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儿的,登门见我做什么?”
雪雁嘟嘴道:“说起来,姑娘与贾府的人瓜葛越少越好,我虽念着姐妹情分担忧她,到底她是贾府的人,谁知道来意是什么?若是有些对姑娘不利的事儿,我便是万死也难辞其咎。姑娘不见,我就与她叙叙话,让她回去!”
这些话,原也是在理,私心里的姐妹情分是一回事,若是两府里瓜葛则又是另外一回事了,雪雁生性机灵,自然分得清孰轻孰重,也不会隐私忘公。
黛玉听了这话,也有些无奈,想了想,才对徐若凡道:“你进里间去,我也不耐烦出去,只在外间见见她罢了,若是有什么出格儿的事情,你不答应,她自然也是没法子的。”
徐若凡点点头,扶着她起身,道:“这些人,趁早儿断了才好。”
黛玉叹道:“那些人的心思,你还有什么不知道的?便是拒绝了,他们也偏有由头过来的,自从回来,也不知道拒绝了多少人登门的。这一回,倒是不知道是谁的主意,倒是打发紫鹃过来,想必是想让我心中念着旧日情分罢!”
幽幽叹叹,轻轻柔柔,想起贾府众人心机暗沈,极难应付,甩不掉也撵不走,不禁也有些苦恼,微蹙双眉。
徐若凡揉了揉她的头发,青丝披散而下,笑道:“你心思坚定,这就足矣!”
说着擡脚进了里间,外面雪雁已经引着紫鹃进来了。
乍然见到紫鹃,黛玉竟是吃了一惊,只见紫鹃面容苍白,神色憔悴,一袭紫衫竟显得有些宽大,可见竟是清减不少,唯独小腹微微凸起。
黛玉蹙眉道:“怎么成了这个模样?难不成,贾府里竟没饭给你吃不成?”
见紫鹃已经跪下磕头请安,黛玉忙款步近前亲手扶了她起来。
紫鹃眼眶一红,道:“姑娘!”二字一出,登时泪如雨下!
雪雁一面扶着黛玉坐下,春纤又端了杌子与紫鹃坐了,方道:“紫鹃姐姐怎么这副模样了?你有了身子,还登门做什么?”
春纤年纪虽也不小,却也天真烂漫,原想着紫鹃进门,袭人心事成空,也算是报了当日处处背后刻薄黛玉的仇,哪里知道,紫鹃竟没辖制住袭人!
紫鹃看着黛玉,凄楚地道:“真真是一言难尽!”
拭了拭泪,才缓缓将近日风波逐一道来。
★情之难
贾府琐事,无非就是西跨院压倒了东跨院等等,刚听紫鹃提起道:“如今宝玉无归,西跨院里,自是猫儿狗儿也可欺东跨院里的人。”
黛玉眉头微微一蹙,一缕淡淡冷意绕上眉梢,擡手止住道:“不用说了。”
紫鹃一怔,黛玉款款地道:“我们大将军王府,也不是什么养生堂,观音庙,并不是任由外人诉苦的。若是你念着素日情分来瞧瞧我,看看我是否劫后平安,我心里也极承你的情;若是有所求,也就止住罢!”
紫鹃脸上尽是震惊之意,不解素日心地良善温和的姑娘,何以如此冷淡?
忽而阳光斜照,紫鹃泪珠莹然,眼色中也有痛楚与惭愧之意。
的确,她并不是来向黛玉请安,而是得了王夫人的意思,想让黛玉念着旧日情分,看着她可怜,或者留她居住,或者出手拉扯,压制住赵姨娘。
王夫人的本意,是想让黛玉出手,请徐若凡出面压制住贾环,然后,王夫人在家里再求贾母的恩典,虽然她老了,可是馀威尚在,或者拿一些梯己银子出来填补亏空,又或者,想求黛玉借出银子。
这一点,她心里明白,她纵然是贾府的人,也绝不能算计黛玉!
室内一片静默,过了良久,紫鹃为人厚道,自知羞耻,也不想开口说什么,只得低声道:“紫鹃也不敢打搅姑娘什么,只来瞧瞧姑娘平安罢了!”
款款起身,便躬身告辞,独独洒下一道泪痕。
黛玉轻声道:“我虽帮不得什么,只告你一句话,回去好自为之,该当退步抽身的时候,也为你肚子里的孩子想一想。你慧性灵心,自然明白!”
紫鹃曼妙的身影微微一顿,随即道:“多谢姑娘指点!”
雪雁送了紫鹃出去,紫鹃回去之后果然求了赵姨娘,说胎儿不稳,愿去铁槛寺礼佛进香,将养身子。那赵姨娘想起黛玉临走之前嘱咐过探春照应贾环,后来又救了贾环,心里倒也念了三分旧情,竟也放她去了,此是后话。
黛玉凝视着紫鹃蹒跚的背影,一声幽幽长叹。
“怎么不问问她的来意?”徐若凡走出来,便搂着黛玉问道。
黛玉叹道:“她不过一个姨娘,若不是二太太的意思,她是不得出门的。我话拦在了头里,原是不想与贾府再有什么牵扯不断的瓜葛。”
徐若凡点头道:“不错,他们家,算计层出不穷,不见最好!”
话虽然如此说,但是黛玉玉容上依旧有一丝担忧。
顺手给黛玉拢了拢头发,笑道:“好了,知道你担忧着那个丫头,回头我让贾环暗地里照应着一些就是了,她回去也不会受罚。”
黛玉微微颔首,斜阳洒落,她亦不想掺和着贾府了,一沾染上,剪不断理还乱,势必将后患无穷。那是她选的路,希望她走得无怨无悔。
情字,真的就是这么难么?昔日的主仆情分,早已化为云烟。
天气越发热了起来,榴花谢,荷花开,荷叶如碧,花苞似玉。
黛玉躺在凉榻上乘凉,芭蕉扇落地生碧影。
正在昏昏欲睡时,却听到雪雁的声音在耳畔轻道:“姑娘,婉姑娘来了。”
语气有一丝清冷,有一丝疏淡,并不是十分热切。
黛玉闻言一楞,随即漾起一抹苦笑来,坐起身,道:“请婉姑娘进来罢!”
怎么说,她都还是郡主,来往上也是不好怠慢的。
一阵脚步声扬起,茜纱窗外香尘微然,小婉已经进来了。
“师嫂!”小婉并不像素日大大咧咧的,只是咬唇看着黛玉,轻唤道。
有些小心翼翼,有些胆怯,害怕黛玉一扫把将她撵出去。
黛玉斜斜地倚着瓷枕,欠身道:“婉郡主今儿个有什么指教?”
一面说,一面吩咐雪雁看座上茶,眸光低垂,并不看着小婉。
小婉站在凉榻边,想去拉黛玉的手,终究不敢,半日才呐呐地道:“我并没有什么指教,只是六月二十四是荷花节,宫中设宴,但凡四品以上内命妇与外命妇皆收到帖子赴宴,我来给师嫂送帖子来了。”
浓浓的愧疚与后悔,随着清脆的声音婉转生俏,流淌在室内。
黛玉擡眸看着她,与她手中一张大红泥金请帖,道:“非去不可?”
小婉连忙摇头道:“若是师嫂不愿意,不去也可,我回去说一声就是。”
看到小婉满脸的愧疚,虽然知道她出於真心,可黛玉心中一丝刺痛仍旧未曾磨灭,淡然地道:“既然是宫中设宴,我自然没有推辞之理。”
见黛玉如此生疏,小婉如同明珠一样的脸,光彩也暗淡了下来,道:“师嫂,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利用师嫂的,师嫂就像是我的姐姐,我好想有一个像师嫂这样的姐姐,温和淡然,能包容我的无礼与散漫。”
可是,为什么,她会弄丢了这份情义呢?她好后悔啊!
黛玉一声喟叹,并没有说什么,也许心中,对友情,还有一丝冀望罢!
只是她柔软的心,缩进了龟壳里,轻易不会对谁放开了。
小婉如是,紫鹃如是,她还期盼着什么呢?除了徐若凡,除了家人,她还有什么呢?她什么都没有,她不敢奢望,那份纯净的友谊,也不敢信任。
“我不是不原谅你,只是,我无法再信任天长地久的姐妹情。”黛玉张开双眸,眸光似澄玉,清清然地没有一丝渣滓,她将她的心思,都写在了眼里。
小婉踉跄着后退了两步,脚步有些虚浮,脸上有些痛楚。
她依然只重情而不重权势,可是,自己伤了她对友情的这一份憧憬。
“我好后悔,伤了师嫂!”小婉笑容未减,可苦涩更重。
后悔,能改变什么呢?如果当初,她对黛玉说了实话,是不是,又是另外一种局面了?可是,已经发生的事情,后悔不过来啊!
她自己以为自己很了不起,可以决定任何事情,不会让黛玉受到伤害,现在才明白,是她自己自以为是,是她自己扼杀了她们的姐妹情!
放下帖子,奔出了黛玉房中,小婉扶着树,大口地喘着气。
坚定地看着大缸中盛开的荷花,小婉回眸望着窗内亦凝望着自己的黛玉,轻声道:“师嫂,你放心,我宁可负尽天下人,我也不会再伤害你!”
昂起头,往前走,她还是小婉,别人眼里高高在上的小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