在。”
马四革吞了口唾沫,“你在怀疑谁吗?”
嫏嬛诧异地扭过头来,“四哥,怎么了?”
不知不觉间,马四革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他将嫏嬛拉到一边,问:“你跟大师兄说过这个猜想没有?”
“刚想到,自然还没说。”
马四革接着问:“如果有凶手,你觉得会是谁?”
嫏嬛没立即答他,而是牵着他的手腕,带他回到自己房里,然后合上门,肃然问道:“四哥,你是不是见到什么了?”
“没有!”马四革这回答来得太过斩钉截铁,反而显得他心里有鬼。他自知瞒不过嫏嬛一双慧眼,只好拉她坐下,低声恳求道:“我告诉你,可你别跟大师兄说。”
“四哥,事关重大,他迟早会知道的。”
“不丶不,至少不是现在。”豆大的汗珠从马四革面上滚下,“你现在不是只在怀疑吗?也没有疑凶什么的,大不必跟大师兄提起。等有了别的证据,再作定夺也不迟。”
嫏嬛不买账,一把抓住马四革在半空颤抖的手,“告诉我。”
马四革不堪被她如此盯视,这才支吾答道:“昨晚,小安跟我诉苦……”他停下来,似在试探嫏嬛的反应。
“别停,往下说。”嫏嬛催促道。
马四革无路可逃,只好就范,“他说他担心有人要害师姐性命。然后今天一早,商佐就死了,我就觉得……”
嫏嬛脸一下白了,“你怀疑是小安干的?”
“不,我丶我更想知道你们有没有办法判断商佐是什么时辰死的,因为我昨天夜里一直……”他的声音弱了下来,已是满脸通红丶不知所措。
嫏嬛见状,忙安慰道:“慢慢说,四哥。”她将一只手摆在对方臂上,“你昨晚一直都跟小安一起吗?”
马四革合眼点头,“直到我睡着之前,我们都是在一起的……”
“但你没看到他离开。”
马四革摇头。
嫏嬛低叹一声,捏了捏马四革的肩膀,“不怕,我暂且不跟你大师兄说。”
“你觉得他会怀疑小安吗?”
嫏嬛暗笑,“我怎么知道他会怎么想?”她见马四革笑不出声,又道:“无凭无据,谁会怀疑到小安头上?若有实证,你大师兄知先知后,又有何分别?本不是你能控制的事,别太操心。”
马四革这才缓过气来,“你说得对,是丶是我莽撞,见笑了。”
“都是自己人,哪里话。”嫏嬛说着便送他出屋,“别多心,注意休息。”
是夜,四下无人之时,高知命回到莲池边,除下鞋袜,轻手轻脚踏入池中,躬身在泥泞里抓摸。
他的动作突然停了下来。
四围一片漆黑,没有人看到他面上是什么表情。
但如果有人看到了,一定会希望他当初没有踏入这莲池。
马四革在马厩打点完毕,夜已深了。
他想起前夜此刻此地与安玉唯的对话。如今四周空无一人,对方兴许早就睡下。他於是意兴阑珊地启程回房,希望自己的思绪能够暂停。
“老四!”杜仙仪忽然从后方叫住他。
马四革回过头来,“师姐,还不曾歇息呢?”
杜仙仪浅笑着走近,轻手扫过马四革肩头。“这些日子,蒙你照顾小安,我还不曾谢过你。”
“师姐哪里话!”马四革笑道,“我怎么说也是小安的师兄,手足之情,都是应该的。”
杜仙仪见他拘谨,又道:“他年纪小,不懂事,一定给你惹了不少麻烦。”
“不要紧,师姐。小安那都是为了你。如今你回来了,没我管着他,他肯定高兴都来不及。”
杜仙仪弯出一丝别有意味的微笑,道:“小安不说而已,其实他不知有多喜欢跟你一起……老四,你为他的付出s,他都知道的。”
马四革一听,有些不自在地甩开手,低头道:“师姐开什么玩笑?我不过是阴沟里的臭皮革,小安是仙山上的白玉石,能与他并肩已是荣幸,更不敢奢求恩报……”
“你看,刚才还说手足之情,如今怎么满口门户之见了?小安是这种人吗?”
“师姐,小安所盼求的人只有你而已。现在你平安无事,他再不需要别人,我作为师兄的使命也到此为止。如今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师姐能好好照顾他,不要再让他孤独伤心了。”说完,他匆匆别过,消失在杜仙仪视线之外。
马四革开始抱怨不肯前来的孙望庭:如果自己当初也有什么理由能留在惊雀山就好了。
但那个想法只持续了一瞬间,皆因马四革的脑海里已经容不下孙望庭这闲杂之辈。此刻,他脑子里只有一个人——安玉唯丶安玉唯丶安玉唯……
“小安……”他停在自己紧闭的房前,随着一声长叹,推开了门。
安玉唯从门后飞出,两片薄唇蛮横地落在马四革猝不及防的嘴上。
“四哥哥,我冷……”
不及理清思绪,马四革已经将他拥入怀中,毫无保留地坠入这不能回头的温柔乡。
如果黎明永不来临就好了。
次日早膳时,安玉唯和马四革睡眼惺忪地前后脚入席,但高知命却意外地不见了人。
“师兄身有不适,说是想多睡会。”欧阳晟转达道。
杜仙仪面露忧色,“秋风正紧,可别病了。”
“是啊,我都要点炉火取暖了。”安玉唯笑道。
纪莫邀意外地没有发表意见,草草吃了两口便起身离开。
欧阳晟似乎知道他想去哪里,正要出声劝止,却被嫏嬛拍了一下——
“由他去吧。知命不会怪你的。”
纪莫邀行至高知命房前,随手叩两下门,“喂,独目高。”
里头没响声。
纪莫邀直接推门进去了。
高知命坐在窗边,正全神贯注地阅卷。纪莫邀一进来,他便将书卷放置一边。“你的家教去哪里了,小郎君?”
“乱叫什么呢?”纪莫邀随手合上门,“你这不是好端端的没病么?”
高知命仍然没动,“那也不代表你可以不请自来。我想一个人安静一下,也不行吗?”
“你有事瞒着我。”
“我瞒着你的事多了,不知你在说哪一件。这个世界不是围着你转的,纪莫邀。”
纪莫邀见他态度抵触,索性坐下,“知命,你有事瞒着我不要紧,但不要觉得我看不出。”
高知命扭头望着束手无策的好友,苦笑道:“抱歉,短时间内死了这么多人,我需要一点时间……我们都需要时间。”
纪莫邀知道他在敷衍,但没有道破。“你可以准备好了再跟我细说。”
“可以……”高知命似有似无地应了一声,随后起身问:“事情告一段落,你们也该回山了吧?”
“等一下——”
“商佐是死在素装山的,我们会将她送回天籁宫,道明来龙去脉,让她自家人去定夺是非。这个你们不用担心。”
“我不是说这——”
“我知道你不是在说这个!”高知命突然提高嗓音,但又迅速恢覆平素的语调,“人都不在了,也没什么好纠结的。你们留在这里,也帮不上忙。”
纪莫邀盯着知命因彻夜未眠而通红的眼睛,低声道:“知命,你骗不了我。”
“我知道。可我该怎么办才好?”知命自嘲般地瘫坐在地上,“我真心希望你们能早日启程回山。嫏嬛和葶苈都很累了,不要让他们在这里触景伤情。等这件事过了之后,我们再想办法从头开始。集思广益,总有办法的。”
“你这么想赶我们走?”
知命“唿”地又立起来,“说老实话,你不应该让老四来。”
纪莫邀觉得他在转移话题,但在这事上,他还是能和知命达成一致的,“我也觉得他有些恍惚。”
“老四外表粗犷硬朗,一副刀枪不入的样子,其实心里最多愁善感了。”
“啧啧,你有本事当面去说他。”
高知命笑道:“这也不是坏事。别忘了,我们这么多人中,能在醉中作诗的也只有他一人。”
“那倒不错……”纪莫邀附和着笑了两下,表情却突然僵止住了。
诗。
他猛地站起来,望望高知命,又望望门外,“知命,你介意我们留多一晚吗?”
知命叹道:“罢了,我也赶不了你。”
纪莫邀点头致谢后,便飞快奔出房间。
高知命听他的脚步远去,转身侧卧,从枕边摸出一个酒杯——一个跟商佐生前用过的一模一样的酒杯。
(本回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