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夜风吹皱的江水,一浪接着一浪,缓缓地冲击着岸边。
男孩陈轩双臂环抱膝盖,眼睛一眨不眨的望着浮荡在江中心的蓝色冲锋舟。
一根根金条,被扔进了江水,荡起一小片涟漪。
陈轩转过头,望着同样抱着膝盖的陈方亮。
“爸,你能逃走吗?”
他双眼漆黑透亮,眼底浮现出淡淡的水雾。
“放心,爸没事的。”陈方亮再次摸了摸他的脑袋:“时间快来不及了,我得走了。”
“爸!”
陈轩想要站起身,但却被陈方亮按住了肩膀。
“儿子,爸爸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没完成!记着爸爸和你说过的话,在这世上,不要相信任何人,只有你自己才能靠得住。”
陈轩吸了吸鼻子,语气哽咽道:“我还能给你写信吗?”
“能!”陈方亮手里握着的手机,搁在他的手心:“儿子,没有我在你身边,你要努力活下去!”
陈方亮站起来,但却不敢直起身,他回头看了一眼河对岸,漆黑的湿地公园里有人影窜动。
左侧的大桥上,白色涂装的几辆警车快速地开了过来。
陈方亮回过头,急忙往上攀爬。
陈轩紧紧地看着他的背影,小声道:“爸,你保重!”
陈方亮来不及回应,爬上岸,快速的在黑暗中奔跑。
来到路边时,早已等候的摩托车,发动机呜呜地响着。
骑摩托车的男人转身,把一只黑色的头盔扔给他。
陈方亮赶紧接住,戴在脑袋上。
身后的大桥上已经拉响了警笛,刺耳的警笛声‘乌尔乌尔乌’的响着。
陈方亮赶紧跨上摩托车后座,他来不及回头看。
骑摩托车的男子喊了一声:“坐稳了!老陈!”
他用力一轰油门,摩托车快速地向远处驶去。
与此同时,两辆警车从大桥上狂奔下来,逆着车流,紧追而去。
因为警车是逆向行驶,所以路面的社会车辆狂按着喇叭。
前头的警车差点撞上一辆面包车,但因为警笛狂呼作响,路面的车辆赶紧选择避让。
然而耽搁了时间,这就让摩托车已经跑的很远了。
后面的警车,不管不顾的往前狂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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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挥车内。
罗锐望向设备上的电子屏,微微眯着眼。
步话机里不断出来警员的消息。
“一共有两名绑匪,除了陈方亮之外,还有一人骑着摩托车,正在往二桥方向逃窜!”
“摩托车拐去了团结路的方向,团结路有两个路口,赶紧派人拦截!”
“呼叫指挥中心,我们发现了目标,摩托车逃到团结路的三公巷!”
“三公巷是步行街,我们进不去!立即封锁所有路口,快点,动作快!”
刘福泽的声音在各小组的步话机里急切响起。
指挥车跟在这些警车的后面,但速度并不快。
其中一个技术警员转头喊道:“目标信号就在岸边,离我们只有五十米!”
“嘭”的一声,罗锐把车门拉开,探头出去。
他看见一个小男孩背着蓝色的书包,不断地在路灯下奔跑,昏黄的路灯把他弱小的影子拉的很长。
“开快一点!”罗锐催促了一声。
几乎是眨眼间,指挥车接近男孩身边。
林晨也探头往外看,喊道:“是陈轩!是他!”
指挥车越过男孩的前头,车轮立即刹住。
罗锐跳下车,跃上路基,拦住陈轩奔跑的方向。
陈轩想要从他身边跑过,却被罗锐一手拽住。
“你放开我!”
“放开我!”陈轩一边哭着,一边大声呐喊:“我要去找我爸爸!放开我!”
罗锐手臂一环,把他搂在身前,并蹲下身盯着他。
陈轩手里握着手机,使劲地挣扎着。
“孩子,你听着,你妈还在等着你。”
“不,我要找我爸!”陈轩满脸的泪水。
这时,林晨和郭乐萱下了车,奔上前,蹲下身安慰道:“陈轩,你听着,我们是警察,你爸犯了事儿,我们必须抓他。”
陈轩摇头:“我爸是冤枉的,我爸是被我妈害进监狱的,他无罪!”
罗锐不知道该怎么向这孩子解释,索性把他交给林晨等人。
但这时,林晨手里握着的步话机传来了嘈杂的声音。
“呼叫指挥中心,我们在三公巷发现了两名歹徒丢弃的摩托车!”
“门牌号56,商业路,陈方亮逃去了二楼,没有发现另一名歹徒的身影。”
“陈方亮跑上了二楼,我们正在追踪!”
“特警队,上天台,陈方亮正在抵抗!”
接着是‘砰砰’的两声枪响。
最后是嘈杂和凌乱的脚步声,以及浓重的呼吸声。
步话机那头似乎正在僵持,接着是呜咽的风声。
刑警喊话的声音:“陈方亮,你已经被包围了,你无路可退,举手投降,我们会对你宽大处理!”
“投降吧,别挣扎了!”
“不要,千万不要做傻事!”
紧接着,消失的脚步声又响起,步话机里传来刑警们的惊呼声。
“他跳下去了!”
“他跳下去了!”
最后,另一个频道传来“嘭!”的一声巨响,像是米袋子摔在地面的声音。
澜江岸边。
夜风呜咽。
罗锐拿过林晨手里的步话机,把开关按掉。
陈轩双眼通红,牙齿紧咬,他紧紧地攥着拳头,眼泪一直往下流。
汤兰从桥上赶来,快要接近儿子时,她放慢了脚步,有些不敢接近这孩子。
终于,她还是小声喊了一句:“轩轩?”
陈轩恍若未闻,被林晨搂在怀里。
“轩轩,你没事吧?”汤兰蹲下身。
但换来的是陈轩恶毒的眼神,那眼神像是一把匕首,直插她的心里。
“你害死了我爸,你害死了我爸!你好狠的心!”
罗锐微微喘了一口气,吩咐道:“林晨,你把这孩子带去医院,我去一下现场。”
“好。”林晨应了一声,和郭乐萱把陈轩拽上车。
汤兰单膝跪在地上,眼神呆滞,身体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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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公巷,商业街。
一尊挑着扁担的清朝铜人的旁边。
陈方亮的尸体仰面扑在地上,脑袋血肉模糊,双臂反关节折断,身下的鲜血殷红一片。
四周已经拉起了警戒线,执勤的民警呵斥着想要围观的人群。
罗锐和董建辉,以及带队的几个刑警拉起警戒线,走到尸体旁边。
两个民警上前,合力把陈方亮的尸体翻过来,露出他带着血污的脸。
其中一个民警向罗锐点头:“是陈方亮无误!”
带队的刑警点点头,开口道:“罗总,还有一名歹徒下落不明,我们正在周边搜索。”
“好。”罗锐蹲下身,向民警道:“搜一下,看他身上有什么东西。”
民警应了一声,戴起一次性手套,在陈方亮的裤兜里摸索了一阵。
而后,民警在他怀里掏出了一摞褐色的信封。
民警想要把这些信装进证物袋里,罗锐招了招手。
他戴上手套后,接过这些信,看了看日期,选了一封三个月前寄去章水监狱的信。
【爸,你最近好吗?
我之前写的信,你收到了吗?
你从来不给我回信,我也不知道你过得好不好。
我几次都想去看你,但都被我妈抓了回去。
我就想问问,我是你的儿子吗?
他们都说,我是野种,我是我妈和其他男人生的。
我不相信,我问我妈,她就打我,让我不要胡说八道。
我能相信的,只有你。
爸,我好想见见你!
你能回家来看看我吗……】
这封信很短,罗锐看完后,递给旁边的董建辉。
接着,他拆开第二封信,继续看了起来。
第二份信也同样如此,陈轩表达着对自己爸爸的思念,而且字里行间都显露出生活的压抑。
当然,一个八岁的小孩子无法察觉到这些情感,也不知道扭曲的思想会塑造自己的人格。
但罗锐作为成年人,他很容易就能看出,如果让陈轩带着深切的恨意和怀疑生活下去,这个孩子的世界观和价值观会变得非常扭曲。
董建辉看完这些信后,又望了望正在被民警抬上车的尸体。
“罗总,难道陈方亮不惜一切代价越狱就是为这个原因?他想要见他孩子?”
罗锐摇头:“恐怕不止。”
“人都死了,从他嘴里也问不出什么来,可惜了。”
罗锐把这些信收好,递给一旁的现勘人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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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接待室内。
陈轩坐在椅子里,面对着罗锐和林晨。
他双眼都哭肿了,脸色苍白,小小的身体被一张椅子包裹。
罗锐身体前倾,轻声问道:“陈轩,你爸陈方亮都告诉你什么了?”
陈轩紧抿着嘴,狠狠的盯着他。
“回答我,他都给你说了什么?”
陈轩还是不回答,那种可怕的眼神,像是在对待仇人。
见他不松口,罗锐沉吟了片刻,安抚道:“你听我说,你还小,你现在什么都不懂,你爸是在给你制造仇恨,你千万千万不要认为他是对的!”
“他是被冤枉的!”陈轩咬牙道。
“是吗?”罗锐问道:“他有没有告诉你,他逃狱时杀了人!”
“你骗人,我爸不会杀人的!”
见这孩子如此固执,罗锐深深叹息一声。
林晨向他低声道:“罗总,你歇着吧,我来问他。”
罗锐点点头,走出了接待室。
陈方亮已经死了,死无对证,关于他的动机还很模糊。
要说以绑架自己孩子,要挟前妻汤兰,但他也没要赎金,也没伤害到任何人。
要说,他逃狱真是为了见孩子,这个动机也完全无法成立。
那他到底是为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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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
章水监狱,12号监舍。
孟井山坐在床铺上,低头看着地板上的裂缝,身体一动不动。
因为陈方亮外出就医时逃狱,12号监舍的囚犯取消了劳作和外出放风的时间。
除了一日三餐,十九名囚犯全天待在监舍里,而且还有狱警时不时在外面巡逻。
不仅如此,监狱每天带走一个人提审,询问陈方亮逃狱前的情况。
孟井山几乎是每天都会被带去问话,但今天已经过了中午十二点,狱警也没来,而且那两个省厅的警察也没再出现。
监舍里静悄悄的,只能听见囚犯咳嗽的声音。
终于,有几个人忍不住,瞥了一眼外面的走廊,没看见狱警巡逻,便向孟井山的床铺走来。
“老孟,今天怎么回事?咱们怎么都没被提审?”之前被罗锐提审的纹身男悄声问道。
孟井山抬起脸来,摇摇头。
戴着眼镜的小矮子问道:“不会是老陈已经被抓了吧?”
纹身男点头:“我觉得有可能,这些警察不是吃干饭的,抓人很有一套。”
眼镜男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孟井山的膝盖:“老孟,你呀真他妈傻,昨天监狱让你签字,你为什么不签?早出去不好吗?”
“我……”孟井山欲言又止。
纹身男道:“老孟,老陈给你想了办法,你就没抓住!你坐了21年牢,难道还没待够?你不想你自己,你就不想想你儿子?”
眼睛男附和道:“对啊,趁现在还有时间,你赶紧去举报啊!”
孟井山咬了咬牙,双腿放下床铺:“好,我去!”
他穿上鞋子,走到监舍的铁栅栏前。
他刚想要喊人,但一队人从走廊上走了过来。
带头的是孟井山见过的警察,正是这名年轻的警察,当时翻阅陈方亮的书籍。
孟井山愣在了原地,注视着罗锐来到他的跟前。
两个人隔着铁栅栏,四面相对。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般,监舍里的十八名囚犯都站起了身,看向铁栅栏外面。
片刻后,罗锐眨了一下眼,开口道:“3371、陈方亮在我们警方的抓捕过程中,跳楼自杀,人已经死亡!”
此话一出,孟井山退后了两步,瞳孔放大,喉咙不断地滚动。
监舍里的十八名囚犯,也跟着愣了愣,而后各自坐到了床铺上,发出沉重的叹息声。
罗锐紧盯着孟井山的脸:“孟井山,案子已经了结,事已至此,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孟井山咽下一口唾沫,重重的一点头。
半个小时后,审讯室内。
孟井山坐在审讯椅里,表情哀伤,浑浊的双眼变得越来越麻木。
他服刑21年,每日每夜都在想着出去,特别是最近这几天,这种心情更加强烈,但听闻陈方亮已死,他忐忑的心,一下子平复下来。
他抬起脸,面对着罗锐冷峻的双眼,开口道:“我说谎了!”
“是,你说谎了!”罗锐点头:“我们打听到,五年前,陈方亮入狱时,最先接触的人就是你,和他关系最好的也是你!”
“没错。”孟井山看了看审讯室里,露出苦笑:“我在这座监狱,服刑了21年,我是老鸟。
我是因为失手杀死了老婆,掩盖尸体,被法院判了刑。
这么多年过去,我一直在想着我杀害我老婆的场景,我罪该万死,但是我儿子是无辜的。
这21年,7665天,我每天都想着出去,无时无刻!
我不是想要自由,是因为我儿子没人照顾了。
警官,21年前,我老婆想要杀死我儿子,就因为照顾这么一个生活都无法自理的人,她精神崩溃了。
我入狱的时候,儿子已经8岁了,和陈方亮的儿子现在年龄一样。现在过去了21年,这些年,是我母亲在照料他。
我母亲一边捡废品,一边照顾我那脑瘫的儿子,照顾了整整21年!
但是我母亲年龄大了,她已经不行了,她要是去死了,我儿子怎么办?
我还有四年才能出去,我等不了,我等不了这么长时间!”
罗锐静静的听着他诉说,没有打断。
孟井山双眼浑浊,头发白了一大半,他双眼通红,眼泪和鼻涕一起流了出来。
“警官,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如果啊,如果当初我当着没发现,就让我老婆杀死我儿子,是不是我一家人的生活就不会变成这样?
我不会情急之下,杀死我老婆,我不用在这个鬼地方待上25年,我母亲也不用那么幸苦?”
孟井山一边哭,一边傻傻的笑着。
“老陈……陈方亮是一个心如止水的人,他只要服完八年刑期就能出去,生活还能从头再来。
但是他心里一直藏着一个问题,始终挥之不去,那就是儿子是不是他的!?
老陈失去了一切,遭到他前妻背叛,如果儿子不是他的,那他真的会宰了自己前妻。
他儿子轩轩,自从上了小学,认识不少字后,他几乎每隔一段时间都会给他写信,信里都写着对爸爸的思念。
这孩子越是这样,陈方亮就越坐不住,他就是想要搞清楚,这么好的儿子,到底是不是他的!?
人啊,只要被一个念头束缚住,那个念头就像魔鬼一般缠绕着自己。
老陈人很好,也很有学问,他和咱们监舍里的每个人的关系都很好,特别是黄医生,他们两个人算得上知己。
直到半个月前,老陈找到我,问我想不想提前出去。
他知道我家里的事情,我母亲快不行了,我儿子没人照顾。
当时,我以为他开玩笑,然后他就告诉我,他能出去,就在几天后。
如果他出去了,他就让我找机会,告诉警察他会去绑架轩轩,他提醒我,时间要选好,千万不要让他还没带走轩轩时,就把这个事情告诉你们。
我问他,你真的想要报复前妻?
他摇头,他就像一个正常人那般,笑着对我说,他只是回一趟家。
最后,他还给了我一个地址,说如果警察抓不到他,就把这个地址交给你们警察,他就在那里,他不会逃跑。
这样,我就能立功减刑,他让我争取最少三年刑期,一年后就能出狱。”
罗锐点点头,问道:“地址在哪里?”
“西双市团结路三公巷56号。”
这就是陈方亮跳楼自杀的地方。
罗锐继续问:“帮他逃出章水县的人是谁?他肯定有同伙吧?不然,他没那么快逃到西双市。”
“我不知道谁帮的他。”孟井山摇头,眼神不躲不闪:“我知道的就这么多。”
罗锐点点头:“陈方亮有没有告诉你,他和黄发德的关系?”
“有,老陈说黄医生患了肺癌晚期,活不久了。”孟井山回忆道:“老陈还说,黄医生治病这么多年,到最后却是这个结果,而且他还说,黄医生想要自己了断,但却不敢自己下手。”
罗锐又连续问了好些问题,见都对的上,便准备让狱警把孟井山带回去。
最后,罗锐安慰道:“孟井山,好好服刑,你儿子的事情,我们会想办法。”
“谢谢,谢谢您!”孟井山戴着镣铐,亦步亦趋的被狱警押解离开。
旁边的乔雪叹了一口气,有些不好意思的开口道:“对不起,罗总,我们没调查到是谁帮陈方亮逃出去的,我们翻遍了章水监狱整个刑满释放人员,都没找到符合嫌疑的人。”
罗锐蹙眉道:“一点线索都没有?”
方永辉咳嗽两声,回答说:“我们在县医院对面的城中村找了好几个目击证人,能够证实陈方亮是骑着摩托车,一个人从国道上逃去西双市的。
我们查过了,这摩托车是偷来的,是被人故意放在城中村的某个地方,我们推测钥匙应该也藏在城中村某个地方,就等着陈方亮逃出去使用。”
罗锐眯着眼:“会不会是黄发德?”
乔雪摇头:“我们开始也认为是他,但我们调查了他的行动轨迹,陈方亮逃狱前几天,他没来过县医院附近,但也不排除是他提前安排好的。”
“他现在人醒了吗?”
“肺癌晚期,又是脑死亡,没救了。”
罗锐站起身:“行,你们幸苦了,既然案犯陈方亮已经死了,后续的调查就交给章水县局。”
罗锐拿起桌上的文件,走出了审讯室,稍微交接了一番后,他和乔雪、方永辉提着公文包走出监狱大门。
因为开的是小门,所以他们得一个个的迈出门槛。
罗锐第一个迈出门,门外想要进来的人看见他后,礼貌的让到了一边。
等方永辉出去后,这个人进了门,还回头看了看罗锐的背影,并压低了脑袋上的狱警帽子。
这人正是当初押解陈方亮去医院的管教,宋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