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沙阁地牢。
沈亦行身着玄色长袍,衣角随着他步伐轻轻摆动,周身散发着冷冽的气息,朝着最右侧的行刑室走去。
他身后,温如玉正研究着手中的棋谱,脚步丝毫不乱,腰间的哑铃有节奏地摇曳着,在撞到衣服时发出细微的声响。
行刑室最深处的那间,被层层黑布严密地遮盖着,密不透光。室内,唯有水滴落下的声音,单调而又规律地“啪嗒啪嗒”响着,在这封闭的空间里不断回荡。
暗卫见沈亦行到来,立刻从椅子上起身,动作利落地朝他和温如玉行了一礼。沈亦行微微点头,算是回应。
随着“唰”的一声,黑布被猛地撤下,刺眼的光线瞬间涌入室内。木架之上,绑着一人,四肢被铁链紧紧锁住,铁链与木架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而其脖颈处,一圈缚灵索泛着冷光,不仅限制他的行动,更阻断他自我了断的可能。
那人蓬头垢面,凌乱的发丝垂落在脸前,宛如一帘破败的幕布。嘴唇因长久未进水,干裂起皮,一道道血痕交错其间,显得无比凄惨。
他费力地眨了眨眼睛,干涩的眼球在眼眶里转动着,以此来适应这突如其来的光线。
待视力逐渐恢复,他缓缓抬起头来。
是相月山失踪已久的许青临,亦是许歆寻了将近两年的父亲。
沈亦行挥袖坐在行刑室前的凳子上,直直地盯着眼前这个满口仁义道德、一心匡扶正义的长辈,眼神中没有一丝温度。
“沈......沈......”许青临沙哑着嗓子,试图喊出沈亦行的名字,然而喉咙像是被砂纸打磨过一般,声音破碎而又艰难。
那句“沈亦行”在舌尖打转,许久未能完整地说出口。
在这无尽的黑暗中,他已太久未曾与人交谈,每日面对的只有无边的寂静与那令人发狂的水滴声。
“啪嗒”声日日夜夜萦绕在耳边,如同一把把钢针,不断刺向他的神经,让他几乎分不清梦境与现实,无论身处何方,那声音都如影随形,怎么也摆脱不掉。
“嗨呀,还不赶紧给许宗主喂点水?渴死了可怎么行?”温如玉一脸悠然地吩咐身旁的暗卫。
“是。”暗卫应了一声,迅速倒了一碗茶,打开门走进室内,动作娴熟地伺候着许青临喝下。
过了片刻,许青临的嗓子才稍稍恢复了些,他剧烈地咳嗽了两声,抬起眼眸,眼中满是愤怒,瞪着沈亦行怒斥道:“沈亦行,你可知此举会害了多少......多少大陈百姓?”
一旦白榆人的身份合法化,那便意味着整个大陈的白榆人都无需再东躲西藏,甚至可能在大街上肆意行走。
在他看来,这必将严重危害大陈的治安,长此以往,国将不国,乱世必将降临。
“肃武帝这般作为并无任何不妥之处,要想国泰安宁,就必须要有人牺牲。”
许青临接着说道,他口中的肃武帝,正是当今的皇帝陈崇敬,这是大陈百姓对皇帝的尊称。
沈亦行此时并未看向许青临,而是盯着那不断滴水的地方,神色淡然地回:“我知道。”
“你知道你还......”许青临满脸无奈地看着沈亦行,眼神中满是惋惜。
他想起初见沈亦行时,便觉这少年像极了当年的江言庭,一身精湛的剑法,灵力至纯至净,与人交流时的谈吐和神情,更是如出一辙。
那时,他甚至一度怀疑沈亦行是江言庭隐姓埋名闯荡江湖的儿子。
然而如今,他才惊觉二人根本不同。
江言庭为人纯粹,与人相处时的谦卑和温润,是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那是他的本性。
而沈亦行,却惯会伪装,所有的微笑与低眉顺眼,都带着明确的目的,若对他无用之人,他连一个眼神都吝啬给予。
“我还什么?”沈亦行这才将目光再次移到许青临身上。
此时,冰晶散发出来的幽光,笼罩在他身上,使得他整个人愈发显得阴郁深沉。
曾经的他,黑发白衣,双眸明亮,看人时常常带着笑意,让人忍不住想要上前与之攀谈一二。
而如今,白发黑衣,神情间满是敷衍与不耐,让人看了只想避而远之。
“您的观点,晚辈一直不敢苟同,您所信奉的正义,于晚辈而言,更是万恶之最。”
沈亦行抬手,慢条斯理地倒了一杯热茶,放在身侧,任由热气袅袅升腾,继续说道:“所谓牺牲小部分人的利益,来换取大部分人的利益,这本就是一种无能。”
“因为无能,所以无法两全;因为无法两全,所以急需为自己的罪孽找出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以此来安慰并麻木自己,声称这是为了大局,牺牲便必不可少。”
说到此处,沈亦行嗤笑一声,那笑声中满是不屑,“去他的狗屁大局,倘若必死之人是您的亲族,您还能如此坦然地说出一句‘并无不妥之处’么?”
温如玉听闻此言,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他将手中棋谱放下,一脸新奇地看向沈亦行。
二人相识十几载,这还是他第一次听到沈亦行说这种话,在他看来,这可比手中的棋谱有趣多了。
许青临沉默了,他又何尝不知这种做法并非全然正确?
自星回村那次见到江言庭后,他内心坚守的正义便开始动摇。
他了解江言庭的为人,知晓他曾心怀天下苍生,与秦方礼一起救助过无数大陈子民。甚至在他消失的那些年,今朝榜第一的位置始终是他,无人能够撼动。
可这样的人,为何偏偏是白榆人?又怎能是白榆人?
当他的长剑刺穿林若生的身体时,那女子眼中流露出来的并非恐惧与怨恨,而是悲悯与可怜。
这让他无比愤怒,他许青临,竟要被一个白榆人可怜?
林若生一死,江言庭愣在原地,久久未动。
他手中的星回剑,不是被旁人斩断,而是他自己为了送林若生最后一程,生生用灵力冲断的。
江言庭修为虽高,却寡不敌众。当年参与围剿的五人中,除苍术之外,皆是今朝榜前几名的高手,要杀他并非难事,更何况那时的江言庭,已无生念。
但直至江言庭死去,他看向众人的眼神,也和林若生如出一辙。
他不认为白榆人不该存在于世,也不觉得众人对他们的屠杀是错误的。他可以为了亲族挥剑反抗,也能因为众人的无知恨意而选择原谅。
自那次任务之后,许青临许久未曾踏出房门。
他的父母、先生、师父,所有人都教导他要对大陈忠心耿耿,要用手中利剑斩杀白榆人,他自己亦是如此教导许歆。
所以,那丫头如今比他更加极端,甚至比他还要厌恶白榆人的存在。
他一直认为自己没有错,错的难道不是那些用血液操控大陈百姓的白榆人么?大陈百姓才是无辜的,不是吗?
可若非要怪罪一个人,那就怪江言庭吧。
怪他为何不将好人做到底,怪他为何不再躲得远一些,怪他为何偏偏要被肃武帝发现。
在许青临看来,大陈若要彻底安定,白榆人便不能存在于世。
他并不认同沈亦行的观点,所谓将白榆人迁移至星回村生活,说得好听,实则与关押无异。时间一长,难保不会有人心生异心,带头挑衅闹事,到那时又该如何?
倒不如快刀斩乱麻,永绝后患。虽会背负一世骂名,但可保大陈百年安宁。
孰轻孰重,他拎得清亦分的明。
“这世道虽不公平,但已经尽力做到公允了,你还年轻,不能仅凭自己的判断就急着交卷啊,孩子。”许青临耐着性子,试图劝说沈亦行。
其实,他的正义,只在于维护大陈,至于其他人,在他心里,皆是可以诛杀的异类。
水滴声依旧不断响着,与沈亦行放在腿上轻轻敲打的食指节奏相应。
他们二人,谁也无法说服谁,谁也无法让对方认同自己的观点。
这世上,既有许青临这般固执且坚守所谓“正义”的人,便也会有苍术及林钟那样极端且想要推翻“规则”的人。
他们看似正常,实则内心都藏着疯狂,都迫切地想要对方死,且要让对方死得彻彻底底,再也无法翻身。
因此,他们厌恶并嫉恨江言庭这样的人,既不站队,也不反抗,甚至还对他们双方投以怜悯的目光。在他们眼中,这样的人简直罪该万死!
沈亦行叹了一口气,声音中透着无尽的疲惫与无奈:“既如此,那前辈便不能再活着了,您的命,挡了我的路。”
“死亦无悔。”许青临神色平静,坦然赴死,似是早已料到会有这般结局。
“前辈,倒也不必说得这般哀伤。届时,您的妻女自会陪您一同上路。”
沈亦行伸出手背,轻轻触碰杯盏,感受着那已不再滚烫的温度,这才将茶杯举至唇边,悠然地抿了一口。
“你!”许青临难以置信地望向沈亦行。
他心里清楚,许歆对这其满怀倾慕之意。那丫头此前整日在自己身旁念叨着“亦行亦行”,他也有意将沈亦行拉拢至相月山悉心培养,可沈亦行当时只是微笑着婉言谢绝了。
“你明明知道她心悦于你,你怎么能如此行事?她是无辜的啊。”
许青临说这话时,声音微微颤抖,他深知自己的所作所为,无论如何都不该牵连到许歆。
“我的小碗又何尝不是无辜的!”
沈亦行陡然提高音量,情绪瞬间爆发,手中的杯盏在他掌心瞬间化作齑粉,未饮尽的茶水顺着指尖一同洒落,浸湿了戒指上的红线。
“您的女儿可以无辜,我的妻子便不可以。凭什么?谁定的规矩?谁又比谁!手上干净?”
沈亦行缓缓站起身来,轻轻甩了甩手上的粉末与水渍,居高临下地凝视着许青临,轻笑道:“看来前辈所秉持的正义,也不过如此。”
在转身离开之前,沈亦行冲站在一旁的暗卫冷冷吩咐道:“上水滴漏。”
温如玉听闻此言,微微皱了下眉头,随即对那暗卫低声补充道:“时刻留意他的精神状态,可别真把人玩死了。”
“是。”暗卫低头应道,声音低沉而恭顺。
所谓水滴漏,乃是将受刑之人的脑袋与四肢牢牢绑缚,使其动弹不得,而后在其头顶上方放置一个盛满水的水盆,水盆底部凿出一个极为细小的孔,让水滴持续不断地滴落在受刑者额头的同一位置。
起初,受刑之人或许会因水滴带来的丝丝凉意,产生短暂的异样感觉。但随着时间的流逝,持续滴落在同一位置的水滴,会逐渐引发皮肤红肿、疼痛。
长久以往,皮肤将会破裂、发炎溃烂,甚至最终可能被水滴击穿头骨。
这种刑罚最为可怖之处,在于对人精神层面的残酷折磨。
受刑过程中,受刑者精神高度紧张,内心充满恐惧,长期处于这般煎熬之下,人的意志会逐渐被摧毁,最终走向精神崩溃的深渊。
“不是吧,这就不行了?”
傅钺看着才喝了一盏酒,没一会儿便醉倒在桌上的赵玉洲,满脸无奈,眼中还透着一丝嫌弃。
不让他喝,还非要喝,这下可好,下午的任务还怎么执行?
最关键的是,江洵待会儿过来,又该数落他带坏小孩了。
“啧,你揍他了?”
果不其然,江洵一踏入房门,便瞧见呼呼大睡的赵玉洲,不禁挑了下眉。
“我是那种人吗?我犯得着欺负小孩儿?”傅钺立刻反驳道,心里委屈极了,分明是赵玉洲这小子不听劝阻,非要逞能。
傅钺这话刚一出口,江洵便冷哼了一声,语带嘲讽地回:“我们洲洲当初是怎么踏进龙潜谷地界儿的,需不需要我帮您回忆一二?”
傅钺挠了挠后脖颈,脸上浮现出一抹笑容,继续道:“我身为洲洲的师伯,确实应该有一些长辈的样子。”
“那你去熬些醒酒汤来。”江洵吩咐道。
“我?”傅钺瞬间瞪大眼睛,不自觉拔高了声调,“我欸!我傅钺什么身份?你让我给这臭小子熬醒酒汤?我......”
话还在舌尖打转,傅钺便瞧见江洵随手拿起酒壶,接着仰头一饮而尽,整个动作一气呵成。
随后,江洵垂眸看向傅钺,那眼神分明是在说:我也喝了,你当如何呢?
傅钺喉头一紧,下意识做了个吞咽的动作,而后轻咳一声,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自然些,“但是话又说回来……既是你徒弟,那也不是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