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星河虽然不喜欢这种场合,但卫南熏有一句话说得对,他是今日的主角,若是留阿娘一个人在那,实在是不应当。
便打着哈欠,一路慢悠悠地回到了慈宁宫。
刚走到花厅外,就感觉里面的气氛有些不对劲,安静的只有筷子触碰到碗碟发出的声响。
不说笑闹声,怎么连个讲话的人都没有。
这也太诡异了些,有外祖母和阿娘在,怎么可能没人奉承呢?
门边的小太监一看见他,就像是看见了救命稻草,赶忙上前极为狗腿地道:“世子爷,您可算回来了。”
“这是怎么了?”
他下句话在心底没说出来,怎么一个个跟晨起练兵似的,连个屁都不敢放。
小太监压低了声音道:“方才摄政王过来了。”
满星河一听到舅父过来,顿时眼睛就亮了,同时极为诧异地抬头看了眼天上:“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舅父居然会来。”
边说着边懊恼自己走得太慢,早知道舅父在这,他就该跑着回来也能省点时间。
他正要欢喜地进内去寻舅父说话,就被小太监给拉住了。
“世子爷回来得晚了一步,摄政王刚黑着脸走了。”
满星河满脸问号:“这是为何?”
舅父总不能是因为知道他要回来,才临时走的吧?!
“奴才哪能揣度王爷的心思,只知道他似乎在看什么人,入席便问人可都有到齐。”
“后来姜家姑娘坐到了他身边,与他敬酒,不知说了点什么。王爷便突然发了好大的脾气,把杯盏一掷,就起身离席了,长公主跟了出去,到这会也没回来。”
满星河第一反应就是:“定是那姓姜的惹了舅父不快,我也不喜欢她,端着个笑跟个假人似的,要不是亲戚,我都不爱和她说话。”
太监宫人们在宫里伺候主子,最怕的就是主子阴晴不定。
他们看那姜琼枝柔柔弱弱样样都好,好端端怎么就惹了摄政王不高兴呢,若是连她都会莫名其妙挨责罚,那他们这些伺候人的下人,岂不是更要动辄掉脑袋。
别看宫人地位低微不重要,实则一个宫里主子才多少,宫人那可是成千上万的。
一个传一个,裴寂的名声就该变得更差了。
满星河这无意识的一句吐槽,反而让小太监确信了,是那姜姑娘真的犯了忌讳,而不是摄政王难伺候。
无意中挽回了些许裴寂已经支离破碎了的名声。
“他们往哪边走了?”
“似乎是往园子里去了。”
他后面也来不及听完,就撩了袍角朝着殿外的方向跑去。
心中美滋滋的,舅父会来这等都是女娘们的宴席,定是为了他,瞧见他不在就走了。
舅父果然还是最在意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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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席间,姜太后居上首,姜琼枝就跪坐在她身边,可以看出她的脸上似有泪痕,低垂着脑袋,情绪很是低落。
她是姜家这一辈中,最受瞩目的一个,自幼是由祖父亲自开蒙,教她读书识字。
琴棋书画请的也是举国上下最有名气的女先生,她自诩天资聪慧,不止是族中姊妹,便是放眼望去没一个女娘能比得上她的眼界和学识。
甚至是父亲最为器重的兄长,她也瞧不上,觉得只是个书袋子。
被如此教养出来,她的性子自然更孤傲,除了祖父,就连和父母也说不了几句贴心话。
人人都道她是什么京城一才女,实则她根本就不在意这些虚名。
包括有人说她是皇帝最为属意的太子妃,后来又便宜给了卫明昭,她会觉得懊恼或难过。
实际上是,她早就笃定,皇帝不可能再让姜氏女做太子妃。
而她自幼出入宫闱,旁人或许觉得太子温和谦逊,她却能看穿他的伪装。
她瞧不上太子,更不可能嫁给他,她要嫁便要嫁这大燕最厉害的男人。
这个人便是裴寂。
她幼时跟着祖父读书,特别不服输,她觉得自己并不比兄长们差,甚至她的学识更胜一筹,她若为男子,定是要入朝为官入阁拜相的。
可她偏偏是个女儿身。
那会她年岁尚小,又没留头,打扮就跟假小
子似的,总爱跟在兄长身后跑来跑去。
有一回,她央求兄长教她骑马,兄长最是疼她,便瞒着家中长辈带她去了马场。
偷偷去的,自然就不能去自家的马场,她等到了才知道,去的是京郊别庄的一处马场。
那会的裴寂也不过是十来岁的青涩少年,却已经有了独特的气场。
他不爱讲话,沉默地给马刷毛,喂马,可他只穿普通的衣袍,站在那就让人忽视不了。
兄长带着她过去与他见礼,让她唤小叔父。
两人明明也就差五六岁的样子,却差了整整一辈。
她也是头次知道,他便是皇帝的幼子,四皇子裴寂。
兄长的骑术也很一般,教她就更勉强了,是兄长用心爱的弯刀换来让这位小叔父教她半日的骑术。
她那会个头小,马上都有些坐不稳,他便上马护着她同骑。
她头次感觉到风在耳旁呼啸,眼前是与天相接望不到边界的草场,她喜欢飞一样自由感,也喜欢被护住的感觉。
那日跑完马,天色暗了,兄长与他赶在城门关上之前,带着她回了京。
恰好那日是花朝节,夜市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花灯。
这也是姜琼枝头次溜出府,她从没见过这么多琳琅满目的摊铺,更没见过这么有意思的花灯。
她缠着兄长要买,可小少爷出门哪知道要带钱,两人身上都掏不出银钱来。
最后是裴寂掏了钱,当他将那支金鱼的花灯递过来的时候。
她便再也忘不了这个小叔父了。
只可惜,她再想找他的时候,才知道裴寂早已不在京中,孤身一人去了军营。
她虽在闺阁之中,但时刻关注着少年人的动向。
知道他杀了多少人,打了多少胜仗,擒获了多少敌寇,他的名字非但没有淡去,反而越来越浓烈。
随着年岁增长,她见过的男子越来越多,可没有一个能超越裴寂在心中留下的记忆。
直到父母开始为她择婿,她看哪个都不满意,全都是普通的凡夫俗子。
她要嫁便要嫁这世上顶顶厉害的英豪。
恰好裴寂就是这样的人。
肃王又如何,在她眼中,皇帝都不如他有能耐,这江山到底谁能坐稳都还不一定。
那点小女儿的情动才令她恍然明白,她早已有了忘不掉的人。
是叔侄又如何,他们不同姓不同宗不同源,所谓的叔侄也不过差了几岁。
即便是亲叔侄不被世俗所容纳又如何,她就是心仪这个她唤作叔父的男人。
她一直等,从懵懂道豆蔻到韶华,好不容易等到了裴寂回京,成了摄政王监国。
她满心欢喜地迎上他,换来的却是狠狠的一巴掌。
姜琼枝本不想把自己变得那么俗气,她自诩自己与众不同,高于世间女子。
即便她承认卫南熏很漂亮,是她所见女子中的佼佼者,但艳俗如瓶中花,只能勾得普通男子为其倾心。
谁能想到,再见她时,她被裴寂护在了怀中。
她在亭中冷眼旁观,看着卫南熏楚楚可怜地红了眼眶,看她柔弱不能自理。
是这些小手段,勾得裴寂有了恻隐之心么?
姜琼枝极为厌恶那些俗气的男子,要么没学识,与她说不了几句话,要么太过肤浅只会盯着她的脸。
故而除了家里人,她几乎不怎么与外人打交道,更别说是外男了。
她的学习能力很强,下意识地觉得裴寂是喜欢那等菟丝花般柔弱依附与他的女子,这才会站出来为卫南熏说话。
随即又极为不自在地示弱,扮可怜,就是为了能让裴寂多看她几眼,与她单独说话。
但都没有,他看她的眼神冷漠又无情。
就像是看待其他女子一模一样,甚至还带了一丝不耐。
这让姜琼枝生来头次感觉到无所适从,以及心底有股隐隐涌动的刺激感。
他的厌烦和不喜,让她伤心,同时也令她战栗发抖,她从未有学不会得不到的东西。
越是得不到,越是不喜她,就越是让她欲罢不能。
不会相处有什么关系,不被喜欢又怎么样,她从小到大最擅长的就是学习。
读书识字写
文章,琴棋书画,她样样从不会到会。现在不过是学个女子的说话脾性,相较起来并没什么难度。
眼见那高大的身影,从殿外走进来,她的心就剧烈狂跳着。
她端着杯盏,迈着不自在的步伐,到了男人身侧,挤出怯生生的笑来:“叔父,我敬您。”
可裴寂却连看都没看一眼,兀自道:“人都在了?”
自从他出现,席上就安静了下来,女娘们个个低着脑袋不敢说话也不敢抬头,自然没人敢答他。
“回叔父,琼枝瞧见世子陪着为姑娘离开了……”
话还未说完,铜制的杯盏擦过她的肩膀,摔在了地上,酒水泼洒了满地。
待她睁眼,只看得见墨色的衣袖从眼前晃过。
姜琼枝呆愣愣地跪坐着,仿佛感知不到周围的一切,那模样就像是被人丢弃在旁,实在是可怜。
姜太后虽说除了兄长外,与姜家其他人往来不多,但这到底是她兄长的亲孙女,没有看着她被欺负的道理。
“好孩子,过来,被你叔父吓着了吧。”
姜琼枝眨了眨干涩的眼眶,活动了下冰冷的手指,缓慢地摇了摇头。
用很轻的声音道:“姑祖母,琼枝没事。”
“是琼枝说错了话,不怪叔父。”
“他呀,就是这个破脾气,一点就着,让你受委屈了。”
姜太后握着姜琼枝的手,轻轻地拍着,她当然也想与自己娘家人亲近,但她心里清楚,疏远才是对她们最好的保护。
“琼枝不委屈。”
“真是个好孩子,与你祖父最像,哀家这几年腿脚不方便,也不爱四处走动了,接下来都会在京中静养,你往后得空了,便来陪哀家说说话。”
姜琼枝低眉顺眼乖乖地坐着,闻言,犹豫了下,才大着胆子道:“姑祖母,可否让琼枝留在宫内侍奉您。”
姜太后露出个微微诧异的神色来:“哦?你真的愿意待在宫内?”
“是,琼枝愿常伴姑祖母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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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卫南熏坐上马车,就听到了个好消息。
“姑娘,昨儿邱管事带了消息回来,说是二老爷这几日就要回来了。”
卫南熏惊喜又好奇,父亲每年都是年关前后才会回京的,前世的这会,父亲确实回来过,那是因为她与卫明昭同时出嫁。
此番归京,她还收到了家书,父亲明明说要下个月才有机会回来,怎么突然就回来了?
“邱管事倒是没说这个,许是临时有什么事呢。”
她的重生似乎改变了很多,却又有很多难以言说的巧合。
譬如阿弟同样被人欺负受伤了,父亲提前回京了……
这是在预示着什么吗?
织夏看卫南熏神色有些凝重,不免有些奇怪:“姑娘不是盼着能早日见到二老爷么,怎么好似不高兴?”
“我自是高兴的,只是心中有些不安。”
“姑娘定是太久没见二老爷,太过高兴了。”
“但愿如此吧。”
卫南熏回到家,先看过阿弟,见他伤势渐渐好转,这两日她在宫里,反倒没什么人来打扰他养伤。
“阿姊在宫里没有受委屈吧?”
“太后是极为慈祥的人,长公主与世子也很好,我能有什么事。”
闻言,卫和玉才放心下来。
她与他说了父亲马上要回来的消息,少年虚弱的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太好了,等爹爹回来,咱们就能搬出去了,阿姊也不用担惊受怕了。”
他明明比她还要小,最近却成长得很快,似乎把她这个姐姐也当做了他的责任。
卫南熏不想他小小年纪就背负这么多,又与他说了宫里好玩的,陪他用了午膳和晚膳。
见少年的紧皱的眉头彻底松开,她才起身。
“你好好休息,我明日再来看你。”
这几日在宫里,虽说没什么不好的事发生,但她还是感觉到了疲惫。
回到屋里,织夏已经让人准备好了热水,她褪去外衫,将整个人都没入了热水中。
连日来的疲累,终于在这一刻得到了缓解。
她泡得昏昏欲睡,手臂搭在浴桶边沿,脑袋搭在了手臂上,不知不觉睡了过
去。
恍惚间,她感觉有微凉的指尖抚过她的脸颊,不等她反应过来,有什么重物一同入了浴桶中,朝她贴了上来。
带着白雾的热水漫过浴桶,浸湿了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