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邓余回到岭下寨之后,才惊悉阿姆在送她离去的次日,被家中人活活打死。
那并非是以爱铺就的绿毯,而是以命踏出的新生之路。
如今,她连唯一一个胜过秦念淑的长处,也已消逝。
她的阿姆甚至未能拥有一处长眠之所,她被父亲抛于弃婴塔底,与那群无辜的孩子一样,一边遭受村民的镇压,一边为他们祈求多子多福。
而她的父亲,并非如传言般被她活活气死,而是丧命于她所下的毒。她故意当着众人之面,言辞嘲讽,令他气急败坏、怒火攻心,最终一命呜呼。
当真是快哉!
近些年来,村子里那些看似正常离世或是意外身亡的人,其中半数皆是她的手笔。
她试图潜移默化地改变这里的规矩,让那群顽固之人逐步闭嘴,毕竟只有死人,才不会再说出那些令她恶心的言辞。
然而明笛……明笛此举虽成效显着,却实在过于冒进。
她打破了邓余所有的筹谋,迫使邓余不得不改变策略,顺势而为。
“不是的,秦文飞……”茵茵欲将真相道出,却被邓余一个带有提醒意味的眼神制止。
你有孩子,所以你不能死。
江洵端起左侧茶盏,轻抿一口,问道:“秦文飞如何了?”
“秦文飞……”茵茵望向自己的腹部,眼眶微微湿润。
“秦文飞被邓大夫杀死后,我害怕村里人查到我头上,便打翻屋内物件,制造出有人闯入的假象。而后自行弄伤自己,试图以此证明自己的清白。”
一时间,整个屋内陷入死寂,无人率先打破这份安静。众人皆低着头,或发呆,任由思绪肆意飘散。
仿佛这般,便能不再推进这个让人唉声叹气的案子。
待江洵将那壶茶一饮而尽,才看着郎中,开口说道:“或许,你可知柏川前辈在三年前便已去世?”
邓余点头,轻轻抿了抿嘴。那是她的师父,是引领她入门,亦是教导她如何在这世间生存的人。
得知柏川死讯的那一刻,她再次感慨天道不公,为何连如此良善之人都不肯放过。
“好在他再也无从知晓,他传授于我的救人医术,如今却被我用于杀人。”邓余自嘲一笑。
她终究没有燎原的能力,亦无拯救他人的本事。因为她并非野草,而只是……只是一片到了时节,便会无奈脱离树木的叶子。
甚至不等风吹,她就得离开那令人安心的庇护之所,最终慢慢腐烂在土里,连粒种子都不曾留下。
距离衙门与中律司的人赶来,尚有几个时辰,江洵便未让她们四人回去。
约莫酉时,天边晚霞似火。远处,中律司的人马率先赶到。打头的一匹黑马,身姿矫健,马背上端坐的带队之人,身影映入江洵眼帘,令他顿感几分熟悉。
待队伍渐渐靠近,江洵脑海中猛地闪过一道灵光,忆起此人是谁。
一行人马停在巷子口,为首之人利落地翻身下马,不带一丝拖沓。只见她身着一袭黑色劲装,纯皮质地的护臂上,绣着绚丽夺目的紫藤花,在余晖下散发着别样的光泽。
“呦,小江阁主,好久不见呀。”那人笑着打招呼,声音爽朗。
江洵闻言,双手在胸前相交,左手在外,右手在内,而后举至胸前,笑道:“好久不见,宋记。”
江洵既已率先向她行礼,她也不好失了礼数,抬手回了一礼。再抬眸时,眼中带着几分促狭,笑道:“哟,往日可没瞧出你这般守规矩,转性啦?”
来者正是宋书岚,曾在罗浮镇任务中担任记录员,与南宫容若私交甚笃。前些年在隰城履职,近两年则被调往了辛夷城任职。
“今时不同往日。” 江洵耸了耸肩,神色间带着几分无奈。
如今行事,一言一行都得掂量着,稍有差池,便有损三阁的脸面,更有损献岁阁的声誉。
宋书岚退后两步,将江洵从上到下审视一番,随后赞许地点点头,“嘿,别说,还真有几分阁主的派头了。加把劲,把方阁主打下去,到那时,献岁山自不必说,整个青州都是你说了算。”
“还好今日在场的都是三阁的弟子,若有外人,你这话可真要把我架在火上烤了。”江洵苦笑着摆了摆手,神色间却并无半分怯意。
“少来这套,我不信你没这个打算。”
野心这种东西,就算藏得再深,也会在不经意间的眼神中,露出几分。
早在前些年,她便瞧出江洵绝非池中之物。那时的他看似不争不抢,实则暗中积攒力量,只等一个时机,便能如蛰伏的猛兽,一击即中。
说话间,中律司的队伍已井然有序地分成两拨,一拨守在院外,另一拨则分散至村中,展开巡查。
宋书岚随着江洵踏入屋内,目光一扫,便瞧见端坐在右侧主位上的傅钺。她微微挑眉,心中暗自纳闷:他怎么也来了?
江湖上谁人不知,龙潜谷那位不爱在他人面前露面。平日里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今日却现身于此,着实让人意外。
傅钺瞧出宋书岚眼中的疑惑,连忙笑着解释道:“我就是陪江阁主出来玩玩,您不用在意我。”
宋书岚在一旁的椅子上落座,似笑非笑地接了句:“现在的年轻人,可真会玩哈。”
这都玩到他们中律司的任务里来了,那在这之后,莫不是要把中律司的大院也当他自家后院?闲了没事儿就走两步?
“哪儿能啊,就是出来散散心罢了。”
“哟,傅谷主还有烦心事?”
傅钺长叹一声:“那可多了去了。”
“比如?”
“比如三年前,某次任务中,信号筒失效一事。”
傅钺说这话的时候,漫不经心地拍了拍衣摆处的灰尘,估计是上午去河边寻明笛时,不小心沾上的。
宋书岚一听,心里便明白,傅钺这是还在为当年的事儿耿耿于怀呢。
中律司那些被龙潜谷抓走的弟子,至今仍音信全无,送去的书信和礼品,也都原封不动地被退了回来。
不过这事儿搁谁身上,都得窝火。
“当年那事儿,后来查清楚了。库房一角漏雨,看守的人没及时处理受潮的信号筒,分发的时候,又没人知道这情况,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发出去了。”宋书岚赶忙解释,试图缓和气氛。
“所以呢?”傅钺目光一凛,追问道。
所以呢?所以他们的失职,就要让无辜的任务人员来承担?
就这么轻飘飘一句“查清楚了”,就能抹平当年那些伤亡?
信号筒若是正常,他们不至于被逼到绝境,拼了命去搏。
倘若他今日不问,中律司是不是打算把这事永远烂在肚子里,永远不给出一个合理的交代,继续装作无事发生。
“据我所知,给您的信里,对这事都有解释。”宋书岚回道。
“解释?哈哈!”傅钺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猛地笑出声来。“大家都是成年人,我要的,难道就只是一张被藏在信封里解释么?”
这种重大失误,就该昭告江湖,让所有人都知道,尤其是那些因为信号筒失效而丢了性命的任务员,他们理应有权知道真相。
傅钺后来私下查过,当年那批有问题的信号筒,发给了近二十个任务组,每组四到五人,算下来将近百人。
将近百人啊,他们难道不配得到一个合理的解释及真诚的道歉么。
江洵站在一旁,默默倒了两杯茶,一杯递给傅钺,一杯递给宋书岚。递茶时,江洵指尖轻触傅钺手背,微微摇头,似在暗示他冷静。
傅钺以为江洵此举是让他莫要动气,让他注意分寸,别再揪着此事继续说下去。
可这不就是在帮着外人挑自己的不是么?三阁的人也就算了,他知道他们对江洵来说很重要。可宋书岚是中律司的人,难道也比自己重要?
宋书岚接过茶杯,自知理亏,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屋内气氛愈发凝重。
“这件事,中律司有两大问题。”
江洵坐回原位,不紧不慢地开口,声音沉稳有力,“其一,内部查清原因后,没有主动向受牵连的任务员当面致歉;其二,如此重大失误,竟未对外公布,试图瞒天过海。”
“我们投身此业,初衷皆是为百姓排忧解难、除祟驱邪。我们的敌人,从来都是那些危害无辜百姓安危的‘魑魅魍魉’。”
“可任务执行过程中,有一点绝不能容忍——任务员身处险境、急需支援时,中律司却因自身失误,未能给予及时保护。”
任务员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轻易使用信号筒求救。
一旦发出,便意味着任务难度远超预期,他们孤立无援,只能寄希望于中律司的支援。可若信号筒失效,那便如同在黑暗中掐灭了最后一丝希望,他们除了绝望等死,还能怎样?
当然,也有人会选择放弃任务,自行逃生,可又谈何容易?在那种绝境下,能全身而退的,又有几人?
“此事错不在宋记,毕竟失职的不是你,能做决策的也不是你。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将此事如实向上禀报。中律司不应只公开任务和榜单,失职与疏漏同样要公之于众。”
“傅钺是我挚友,若非有人搭救,恐怕早已命丧那次任务之中。”
“仅仅只是一封书面上的道歉远远不够,中律司应在院内那块的显眼石碑上刻下致歉之语,更要把这份歉意,实实在在地刻进每一位因此受伤的任务员心里。如此,才显诚意。”
傅钺紧握着茶杯的手微微颤抖,他怎么也没想到,江洵竟会这般为自己出头。
他那般爱惜羽毛的人,那般在外人面前谨小慎微的人,有朝一日,也会为了自己而同人据理力争。
他偏过头,看向身旁的江洵,烛光摇曳,映照着江洵端正的身姿,几缕发丝垂落在身前,勾勒出他俊逸的侧脸。
尤其是那双眼眸,在光影交错间,仿若藏着平静的湖泊,温柔又坚定。
“我自然知晓此事棘手,可正因关乎中律司声誉,才更应坦诚面对。若是一味遮掩,长此以往,令任务员们寒心,谁还愿为中律司全力以赴?”
“信号筒之事,不过是众多问题的冰山一角,还有多少类似的疏漏被你们悄然掩盖?公开,是挽回人心的第一步。”
江洵目光灼灼,声音清朗,不疾不徐间,似商量也似谈判。
宋书岚微微沉吟,目光在江洵身上打量片刻,似在权衡利弊。
“你这要求太过突然,也太过......大胆。我得先和容若商量商量,她出面解决,或许更有把握。”
江洵微微点头,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他端起茶杯,向宋书岚示意,“如此,便静候宋记的好消息。”
宋书岚无奈地摇了摇头,浅饮一口茶后说道:“你也知道,最近事儿多,就算这事能通过,怕也得等局势稳定下来,才能真正落实。”
她所说的 “局势稳定”,不言而喻,指的是朝堂之上龙椅归属的纷争。
在接下来的半个时辰里,江洵将岭下寨任务的详细情况,一五一十地告知宋书岚。言语间,虽有维护邓余等人的倾向,但杀人事实确凿,至于如何定罪,还得看宋书岚和衙门的裁决。
待衙门那边的人赶到时,已是戌时末。他们的马匹,终究比不上中律司的精良,一路奔波,还是耽搁了不少时间。
三方势力汇聚一堂,寒暄自是免不了的环节。江洵应对那些恭维的场面话,早已驾轻就熟,每一句出口,都拿捏得恰到好处,尽显圆润通达。
郜林等人在不远处静候,他们望着江洵与那群人并肩而立的身姿,心底竟无端泛起一抹欣慰。
往昔那个不善言辞的少年,如今已能在这般虚伪的局面中,从容周旋,独当一面。
“你不过去凑个热闹?”瑶卿眸光一转,看向正悠然剥着瓜子的傅钺,开口问道。
“我过去做什么?添乱么。”傅钺头也不抬,手上动作不停,声音里透着几分淡然。
瑶卿听闻,忍不住笑出声来,语气中满是调侃:“呦呵,这么快就给自己找准定位了?”
“我有自知之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