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荷知夏 作品

第166章 青丘狐女

第166章 青丘狐女

料理勿忧身后事,经营常济世间人。

仵工铺外,胡宝松佝偻的身子直起些许,朝着门口站着的徐青拱了拱手。

后者颔首点头,目送老人离去。

门口处,仵工铺的对联依旧如故。

玄玉走到徐青身旁,望了眼胡宝松离去的方向,随后抬起头看向他。

“阴河那边不太平,你若是非要去的话,我可以陪你一同前去。”

徐青摇头道:“这单生意由我来做,你在这里照顾好铺面,如果逸真师姐过来寻你,你便装作不知情,客户至上,这是胡老头的要求,我们要遵守约定。”

玄玉睁大眼睛看着徐青,仿佛已经洞察一切:“胡老头没有说只让你一个人去,也没说让我留下来看铺子,我们关了铺子,师姐过来找不到人,一样可以履行约定。”

这猫真是越来越不好哄骗了。

“铺子和猫仙堂是我们的立身之本,不能轻易舍弃,总得有人坐镇堂口。”

“再者,我留你在铺子里,其实还有一个原因。”徐青伸手从怀中取出了一枚金色蝉蜕,继续道道:“前几日我在鸟街时,偶然得到一对蝉蜕。倘若遇到危及性命之事,拥有蝉蜕者便能借助此物金蝉脱壳,转移到另一只蝉蜕所在处”

“玄玉试想一下,如果你我同行遇到险情,需要借助蝉蜕脱身,岂不是传来传去,还在原地,那不就作茧自缚了吗?”

闻听此言,玄玉坐立而起,用猫爪捧起脖子前系着的金色蝉蜕,好奇的观瞧,

这小小的虫壳,还有这种玄奇功用?

徐青见玄玉出神,便笑言道:“有了这蝉蜕,玄玉就又是九命玄猫了。”

玄玉收回猫爪,重新端坐在铺门前,然后抬头望向徐青,认真道:“这一条命是徐仙家的,我会替徐仙家保存好这只蝉蜕。”

当天夜里,徐青坐在柜台前,手里篾片白纸做扎,不大会功夫,一盏盏的白纸灯笼便摆满了台案。

除了灯笼,徐青又借助扎纸技艺,扎了纸虎作为开路先锋。

纸驴纸马背着纸扎的金童玉女,马和驴的肚子里则装满了纸钱烧活,这配置在丧葬一行里,叫做送财童子。

徐青虽答应前往阴河古道,寻找胡杨陵为胡宝松出殡,但他并未打算亲身涉险。

阴河古道是阴间和阳间的隔离带,天地气机异常混沌,谁也不知里面藏着什么牛鬼蛇神。

以往徐青曾无意间通过仵工铺的双生棺去过一次阴河,而他那次所涉足的鬼王陵,仅仅只是阴河古道最外围的区域,但在烟宁公主的走马灯里,他却得知鬼王陵的鬼王已经存在千年之久,自身道行更是接近千年关隘.

在阴河外围就有千年老鬼守门,那通往更深处的区域,又会有多少不世出的邪祟妖物潜藏?

哪怕胡宝松给了徐青寻尸罗盘,教授了他趋吉避凶的法门,传给了他洞天符箓作为护身之法,对方也不敢保证徐青就一定能将他安全送到胡杨陵。

徐青心中同样清楚,若非如此,当初他和胡宝松达成约定,互相指着灯火,立下天地赤字帖的时候,他也不会取巧,说出如果有违诚信,便死后化作僵尸,永世不得托生这种誓言来。

如今徐青虽然依旧没有亲自深入阴河古道的打算,但要是真到了需要为胡宝松兑现承诺的时候,他也不会临阵脱逃。

身为仵工铺掌柜,津门府丧葬行当的新起之秀,诚信经营永远排在第一位。

等到把自个纸人送葬团队武装到牙齿后,徐青仍没有停手。

他要炼制出一些探寻安全路径的纸鹤。

这些纸鹤并非是能够载人腾空的大型纸鹤,而是一只只巴掌大的‘探路斥候’。

隔天一早,胡宝松寻了个借口将逸真道长支走后,便独自一人来到了仵工铺。

早已做好准备的徐青依然没忍住开口询问:“老胡,你真决定好了,那胡杨陵真就非去不可?要我说,还不如让逸真师姐带你回五老观”

胡宝松摇头道:“我是胡杨氏的嫡系,是录谱之人,如今整个胡杨氏,除了我便只剩下逸真一人。”

“胡杨氏世代录谱者,都要回归祖陵述职,这是族规礼法,不可违背。”

徐青没有可依附的宗族,自然不会有胡宝松那种强烈的归属感。

即便是大雍朝,在他眼里也没仵工铺这一亩三分地带给他的归属感强烈。

这种自然归宿,倒是让他想到了象归象冢,狐死首丘的寓言。

传闻象知命识寿,在寿元将尽之时,象便会跋涉千百里,回到象冢,也就是传说中的象坟。

除此之外,亦有鸟飞反故乡,狐死必首丘的说法。

此言说的是鸟飞千里,最终必然会回到故乡;狐狸死时,头总是朝着它出生的地方。

徐青看向胡宝松,此时的胡宝松正面南而坐,眼神里有说不出的眷恋。

微微摇头,徐青开口道:“您老且先坐着,我先去趟寿衣店,一会儿便回。”

仵工铺相邻不远就是寿衣店。

暂时当起寿衣店掌柜的张婉正拿着麈尾清理浮尘。

见徐青过来,这位曾经的官家小姐连忙上前递座倒茶,丝毫没有富家千金的架子。

“我还有要事,不便久待,眼下取几件寿衣就走。”

挑好寿衣,徐青转而又去了一趟棺材铺。

此时逸真刚被胡宝松支走,整个棺材铺空无一人,徐青徒手将那有两重棺椁的大棺放上板车,又将棺材铺关好后,方才推着板车回到自个的铺子。

铺子里,胡宝松依旧面朝南向,好似睡着一般。

徐青望着那舒展身子,躺在藤椅上的老人,愣了好一会。

虽然早有预料,但真正面对时,却依旧难免怅然。

玄玉走到近前,静静的看着徐青为胡宝松穿好寿衣,将其放入棺椁内。

等一切事毕,玄玉踌躇半晌,还是没忍住开口道:“人类向来如此脆弱,徐仙家不用太过悲伤。”

徐青闻言扭过头,失笑摇头道:“谈不上伤心,早在五十天前,我便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顿了顿,徐青叹道:“黄泉路上无老少,这一行就这样,注定要送很多人离去,即便是经营此业的阴行人,到最后也逃不过被送走的命运。”

听到这话,本打算安慰徐青的玄玉,却率先情绪低落起来。

“徐仙家是说自己有一天也会被送走吗?”

“.”

徐青面无表情的看着口不择言的黑猫,他口中经营此业的阴行人指的是卖棺材的胡宝松,这猫想到哪里去了?

此时仵工铺里的双生棺已经被徐青挪进鼠宅,也就是古子虚开辟的地下府宅。

暂时关闭铺门,徐青带着装殓胡宝松的棺椁便来到了地下。

古子虚此时正带着黄小六在外收拢香火,鼠宅里只有古巧儿在打理。 鼠娘子一瞧见徐青,开口便是徐相公,见了玄玉,则称呼其为青卿娘娘。

徐青听得总觉得哪里不对味,便开口道:“不要叫我相公,你叫我徐先生就好。”

“巧儿姑娘,麻烦你在外守好通路,莫叫任何人进来。”

说罢,徐青复又转头看向玄玉。

“我闭关不知多久,还请有劳玄玉多多费心家宅诸事。”

在徐青进入密室之前,玄玉忽然开口道:“徐仙家,你要早点出关。”

“好。”徐青点头应下。

“还有,你不许偷偷去渡那雷灾。”

徐青笑道:“我胆子可没那么大,在鸹爷回来前,莫说渡劫,便是下雨天打雷,我都不带往外面站的!”

明明怂的要死,怕打雷也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可从徐青嘴里说出来,却显得格外硬气。

地下暗室内,徐青打开两重棺椁,看向嘴角带着笑意的胡宝松。

这老头这回倒是心满意足了。

在寿枕旁,有几页金纸,徐青拿来一看,只见上面写着胡宝松父亲母亲,还有祖父祖母的名讳。

除了名讳,上面还记录着胡宝松这一支嫡系,数代人的修行轨迹。

翻到最后一页,胡宝松妻子,五老观紫宸道长的名字赫然在列。

最后一行蝇头小字,则写着胡杨氏嫡系尚存一支,是吾之爱女,若先祖有灵,还望加以庇护

这算是什么?给胡杨氏祖先递小纸条,求照顾?

徐青哑然失笑。

都说儿行千里母担忧,却不曾想,哪怕阴阳相隔,为人父母亦有放不下子女者。

“老胡,在井下街你算是我认识最早的一人了,咱俩也算是忘年交。”

“只是你我生不逢时,没能在正当的年纪认识,不然兴许还能把酒言欢。”

嘴里碎碎念叨着,徐青心里多少有些怅然。

只是长生者注定要与众生相隔,独守千万年寂寥。

胡宝松会是经他手送走的第一个朋友,但却不会是最后一个。

“看来我啊,以后还是少交友,多收尸好,这朋友多了也不是什么好事。”

和尸体唠了会嗑,徐青心里松快些后,便开始为胡宝松做超度法事。

以前他超度尸体时,往往囫囵吞枣,一些不必要的细节他很少留意,如今胡宝松的走马灯,他却是从头到尾都没有加快过或是跳过。

度人经哗哗作响,胡宝松的一生如灯画映影,一页页翻过。

老头儿小时候没吃过苦,打小就生活在井下街棺材铺,当时经营铺子的还是胡宝松的母亲。

至于他的父亲,则是私塾里的教书先生。

约莫在胡宝松七八岁的时候,他的母亲出了一趟远门,也就是那次出门,他的母亲再也没有回来过。

胡宝松只记得母亲离去没几天,远处天上打了许久的旱雷。

从那日之后不久,胡宝松的父亲便整日不修边幅,并染上了酗酒的毛病。

不过虽说父亲酗酒,却从来不曾苛待过他,反而对他比以往更加关怀。

如此到了胡宝松及冠的时候,他的父亲忽然将他唤到后院的桃树前,并指着那树,说这桃树是你母亲一百多年前亲手种下

胡宝松还以为他这老父亲又喝醉了酒,在那儿说胡话。

于是他便开口问道:“爹你今年贵庚?”

“四十有二。”

“那爹何以在一百年多前,看到我娘栽下这棵桃树?”

胡宝松自觉拆穿了老父亲的醉话,却不曾想下一刻他爹就开口道:“我不曾亲眼见过你娘栽树,这事原是她亲口告诉于我。”

“儿啊,你娘她其实不完全是个人,她是位狐女!”

你娘她不是人,她是位狐女。

胡宝松一听这话,心里愈发确信,他爹这回指定是又去吃酒吃醉了,不然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胡话。

然,就在下一刻,胡家老爹拿起镢头,在桃树三步之外,挖出了一方玉匣,里面放着的正是胡杨氏的传承。

胡宝松不信邪,以为是他爹在唬他玩,但当他尝试接触玉匣里的事物时,才发现他爹从来说的都不是醉话。

因为他真的借助那玉匣踏进了修行之门。

在胡宝松修行至二十七八岁时,正值年少意气,便辞别父亲,开始行走江湖,寻觅母亲年轻时的足迹。

中途胡宝松遇见兵匪为祸,民声载道,他便加入剿匪义军,只是有些事非一人能够力挽,义军成立之初,为国为民,可到最后却依然走向了败亡。

此时胡宝松才幡然悔悟,俗世之事本是轮回之海,只能让人越陷越深,只有修行才是我辈中人该做之事。

领悟其中关节后,胡宝松便继续踏上寻找寻求仙缘的路途,土山集、桃都山、青丘.

修行人无岁月,等到二十多年后,年过五十的胡宝松依然如同二十啷当岁一般。

那日他走在青丘遗址内,遇见了一个女卦师。

卦师和他一见如故,带着他在破落的青丘遗址里四处游玩,中间胡宝松获得了一些修行法门,其中就有洞天宝箓这部符书。

等两人走出青丘,胡宝松忍不住再次打听起女卦师的身份。

“我叫白秋雨,青丘是我的故乡。”

胡宝松此时才明白,原来他遇到了真正的狐女。

“前辈,我可否拜你为师,随你一起修行?”

白秋雨轻笑摇头:“你源自土山集,我是青丘之狐,我青丘之法却是传不得你,便是你此前在青丘获得的法门,也算不得我青丘之法。”

“再者,你好像忘了一件重要的事。”

“何事?”

“凡人寿数不过百,你外出贪游,不知岁月,如今你父亲却是已经到了大限之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