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光城外,蒙蒙的天色亮了。
又是一夜过去。
微凉的晨风驱散迷雾,吹过荒野,带着焚烧尸体的油哈喇气味钻入人的鼻子。
韩世忠的鼻头微微抽动,抱着磨损不堪的枪尖,有几分疲惫地倚靠在辎重大车的车轼上。
入目所见,士卒的尸骸已经被搬空。
但是被侵染过的大地上血迹纵是被吸干依旧留下了刺目的红。
丝丝缕缕的血腥气味一点点蒸发向天空。
长蛇迷魂阵内雾气自发散开,韩世忠,辛从忠等人抓住机会追击田虎麾下部队,一夜厮杀,各有胜负。
最终再次抛下上千具尸骸。
而田虎率部队撤入密林,只剩一两支残余兵马在苟延残喘。
也正是此时。
田虎射出一枚携带密信的箭矢,意图求和!
眼下则是双方主帅第一轮的正式交谈。
辛从忠骑在高头大马之上,眺望向不远处密林,手中的长枪枪尖上依旧有白的红的痕迹。
白的是溅上的脑浆,红的自然是干涸血迹。
灰白的马蹄翻起泥土,显得有些不耐烦。
“我不信他真敢来。”
哈兰生目光死死盯着那一片密林。
这场战争。
正一庄受损最大且一点的好处都没捞到。
梁山铁骑的实力远超想象。
哈兰生思忖,如今就算打下了盐山,可若是要与辛从忠再斗上一场,上演一出虎口夺食的戏码,他反复掂量一番,心头自发就开始生憷。
毕竟最初的打算。
哈兰生谋划是两虎相争,必有一伤的情况下才好去捡一个便宜。
哪里料到受伤最重的却是自己这边。
“不,他一定会来的。”
辛从忠淡然地说着。
“田虎此人仗着武艺与一身地公传承的秘术,比谁都骄傲。有登临绝顶的武艺就有一览众山之小的气度。这一次如若不是梁山的诸位兄弟,实则……”
辛从忠没再说下去。
没有梁山援助,填再多的人进去,最终东光城的下场都只有被灭一个结果。
哈兰生率领的凶恶长矛阵团就是最好的证明。
数个军阵长戟如林,不动如山。
哪怕是精锐铁骑一旦陷入矛阵之中,也只有败亡一途。
然而就是这样的军阵却连田虎部队的皮毛都没有摸到就已经死伤殆尽。
无论是正面作战,还是诱敌深入,田虎都做得极其的到位。
城外野战。
田虎更是把辛从忠部队从虎啸关一直逼迫入城中,不敢再露头出城作战。
而截断粮草之后,田虎部队更是以伍仟不到的兵力进行围城。
要知道城池中精锐两千。
仆军至少得有四千来个,而百姓民众更是数以万计。
自古以来围城歼攻,哪一次战役不是攻方数倍于守方的兵马才能达到田虎的战果。
并且辛从忠更是宋廷名将。
电光豹骑亦是一向以骑兵而闻名宋廷诸军。
当年镇守关西区域之时,凶猛的玄豹哪怕是遭遇西夏铁骑,那也是有一战之力。
豹犼之声能够冲击马阵阵营,让战马陷入恐慌。
西夏的披甲铁骑厚重若钢铁丛林,可遭遇上电光豹骑依旧被乱了阵脚,马匹慌乱,大阵不攻自破。
可就是这样一支凶悍的玄豹部队,正面交锋的战场上,却被田虎统摄的盐山残卒,当初金毛犼手下的一群山贼匪类改编而出的兵马给压着打。
如此情况。
难道还不能表明田虎的厉害?
……
至于后面对梁山部队来援,数个三境强者降临,田虎部队更是施展示敌以弱之计,布置长蛇迷魂阵把一众兵马给骗入大阵。
而这时候。
正一庄的哈兰生太急,瞧见田虎部队被打残却是不作多想直接挺兵入阵中。
也就成为东光城的替死鬼。
不过纵是如此。
田虎依旧还有机会,唯独败在吴用那未卜先知的本事之上。
吴用打得一手好占卜,洞察天机,留下两道锦囊。
“遇水而止,遇河而入。”
遇水而止让韩世忠防住一波田虎部队水下偷袭。
而遇河而入则是让栾廷玉找到破阵之机。
这才奠定眼下的胜机。
田虎之败实乃败在天数之上。
……
踏踏踏。
马蹄声响起,密林丛中窜出两匹战马。
一匹步伐轻快,其上坐着一员眸光阴沉的将领,暂且就不多表。
另一匹神俊无比,高大威武,步伐沉稳。
俊朗的战马的胸膛宽阔宛若一堵结实的墙面。
鬃毛则是纯黑色。
长鬃飘动,跃林而出。
步履矫健如狮虎猛兽。
黑马每一步都能带动身上肌肉曲线流走。
顾盼之间有神威,亦如端坐在其背上高大魁梧的男人,有着一种君王般的威严。
马背上的男人自然也就是前来谈判的田虎。
田虎罩着一件黑色的文武袖袍,宽大飘逸的黑色文袖袖口,随风而摆动。
袖袍上画着的猛虎显得尤为狰狞。
而半露出来的衷甲更是坚硬,冰冷。(衷甲,包裹在衣袍下的铁甲。)
袖臂上则是有着刀锋般锐利线条,光是靠近就让人感受到一种绝世名刀般的冷冽锋芒。
“你看他不就来了吗?”
辛从忠手中染血的长枪一指,驾驾驾,一拍打马臀策马迎了上前。
韩世忠同样翻身上马,率领十数骑干净利落地跟上。
至于更多如潮一般的军士则是压在不足千米的后方。
一旦辛从忠有所号令,这些士卒就会如同奔雷一般杀入密林。
“要我说把这片林子烧了不就完事儿。谈个鸟蛋蛋。”
哈兰生不悦地说道,袒露着肌肉虬结的胸口,独脚铜人槊扛在肩头,一脸杀气腾腾模样。
然而没有足够兵马的正一庄主却是再无主导权。
“恭喜你,你赢了。”
田虎沙哑着嗓子说道,扯住马缰与辛从忠对峙。
两马间隔不足十米,长枪一挥就能攻击到的距离。
“赢了?”
辛从忠轻轻挑了挑眉,回头一顾。
断臂的邓宗弼马匹压在最后,脸上是控制不住的杀意。
一侧的哈兰生赤袒着胸膛,胡须都快翘起,眼睛瞪得滚圆,其麾下兵马至少战死六七成,数个长矛兵方阵如今最多凑出一个来,而且人人带伤,惨状难以言喻。
至于韩世忠脸上则是掩饰不住的一份疲惫之色,梁山铁骑也只剩下不足三百。
要知道出发的时候,可是五百骑兵。
数次爆发点燃本相,拦下田虎,孙安,整个战场一半战功得挂在韩世忠身上。
至于那些喋血在荒地上,倒在马蹄下的军士尸骸则更是难以计数。
“或许吧,如果惨胜也是胜的话。”
辛从忠缓缓说道。
在其一侧朝阳初升,光芒万丈。
东光城的城头一面老旧的旗帜缓缓升起,黑压压的军阵中一片默然,鸦雀无声。
“把我的人放了,我给你们想要的。”
田虎嗓音粗粝地说道,喉咙中好似夹着风沙与刀。
“田大将,你认为自己还有机会吗?”
辛从忠反问。
“怎么,你以为能够把我逼迫到走投无路?”
田虎的声音逐渐透出几分凶戾。
“不试一试怎么知道?你麾下人马难道还能抗住我方一轮冲锋?”
辛从忠的眼神亦是逐渐锐利起来,风从北面刮来带着一股肃杀之气。
“哼。你想要让你的手下死绝?还是说你认为梁山的骑兵会陪着你送死,抑或是那个所谓的正一庄主会把最后的本钱投给你?”
田虎不屑地冷哼一声说道。
似乎觉得缺乏说服力,田虎眉毛一压,脖颈上青筋扬起:“密林之中,本将尚且埋了几支弩手队。不怕死就往里面闯!”
“那你就不怕我火烧密林!”
辛从忠寸步不让。
“那就鱼死网破。”
“破啊!”
两人对峙一声比一声高亢,一声比一声凶恶。
似乎刀兵见血就在眼前。
辛从忠双眸中紫意欲滴,田虎额角青筋暴起皱成一个井字。
两头战马打着响鼻,咧嘴同时露出白森森牙齿,凶恶模样。
“我田虎纵然是死,也可以拉着你,你,你——陪葬!”
田虎微微策马后退了半步,伸手一一指向辛从忠,韩世忠,哈兰生。
除了主将辛从忠外,其余两人的脸色亦是难看到极点。
但无论是韩世忠,抑或是哈兰生此刻都没选择出言挑衅。
因为他们知道田虎说的大抵是真有可能。
一股无比危险的气机,在田虎身上不断凝实。
而田虎身侧的枭悍将领,亦是猛地攥紧手中兵器,眼神中冷芒流淌。
此人的实力仅仅是只是二境巅峰,不过经历数此生死大战,却也有了一种大将才有的镇定之姿。
“其实本座很好奇,你这般厉害,当初为何不用迷雾大阵,把整个东光城笼罩起来。”、“嘻,怎么不说话,是不能做到吗?如果把整个东光城笼罩起来,说不定能够让辛大将的兵马误判,把正一庄的援军当成敌人,来上一场厮杀?你不愿意,还是说根本就不能够做到?长蛇迷魂阵只能沿水路而布置,对吧?”
一道懒洋洋的声音响起。
却是栾廷玉关键时刻赶赴回来且步入战场交涉的中心区域。
栾廷玉缓缓踱步而来,一派轻松写意模样,口中的话语让田虎脸色阴沉能滴出水来。
“呵呵,你说什么废话。田虎的兵马不残,他们正一庄又如何会挺入进去。”
讥笑声音亦在此刻响起,在田虎身侧的那一员枭悍将领,一手上攥紧一柄枪棒,一手摁住腰挎的一柄雁翎刀大声呵斥道。
那张凶戾的脸庞,一双眸子阴毒如蛇,若是李吉在此必定能够认出此人就是当初,盐山上败在他手中的索命鬼——王飞豹。
水下埋伏韩世忠的也是他。
可惜当时韩世忠没有上当。
闻听此言。
哈兰生一张脸顿时涨红成猪肝色,“黄口小儿,岂敢妄言。”
而辛从忠脸上怒意收敛三分,老神在在好似没听到王飞豹的一番挑拨之言。
韩世忠也深深扫了王飞豹一眼,没想到田虎身边竟然还有心思如此通透的人物。
一句话竟然就把正一庄,东光城,梁山本来有可能凝聚为一根绳的气氛给打破掉。
“端得是一个厉害人物,未来前途不可限量。”
韩世忠心道。
本来是火中浇油的氛围,这会儿反倒是偃旗息鼓几分。
田虎深吸一口气说:“如果辛大将你要打的话,想必就不会来此见本将。”
“没错。”
辛从忠点了点头,占据几分主导地位说道:“谈和可以,放人亦是可以,但是我要看到你的诚意。”
“好,那本将告诉你,诚意就是——本将率兵撤出盐山,把盐山完完整整交到你辛从忠的手上。你把本将的兄弟孙安还来如何?”
田虎深吸一口气道。
屠龙手孙安换取一座盐山?
不,换的不是盐山,而是他辛从忠在官场的前程。
攻下盐山的功劳,足以让辛从忠成为一路的总长官,最差也是一地的统制。
简而言之。
最差也是当初秦明一类的官职。
在宋廷武将升迁其实并不容易。
另一个时空宋江打完灭国之战又灭掉方腊,最后也就是地方上的安抚使的官衔。
换句话说也就是地方最高行政机构在路一级出任长官。
宋廷四百军州,但是“路”却只有二十多个。
辛从忠运作得当不是没有机会进入“某某路”这一级别。
当然官职肯定是到不了安抚使,但从兵马都监跳级成为统制,那也是连升几级。
巨大诱惑在前,辛从忠微微眯了眯眼。
“你空口白牙一席话谁信?”
栾廷玉呵斥说道。
“我先撤军,把盐山的兵马撤出来。等辛大将拿下盐山,再放人如何?”
田虎反问说道。
辛从忠确实有几分意动,“你就这般信得过我?”辛从忠反问说道。
“我信。”
田虎只有两个字。
“一代名将自然就有一代名将的风骨。”
田虎又道。
简简单单一句话,却是让辛从忠心底生出一种惺惺相惜之感。
“好。”
辛从忠缓缓吐出一个字,却是不作迟疑做出决定。
“大哥。”
邓宗弼忍不住喊了一声。
韩世忠微微眯眼替邓宗弼感到有几分不值得。
“若是李天王在此,哪怕是鱼死网破。也不会让自家兄弟受辱。”
韩世忠心道。
他算是了解李吉的为人。
若是在长蛇迷魂阵中,以李吉的脾性兴许也会做出与辛从忠一样的选择——那就是不杀孙安。
可若是破阵之后,按照李吉的性格而言,根本就不会有今日的和谈。
李吉只会切割下孙安的脑袋,高高悬挂在城墙的旗帜之上。
而辛从忠则是受限于军功,受限于朝堂,总是会有一些身不由己的决策,只是有些决策未免让人心寒。
“等一下。”
这时候辛从忠又道。
田虎认为谈妥了,却是正打算拍马回去。
“你说。”
田虎勒了勒马缰。
“断我兄弟一臂,此仇不能不报。你既精通射箭之道,今日也吃我一箭,若是不中,前仇不再多提。可若是你命歹,那也怨不得我。”
辛从忠道。
“好说。”
田虎一声应下。
“你尽管射箭就是,本将若是拿其他人挡箭,就决计不是好汉。”
田虎一拍马臀转身撤走说道。
“王飞豹你且先去与其他人会合。”
策马离去时,田虎甚至还给王飞豹颁布了一道新的命令。
韩世忠心头冷冷一哂,知道这一箭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射杀田虎。
辛从忠张弓,搭上箭矢却是久久不发箭,并且微微合上双眼,酝酿杀意。
“兄弟,你且看好了。”
辛从忠道。
紧接着,辛从忠一声暴喝:“请田大将接箭!”
吼声响起逆风而出,也就在吼出来的一刻,辛从忠双目骤然睁开,眼神中好似蕴藏神光。
箭矢飞出弓弦,空中炸起一道紫色惊雷。
雷霆之后。
一杆子羽箭洞穿田虎的臂铠,笔直从田虎后背射穿其肩胛骨。
“将军!”
入林之前,王飞豹亦是低吼了一声。
“不碍事。”
田虎双腿夹紧马腹,单手驭马,却也不见从马背落下。
但是伤口处鲜血横流。
邓宗弼眼神复杂。
“也算是报仇了。”
邓宗弼呢喃说道,望着哥哥辛从忠的背影,攥紧着马缰。
以田虎地公将军传承者的实力,辛从忠紫电箭矢虽猛,却也不可能伤他。
这一箭实则是代孙安受的。
可一道箭伤,难道就能比得过一条胳膊?
如此一幕,让一众将领心中各自生出不同的想法来。
辛从忠亦是知道事情有不妥之处,可东光城的残余兵马是他手中最后的底牌。
把底牌拼没了,就算是做掉田虎,宋廷诸将林立,往后他辛从忠又如何立足?
况且田虎也并非无一点反抗之力。
“这就是最好的结果。”
辛从忠在心底对自己说道,眼神漠然无一丝惭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