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是在外面吃，杨默又需要注意影响，所以选来选去，两人最终选了一家今年新开的蒙餐店。
这种人均消费比寻常饭店高了一截的外地特色餐厅未来能不能在德州开的走不知道，但最起码，这里是商业一街范围内为数不多不需要排队等候的餐厅了。
“你爸最近的情况好像不是很理想？”
看到小徒弟对着服务员端上来的那一大盘子盆盆碗碗发楞，杨默笑了起来，用勺子舀了两勺炒黄米放在白蒙蒙的碗里，然后又不紧不慢地用小刀子片了几块风干肉丢进去，加了几片奶豆腐后，接着提起烧水壶，用滚烫的奶茶将自家小徒弟面前那个已经堆了一大堆食材的陶碗注满。
白蒙蒙看着眼前这碗对她而言算是非常新奇的美食，目光却是有些闪躲：“师父，你……怎么看出来的？”
杨默见状，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你师父我好歹也是天天跟行政系统打交道的人，迎接那天一看你爸下车整队时找的位置，一开始都自觉找到左侧第二位去了，还能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按照习惯，这种接待场合中，居中的是领队，左侧第二位是4号位，虽然说这个位置其实也不能算低了，但是具体问题也要具体分析。
首先，既然只是前往德州这个同级的地级市观摩学习而已，那么考察团的带队领导就基本上不可能出现本地五人班子里的成员，也就是说，这个考察团的级别上限是被锁死的。
其次，虽然在很多地区，扶贫办只是一个普通的重要部门而已，但在铜仁这种曾经做出过重要历史贡献，当下经济欠发达，财政主要靠组织上转移支付的地区，情况却又大为不同，这里面的缘故，一点也不难理解。
因此作为那个制作并且负责讲解ppt的人，身为扶贫办主任的白勇，在这种级别的考察团里，按理讲即便没资格站中间，但是2号位或3号位却是应该轻轻松松的才对。
可他并没有，下车列队时，白勇下意识地去找4号位，已经说明了太多问题……即便很快的，他就被人热情地拉到了2号位上。
在铜仁大院里生活了十年的白蒙蒙自然知道一个位次之间的差距以及释放出来的信号，远远不是表面上的那么简单，当下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师父，没办法，我爸那边实在是太难了，从上任到现在已经足足两年了，尽管做了无数次努力，但除了那个以贵重木材为标的物的产权金融交易中心外，便再也没有什么像样的成绩了。”
杨默理解地笑了笑，然后调了一小碗嚼口放在她面前：“铜仁那边的基础条件虽然比黔东南那边要好上不少，但毕竟底子薄弱，扶贫是一个综合性因素变动很大的工作，想要做出点成绩来，也的确不太容易。”
白蒙蒙舀了一勺嚼口放在嘴里，被那股陌生的奶酸味冲的眯了眯眼睛，然后放下勺子，摇了摇头后，轻轻叹了口气：“师父，我现在总算明白，为什么当初你会给我反复强调那句话了。”
杨默一愣：“那句话？”
白蒙蒙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就是熊彼特说的那句话啊……社会进程本事整体，密不可分。所谓经济，不过就是研究者从这洪流中人工提炼的部分事实。经济本身已然是种抽象，而之后大脑还须经过若干抽象，方能复刻实现。所以没有什么事是纯粹经济的，其他维度永远存在，且往往更为重要。”
念完这句两年前根本不懂，现在却非常有感触的金句，白蒙蒙叹息了一声：“师父，知道么，其实这两年我爸在铜仁那边一直在尝试有选择性地复刻和改良你这边的项目和模式，但无一例外，全都出现了水土不服的情况。”
杨默饶有兴趣地看着她：“哦？”
白蒙蒙有些意兴阑珊地搅了搅碗里始终没有什么融化迹象的奶豆腐片：“师父当年虽然是靠着默默百炸的鸡排名声鹊起的，但实际上是依托着817肉鸡项目打下的基础，这才一步一步走到今天；所以早在去年年初，我爸那边同样也引进了一大批817肉鸡的鸡苗……各种细分型号的都有，我爸还向省里申请了一笔专项资金，以和平乡人民公社为主体，开设了好几个中型养鸡场。”
杨默夹起一块已经泡开了的风干肉放进嘴里：“然后呢？”
白蒙蒙语气有些郁闷：“然后？然后肉鸡的成鸡出栏率不到70%，酮体屠宰率不到50%，分割净肉率连40%都没到，料肉比更是直接超过了3.5……两年的时间里出栏了7个批次，每个批次全都亏本。”
听着这一串远远低于817肉鸡正常表现的数字，杨默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管理松懈，随意报损，拿、捡、摸情况严重？”
白蒙蒙丧气地嗯了一声：“饲养过程中青年鸡报损率严重不正常、屠宰过程中鸡架、鸡脚、内脏等边料丢失情况严重，甚至就连鸡饲料，被社员悄悄带回家喂猪的情况也很严重……但是与此相对应的，却是乡里和公社那边处处隐瞒，开具的处罚通知和批评通告也极少。”
说完，小徒弟头疼的捏了捏眉心：“这种情况处处存在，几乎所有的养殖项目都没办法盈利，甚至就连实现盈亏平衡都做不到，别说养鸡场了，就连蝎子养殖厂、蜈蚣养殖厂、五步蛇养殖厂，统统都存在着报损率严重不合理的情况……要么是隔三差五地带回家改善伙食，要么就是偷偷地把东西直接卖给那些个体户。”
“连这些可以通过产业对接实现较高利润的特色养殖业都没办法实现盈亏平衡，就更别提那些普通的农业项目了。”
“因此这才过了一年多的时间，省里面对我爸的态度就从一开始的满怀期待，逐渐变成了失望，到了最近几个月，就连我爸去申报资金，审批都开始变得困难了起来。”
“但与此对应的，却是有人忽然提出来了一套以发展旅游为主要思路的方案，计划重点开发梵净山，将其打造成为国内知名的重点景区，并在开发过程中争取更多的专项资金和社会资金，进而逐渐带动反哺铜仁地区的基建工程和一二三产业发展。”
“这个思路里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而且梵净山景区的自然风光和历史底蕴也的确足够，所以这个方案很快的就得到通过了，然后也很顺利地拿到了一大笔转移支付。”
“旗开得胜之下，铜仁这边的态度就更加明确了，一时之间，旅游扶贫便成了主流口号，对于我爸的态度，也逐渐开始微妙了起来。”
“更要命的是，随着开发梵净山景区的决议获得审批，那些人又开始拿我爸的成绩说事……既然养殖这条道路走不通，那干脆就把有限的资金集中起来，大里发展水果种植业得了。”
“反正铜仁那边的柚子品质不算差，而且李子、杏、梨、枇杷等各种水果资源也非常丰富，大力发展水果的种植，不但可以作为旅游消费产业的有益补充，最关键的是，由于那边的人从小都是生活在山区，大家对于水果这种东西的兴趣远远没有肉类来的强烈，因此如果大力发展水果种植业的话，可以有效地降低这些作物的非正常损耗率。”
说到这里，小徒弟语气里写满挫败：“竟然会把非正常损耗率这种词汇正大光明地在会上提出来，而且还将其作为一个重要考量，由此可见，那边对于民间的一些做派，是真的没法子了……果然，橘生淮北则为枳。”
杨默自然听得懂这其中的结症所在，当下抿了抿嘴：“铜仁那边种出来的水果品质很好？”
小徒弟翻了个白眼：“贵州从来都有地无三里平，天无三日晴的说法，就算铜仁那边靠近湖南，雨水相较于贵阳那边要稍微少一些，但却也少的有限……雨水多，光照不足，种出来的水果哪有滇南和广西那边的好？”
“所以，铜仁那边的柚子口味固然还可以，但也顶多就是个正常水平，但是其它的水果……还是算了吧。”
这倒是实话，铜仁地区后来一度发展过水果种植业，但是种植和管理成本居高不下不说，销路也是非常成问题……那可是后世，在完成了大基建的情况下，贵州的交通已经不再是问题了，这只能说明，铜仁那边种出来的水果缺乏性价比。
杨默笑了笑：“所以，你觉得铜仁那边不清楚自己的地理气候情况？想要搞这水果种植，真的是看中了当下水果的较高附加值，走配合旅游带动脱贫的路线？”
白蒙蒙闻言被噎了一下，丧气地摇了摇头：“两年前的话，我的确会这么想，甚至还会跃跃欲试，但是现在嘛，却是不这么看了……铜仁那边的客观情况，决定了各种方式的转移支付才是他们的支柱，所以，项目立的漂不漂亮，有没有噱头，非常重要。”
这话虽然隐晦，但却也什么都说了，而且直接点出白勇这段时间受冷落的关键点——不管是梵净山景区开发，还是大面积水果种植，留出来的操作空间可比那些完全立足基层的特色养殖项目大多了。
杨默犹豫了一下，直到把嘴里的炒黄米嚼成糊糊一口咽下，接着又喝了一口奶茶，这才开口问道：“那你爸觉得，铜仁那边有没有做成绩的心思？还是打算就这么一直吃老本下去？”
白蒙蒙自然知道自家师父嘴里的“吃老本”是什么意思，想了想后，这才说道：“铜仁毕竟是省里直辖，下面又有那么多少数民族自治县，省里其实是想出成绩的，不然的话，市里面这次也不会派考察团过来，更不会让我爸也跟着……更重要的是，其实从五月份开始，市里面就几次找我爸谈过话，想让我尽早调过去了，这里面的含义不言而喻。”
白蒙蒙的身份特殊，她是杨默唯一的徒弟，还是行过拜师礼的那种，大抵这世界上没有比她更适合做与杨默一系沟通节点的人了，因此铜仁那边希望她能早点回去，无非就是希望能够调动一下杨默一系的资源，给铜仁地区的经济带去点活力和改变。
杨默点了点头：“只要是真的想出成绩就好。”
说完，杨默放下手里的勺子，擦了擦嘴，表情也严肃了起来：“钱丫，再过几天就要走了，当师父的算作是半个老父亲，现在铜仁那边的局面一团乱麻，我总归得为你打算一番的。”
从兜里摸出烟来点燃，组织了一下语言后，杨默轻声说道：“既然你现在已经体会到了橘生淮南为橘，生于淮北为枳的道理，那么这两年也算没有白历练……事实上，这也是我之前为什么始终没有答应和你爸建立起正式合作关系的主要缘故。无它，我之前的沉淀和资源，还不足以让双方合作的项目顺风顺水地走下去罢了。”
白蒙蒙闻言，精神一振。
之前没有把握，意思是现在有把握了啰？
杨默看了她一眼：“其实这两年我也一直在持续关注和了解铜仁这个地方，我可以很肯定的说，铜仁那边的情况比你认为的还要复杂，结症比你以为的还要难解。”
“但是你刚才说的没错，从表面上来看，铜仁地区最大的困难在于没有区位优势、交通条件恶劣、资金缺乏、工业基础欠缺、教育水平落后、人才奇缺等一系列客观问题……但实际上，那边最令人头疼的事情是民风浮躁的问题。”
“民风一浮躁，就整天想着赚大钱一夜暴富，对于那些需要静下心来稳扎稳打的实体产业就没兴趣，就算硬压着他们做，也往往会存在着心不在焉，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心思；相对而言，赌博、金融、彩票，倒货卖货，倒卖项目这些可以一夜暴富的方式，才是他们最感兴趣的所在。”
“实际上，这才是你爸之前在那边搞的特色养殖业项目为什么会亏本的底层原因，人民公社的组织和管理形式，放在你们那种宗族观念浓厚，但却又风气浮躁的地方，怎么可能不出问题？”
上一辈子杨默去过不少地方，作为大基建时期拿到转移支付金额最多、返投要求也最多的地区，贵州他自然也去过，尤其是威宁、赤水、铜仁这三个地区，他其实一点也不陌生。
想起后世所见的种种，杨默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其实像这种整体的生态环境出现了问题的地区，最好的办法就是一边加强教育水平，一边等……等个三四十年，等到从小接受完整教育的新一代成长起来，并逐渐成为地区的中流砥柱后，等换完了血，情况就会迎来转机了。”
“但是很显然，这是宏观层面的最优选择，而不是你爸他们的最优选择，更不是钱丫你的最优选择。”
“所以……”
“眼见着你即将调回去，省里面真的有心思想要借着你们父女俩的手去做出点什么成绩的话，只要动作快，赶在今年过年前就动起来，却也不是一点机会都没有……虽然大约只有三成左右的机会。”
说到这里，杨默叹了口气：“其实我一直不想说的，但是本着谁提出问题谁解决问题的朴素工作原则，我又一直不好说出口……其实在我看来，你爸这两年的工作方向，压根底就是错的！”
我爸的方向错了？
听到自家师父的评语，白蒙蒙没有任何恼怒的神情，反倒是眼睛一亮：“师父，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