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一庄西北角,一座新起不久的宅子。
青石瓦房漂亮极了,就连门口的石狮子都是崭新。
哈兰生请宋江为军师,对人十分客气。
本来哈兰生自己的庄子就能住下,可硬是另起一栋宅子派给宋江。
门头挂着的红灯笼,灯笼印着匾额。
上头写着“宋府”二个大字。
砰砰砰!
不时有声音从院子中传出,后院水井处,硬木圆靶一字排开。
一杆子青色长幡下,花荣一身黑色武士服,神情肃穆。
他单手持弓,手边青色皮囊箭袋中兜着六支铁箭,黑色尾羽透着一点血渍般的暗红。
花荣持弓而立,风姿飒爽。
如今恢复过来,花荣光是站着就像是一团的凛冽威风,抬臂射箭,弓弦拉开作满月。
弓弦劲响,咚的一声,箭矢离弦直入靶心。
箭靶上则是留下一个黑色窟窿。
“这就是我的极限了吗?”
花荣嘴上道,眼神却是有几分凝重。
他站定好一会儿,与体内薄薄的一层真气斗争,待把真气散入四肢百骸这才猛地喘了几口粗气。
力透长弓之后。
花荣的鼻头上早已渗满汗珠,脸上面皮涨的通红,显露窘迫神情。
至于微微起伏的胸膛,手臂上每一块不住收缩的肌肉,以及打颤的五指,无一不在诉说,他已经不再是曾经的那个神箭手花荣。
甚至连拨动弓弦的食指上皮肤都被勒出一抹痕迹。
拇指上套的扳指更是被弓弦回弹的劲力打出一道不甚清晰的裂纹。
要知道在过去。
花荣哪怕是不戴扳指,也可以轻轻松松开弓破靶,箭矢穿靶足以破入石壁之中,让人拔不出来。
如今的射力可谓是不足以往四成。
哈兰生的长生膏药比预想中要好上不少,比起哈兰生当初的预估,花荣至少可以拨动弓弦再行射击。
但是依旧不让人满意。
“都说大破之后会有大立,如今看来我却还是差了一大截。”
花荣口中喃喃自语说道。
“哥哥!”
正值此时,一声呼喊响起。
“你怎么出来了,不是说过让你不要擅自练习弓箭吗?”
端着一碗汤药的花宝燕穿过大堂来到后院冷然问道,两道罥烟似的眉头一蹙表达着不满。
“我的身体我自己还能不清楚?”
花荣语气有几分生硬地回话。
“你不听医师的话,待宋大哥回来,我必与他分说。”
花宝燕眼中腾起一股怒意。
“你管我?”
花荣却也是个倔强脾气。
自古以来长兄如父,从来都是哥哥管妹妹,哪里有倒反天罡的道理。
花荣如此一说,花宝燕顿时不说话了,却是紧紧把嘴抿住,把手中端着的汤药给递上去。
花荣平日倒也是爱惜这个妹子得紧,想着花宝燕小时随自己一起流浪吃了不少苦楚,便缓了缓语气,温和地说:“总要练一练武艺的,我在架子上躺了足足月余,再不练就荒废掉自己,人心底得有一口气在,没那口气就什么都干不了。”
花荣不徐不疾地解释一番,花宝燕依旧紧抿着嘴不说话。
“我就再练习几只箭,这一壶射空,今日就休息。”
花荣一手端起药碗,小口喝着一边耐心道。
“这还差不多,你还以为自己是以前啊。”
花宝燕下意识说道,话一出口才惊觉说得不妥帖。
花荣端着碗惨然地笑了笑,却没责怪妹子,而是附和地说了一声。
“是啊,不比以前。说来倒是想念最初初入青州的日子。”
“哥哥,对不起。”
花宝燕微微低下头道。
“有什么对不起的。”
花荣喝完药把碗放在一边,又检查起弓弦,随口说着:“兴许这就是命吧。”
“想起初入青州那年,我是做梦都想着能够成为将军,统摄一支兵马,重铸父辈的荣光。”
“咱爹可是做到过一地的统制,我们是统制的儿女,怎么能是这般的命运?”
“尽管那时候我只是小卒,但是却坚定相信自己能做出一番事业。”
“一天到晚的,哪怕是米粥就着干粮饼,无酒无肉却也乐得自在。”
“后来遇到悍匪来袭,机会不就来了。”
“那时候的事情,你也听过,浩浩荡荡上千人围拢地方,守城的士兵都降了。我却是独自带着一张弓,几支箭出城迎战。要说畏惧什么,那是半点没有,最后一箭射杀贼首,为我自家的前程,可谓是打开一片新的天地。一路被崔家看中,步步高升,从被贬的白身成为一地知寨,好不痛快。”
说到这里时,花荣又看向花宝燕。
他的眼
神略有几分飘忽,却是思忖起了一个主意来。
听说此庄的庄主武艺不凡,年纪是大了些,却也不是坏事。
自家的妹子转头可就十八岁,也不算小,一些家境好的女子,这时候娃娃都能满地打滚。
至于能不能配上?
笑话,自家的妹儿身段极佳,一袭水蓝色缎子,身姿高挑出彩,出落得水灵灵的。
那就是天王老子那也能完全配得上。
而且若是给花宝燕寻个人家,譬如正一庄庄主这一类的,倒也能为宋大哥谋上一个助力。
想到这里。
花荣声音一顿,继续道:“你跟着哥哥吃了不少苦头,是哥哥对不住你。”
“但你别怪哥哥,你是知道的,哥哥不是一个知恩不报的人。”、“那李贼当初有救你的情意,我知他要谋反,可依旧派人打开寨门,任由大军被调走。”
“更何况宋兄……”
“早年咱们沦落郓城,那会儿娘亲死了,要找的欠款人又不在。做棺材的钱都拿不出来,我当时亦不争气,与今日这般无二,病倒在床榻之上,而你却还只是小小一只……”
“若无宋大哥搭把手来,我估计早就是冢中荒骨。”
“而你,你的命运,最好的情况,也不过是在富贵人家为奴为仆的下场。”
实际上更过分的花荣没说出——那就是当年的情况下,花宝燕沦落风尘是完全有可能的。
娇花般的女儿家无人守护,哪里会有好下场。
“天数有定一切总要偿还,你别记挂哥哥坏了你的一桩姻缘,更别记挂哥哥抛下一切追随宋兄。”、“说来你都不信,当日那李贼一弓五箭,箭矢搭上弓弦的那一刻。我一度以为会被射死,心底绝望。可没想到如今又被宋兄给盘活回来。”
“做人嘛,总是要知恩图报的!”
语气加重几分,花荣又道:“刻薄寡恩那是白眼狼,既然重新活过来了就要让宋兄看到我的价值。不把这张弓握紧,我感觉自己快要废掉了……”
这一日花荣絮絮叨叨说了许多的心底话。
大概是久病初愈,魂体不坚。
一向性格坚毅的花荣,变得有些伤感起来。
花宝燕静静地听着,一缕头发枕于胸前,歪着头静坐在青石石阶上看着花荣练习了一下午的箭术。
一直到日落时候。
夕阳的光打在花荣的脸上。
呼呼呼。
天边有大风刮过,青色长幡在风中猎猎作响。
“宋大哥。”
花宝燕瞪大眼睛,就见……狂风卷动旗幡,尘埃朝着四方八面席卷而起。
宋江背负一对黑色羽翼,披着夕阳从空中缓缓落下。
几根黑色的羽毛飘落下来。
一直到结结实实的脚步踩在地面上,宋江口中轻诵咒语,一片片利剑般的黑羽挣脱开来,化作一道黑色风暴涌向着空中不断交织,一时间遮蔽出庭院上方天空。
宋江不徐不疾掏出一卷天书本册,册子往空中一抛,交织的黑羽尽数刺入天书册中。
连绵不绝的金属碰撞声后,天书落下,再次落入宋江的掌心。
“公明哥哥。”
花荣拱手抱拳,上前一步说道。
“贤弟,这是伤势已痊愈,正好,正好啊。”
宋江收好天书之后,一脸得意之色捋了捋胡须,全然看不出是从沧州战场亡命逃窜,一路滴水未沾飞回来的。
花宝燕撩了撩鬓边黑发,露齿笑道:“宋大哥怎么从天而降?”
“咳咳,也不是什么大事,却也正要与你兄长细说。对了,好妹子去帮我拿两块馍来,我正好有几分肚饿。”
宋江故意轻咳了一声。
花宝燕闻言会意,麻利地把瓷碗这些收起来,一个万福微微道:“宋大哥稍等就是。”
语罢,乖巧地退下。
待花宝燕离开,庭院中只剩下宋江,花荣两人。
“哥哥,这是遇上什么事情了?”
花荣问道。
“把家什收拾一番,咱们得离开此地。”
宋江直言。
“啊?”
花荣亦是一愣,他不久前还考虑过宋江若是与正一庄结盟,想着把妹子嫁给正一庄的庄主,也能够替宋江增加几分筹码。
“并非我辜负哈兰生,而是此人实在愚钝不堪。”
宋江徐徐说道。
一番话添油加醋,把自己摘出来,把正一庄在沧州战败一事完全给扣到哈兰生的头上。
“如今的情况,此地亦是不可久留。咱们尽早离去才是。”
宋江简单阐述清楚情况之后,总结了一句。
“可是我们还能去哪儿?”
花荣深吸了一口气,脸上有几分愁绪。
“无妨。”
宋江轻轻摆了摆手。
“我自有去处。”
他四顾说着。
“如今的天下。东边盘踞李天王,此人夺我梁山,乃我死敌,不过我亦是非常佩服于他,他一路杀伐,未曾一败,颇有威仪。”
宋江豪言点评道,完全忘记哪怕是入梁山那会儿,他亦不是山上的主事。
最初公孙胜拉人入伙,宋江根本就没答应,是客居的身份。
当然,客居不代表就没心思。
恰恰相反,借天书的时刻,宋江就盘算了一番自己未来的发展,可惜创业未启就已经崩掉。
偌大一座梁山,被李吉兵马给打了下来。
花荣默默听着不置可否。
“而山西之地,水土丰茂倒是不错,本可以引以为根基。然而宋廷立国,割土求和,大半地区如云内境等与辽国接壤,实在太过危险。”
“至于由汉中入蜀,未来天下之乱局必定丢失先机。一入蜀地,最大可能亦不过是化作蜀蛟,再无窥觑天下之可能。”
“而东南有方腊布局,宋廷本就经营河北,唯一剩下的就是房州,淮西。”
“此战田虎若是不败,能雄踞盐山倒也罢了,未来他必是与李天王之间相争。可若是败而不死,下一步必定是挺兵入淮。至于咱们的话未来想要谋划成事就得统摄一支兵马,赶赴在其他人的前面,进入房州。”
宋江一点点掰开揉碎给花荣分析道。
不得不说。
就战略眼光来看,宋江是颇有几分不凡。
因为在另一个时空之中,淮西房州正是四边四角中的一边,湖北的一大片区域。
而四大寇中的王庆就是雄踞房州。
当然此时此刻,王庆尚且只是东京开封府的一个副排军,终日耍钱,宿娼喝酒,与一众兄弟高乐。
离未来成事,还差有好几年的光景。
“房州?”
花荣口中轻声呢喃着,对于未卜的前程脸色一片迷茫。
“没错就是房州,不过在前往房州,咱们得做几件事情。”
宋江又阴沉着脸说道。
“第一、俗话说有钱走遍天下,无钱寸步难行。正一庄兵源尽数调出,守备空虚,咱们可以前往府库取些钱财之用。”
“第二、我手上无兵无将,前往房州又能够如何?为兄打算入辽,以玄女教的名头借来一批人马。”
“第三、亦是最为关键一点,如今你虽说已痊愈大半,可为兄观你面色尚且没彻底愈合,那辽国檀州关大将阿里奇手中尚且也有一份长生膏药。既然如此,咱们一起前往取来,让你恢复过往之巅峰。”
宋江一席话说得花荣有几分心动。
只是……
“公明哥哥这般行事与你名声怕是有几分不妥帖。”
花荣再三斟酌婉言说道,心底亦有几分家国情怀。
“唉。”
宋江重重叹了口气,“我平日尽管挽救江湖一众好汉且落下一个及时雨的名头。可说来让人心底恼怒,我真正落难时刻又有谁人来救?唯独花兄弟暖我一颗寒心。”
“那李天王气数日益昌隆夺走我的机缘,我此番行事实乃是迫不得已的苦衷。”
“眼下天下将乱,宋廷的龙气垂垂老矣,为兄是不得不如此。当年李世民亦有认突厥为父之举,只不过后来唐朝大兴,让突厥拜服,且掩下这段实情。为兄入辽,借契丹之手与李世民之举并无不同,不过是忍辱行事,行卧薪尝胆之勾当罢了,一切都是为了天下大乱之际,能够拨乱反正,望兄弟明白我之苦心。”
宋江不徐不疾为自己洗刷一番。
实际上正史上记载是李渊引突厥为援,双方相互利市,只有个别书籍上记载有称臣一说。
而记载的也是李渊,不是李世民。
当初的真相具体如何早就被历史尘埃所淹没。
宋江此言,张冠李戴亦不过是为自己寻一些正义由头罢了,让自己心安,让花荣心安。
“既然如此,弟无虑也。”
花荣斩钉截铁地说道,拱手抱拳。
……
是夜。
啪啪。
正一庄的府库铁门被人拍响。
“你们做什么?”
看守库房,眼窝深陷的老头提着灯,透过铁门缝隙注视着花荣。
“冕老伯,是我啊。”
宋江徐徐撩起黑斗篷,并且扬起脸来。
“宋,宋押司,你,你不是在……”
门后的老头子问起事来。
“冕老伯让我们进去再说,这次沧州作战出事情了。”
宋江脸上堆砌悲意道。
冕老伯紧紧攥住提灯,摇头说道:“不可以的,没有庄子手谕,令牌,谁也不能打开库门。你快些离开吧,不然我可就敲钟了。”
“哼。”
宋江冷哼了一声脸色骤变,黑袍的袖口一扬,一片片黑羽如利箭刺出,顺着铁门缝隙扎穿冕老伯的头颅。
“不识好歹。”
花荣听到宋江口中一句阴沉深寒的话来,不由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花荣下意识摸了摸脸,一点惨白且温热的脑浆竟然溅到了脸上。
裂开的头颅,顷刻被黑羽削掉。
提灯被打翻掉落在地上,灯油与火鸦爬上无头的尸骸,血泊流了一地。
血与火光的映衬中,宋江那张面无表情的脸颊让花荣恍若好似看到一头食人的绝世妖魔。
咔咔。
锁门的链条被斩断掉落一地,府库铁门被一双筋骨分明的大手缓缓推开。
这一切让花荣生出一阵不真实的感受来。
“公明哥哥,公明哥哥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花荣心底不好的念头一闪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