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宝宝 作品

第25章 李晓华自白:肆意生长的怪物

死亡是一面镜子,反射出生命在它面前做的各种徒劳的姿态。

——马尔克斯《百年孤独》

我的一生好像总是不断地在经历死亡。

五岁时,我就被诊断出了血友病,受一点小伤,就会不停流血。我又是稀有血型,如果受伤后失血过多,医院可能都没有血包袋给我输血。所以我必须很好地保护好自己,不然就活不下去了。

但脆弱的我没死,我的至亲却一个个离开我。

我的世界被重重叠叠的墓碑覆盖了,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第一次经历死亡,是我五岁那年,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夜,那晚雾很大。我爸爸开着摩托车,带着我和妈妈回老家,我们在乡村公路上发生了车祸。

我被妈妈抱着倒在路边,我只受了轻伤,她的头骨却撞到了碎石,我听到头骨碎裂的声音和妈妈痛苦的抽噎声,不明液体溅了我一脸,热热的、粘腻腻的,模糊了我的视线。

我爸爸滚下了山坡,一动不动的,他甚至没来得及感受到痛苦就晕了过去。

不停地有汽车前照灯的灯光照过来,照亮我和妈妈,还有爸爸的尸体,有喇叭声响起,接着飘过一阵冷漠的汽车尾气。

妈妈的声音越来越小,她的怀抱由暖乎乎的,变成冷冰冰的,最后又变成硬邦邦的。

天快亮了的时候,救护车才赶了过来。

只有我活了下来。也是那天,我被诊断出了血友病。

医生说,我的凝血功能有问题,再晚送过来一会,我就救不回来了,我真是个命大的孩子。

不,我不命大,我是个被死亡诅咒了的孩子。

我十岁那年,爷爷中风了,他在家里躺了两年三个月零四天。他每天像只搁浅的老鱼,大张着干瘪的嘴,呵呲呵呲地喘着粗气。他还活着,但又不像是活着。

那个闷热的晚上,爷爷喘得格外厉害,他在臭气熏天的床上喘了很久很久,呼吸声回荡在狭窄的屋子里。所有亲人都守在屋子外面,他们已经这样守了三天了。

天空露出鱼肚白的时候,所有人都以为爷爷又熬过了一晚,大家既开心又烦躁,还可以再拥有亲人一天,但又得多守一天了。

爷爷的喉咙突然发出咕噜咕噜的叫声,接着突然又安静了下来,叔叔甚至还来及给他扯掉纸尿裤,他就断了气。

爷爷的死亡是如此痛苦而又漫长。

所有亲人都在等待着他的死亡,一晚又一晚,但死神却迟迟不肯收割这条痛苦的生命,在爷爷快死的时候,死神还戏耍了我们一下。

奶奶死得是最安详的。可能死神也觉得这个女人这辈子活得太痛苦了,所以不忍心折磨她。

前一天晚上奶奶还叮嘱我,让我明天去集市上买点肉过中秋节。第二天早上我去叫她吃早饭,她躺在床上,冷冰冰的,脸上带着慈祥的笑容,她永远地睡着了。

我失去了一个又一个至亲,死亡是如此具象化地一次又一次地呈现在我眼前,伴随着强烈而复杂的情感,死亡场景清晰地转印到我的大脑里。

不知何时,我患上了严重的恐惧症,我无比害怕死亡,害怕一切危险因素。

不敢靠近河边、不敢开车、每次过马路时都得等到没有任何车辆的时候才敢通过、尽量少地使用电器、不吃任何垃圾食品、每天关注各种灾难预警、选择安全的地方居住、每年要体检数十次……

但我还是没有躲过死神的镰刀。我得了脑癌。

我觉得很可笑。死神好像总站在我身边,伺机想要夺走我身边的生命,这次他终于还是朝我下手了。

我已经那么小心翼翼地躲避危险,死神为什么不肯放过我呢?

我突然生出了勇气,我要战胜死神,我必须赢一次!我要在病死前自杀,用我选择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

第一次自杀,我试图用水果刀割破手腕上的动脉,只要轻轻一划,我就可以自杀成功。但我好像被封印住了,根本无法动弹。

我又尝试了其他自杀方式。

但每次站在天台或者河边,我的腿就跟灌了铅似的,无法移动;我吃安眠药,胃部的不适让我把药呕吐了出来;我的脖子没办法伸进绳索里;

我试图让车撞死我,但每次车靠近我,我就能下意识地躲开……每一次自杀,都以失败告终。

为了治疗我的恐惧症,我去见了很多心理治疗师,还报名参加了心理咨询的培训班,我想治愈自己的恐惧症,然后去自杀。

但是那些废物治疗师太没用了,他们根本治不好我的恐惧症,他们甚至无法理解我对死亡的恐惧。

他们说,人都会死,人死了就像水消失在水里一样自然,又有什么值得恐惧的呢?

他们没有体验过我的痛苦,所以无法真正理解恐惧的可怕。

我看过无数关于死亡的纪录片和文学作品;去过冰冷的墓地感受死亡的氛围;冒充病人家属在重症病房外亲眼目睹死亡。一次次让自己对死亡脱敏。

但还是没用,每当我试图自杀,我就会全身僵住,无法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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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如果我去杀人,我可以掌握他人的生死,那我是不是就可以战胜死亡了?

在那个恐惧症疗愈班里,我认识了很多恐惧症患者,他们有的害怕虫子、有的害怕密闭的空间……他们恐惧的事物五花八门。

我挑选了三个心仪的目标。他们都极度渴望治愈自己的恐惧症。

王东学小时候跟他哥哥一起去山上抓胡蜂玩,结果他哥哥为了保护他,被胡蜂蛰死了。他们的父母一直在无声谴责他,自责和恐惧像噩梦一样围绕着他。

张行财因为偶然间看到一群蚂蚁在搬运死猪的尸体,从此恐惧上了蚂蚁。这本来是件小事,但自大的他不允许自己有害怕的事物存在。

陈思敏因为小时候被父母摁到水桶里,导致她患上了幽闭恐惧症。

我利用那个vr眼镜,帮助他们重新建立了对恐惧刺激的联结。

这是一件很复杂、很难说清楚的事情。

我巧妙地诱导了王东学和张行财的自杀,但陈思敏是真的想自杀,她不是为了治疗恐惧症。

比起她的恐惧症,她所面临的现实更可怕。

她的父母像个刽子手一样毁掉了她的童年,并在她长大后依旧阴魂不散,每当她过得好一点,他们就跳出来再次毁掉她的新生活。

她经手的一次又一次的裁员工作,让她觉得自己也变成了一个刽子手,她让很多人失去了工作,毁掉了很多幸福的家庭。她无法心理自洽,早就有了自杀倾向,而我的出现,给了她自杀的勇气。

她说,“也许我那时候就应该溺死在那个水桶里。”

我劝她,“你已经逃离了原生家庭,不是当年的那个脆弱的小女孩了,你现在很强大,你可以战胜遇到的一切困难。”

她笑了笑,没有说话。我们都知道,她并没有逃离原生家庭,她的恐惧症就是证据。

但这些没必要跟警察交代。杀两个人和杀三个人的罪恶是一样的。

杀了人后,我以为我克服了对死亡的恐惧,但当我再次拿起水果刀的时候,我依旧无法划破我的动脉。

兜兜转转,我还是没办法自杀成功。

警察联系我时,我知道我要暴露了,于是我吃了泻药让腹泻加速自己的脱水,然后渴了自己两天,造成我五天没喝水、患上恐水症的假象。

这样我就会成为受害者,摆脱嫌疑。

但躺在病床上时,我又开始恐慌。对死亡的恐惧,依旧折磨着我。我不想像爷爷那样,躺在床上煎熬地等待着死亡。

所以即使我能脱罪,我也无法停止我的杀戮行为。

好在,遇到王晴的那天,我就有了一个崭新的计划。

我可以主动死在爱人的手里。

其实王东学他们是有选择的。如果他们战胜了恐惧,那么他们也战胜了死亡,他们就可以活下去。但是他们都没有成功。

也许,我是错的。即使改变了刺激和恐惧情绪的错误联结,依旧没办法摆脱恐惧症,因为它是深藏在潜意识里的、与心理创伤共生的复杂怪物。

成为怪物的我们,无法杀死怪物。

喜欢心理分析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