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谷孒 作品

第639章 失了智

冼家,六号楼楼顶,葛兰怀里抱着三弦,右脚边放着书鼓,拨弄几下三弦,她张嘴唱道:“丑末寅初,日转扶桑,猛抬头,遥望见,天上星星共斗,斗和辰,他是渺渺茫茫,恍恍惚惚,密密匝匝,直冲至霄汉呐,减去了辉煌,一轮明月,朝西欲坠。”

在葛兰身边坐着冼玉珍,大腿顶着一把四胡,一下一下拉着,待葛兰唱罢,她接上,“我听也听不见,在那花鼓谯楼上,梆儿听不见他敲,玲儿听不见他晃,锣儿听不见他筛,钟儿听不见他撞。”

一曲京东大鼓《丑末寅初》后,两人手里的乐器不变,却是无缝切换至评剧《秦香莲》。

“香莲上堂。”

“来了。”

“拿定主见我把痛泪忍,求相爷你与我把冤申。”

“香莲……那旁站的是陈世美,上前质对负义人。”

“是。”

葛兰母亲许韶华出身评剧世家,家学渊源,她从小学的东西又比较杂,不少戏曲都有所涉猎,她会的又一股脑儿传授给冼玉珍。

唱了两曲,两人都有点渴,纷纷端起茶盏呷一口润润嗓子。

小歇片刻,两人都没了从容之态,火急火燎地下楼,一个赶去剧组,一个赶着上学。

女人之美在皮相,也在骨,有些先天就有,有些后天可学,戏曲当中,论女人仪态之雅,越剧伶人可排上号。

人一出名,身边的朋友立刻会变多,人在他乡,谁都乐意认识有办法的老乡,自打王霞敏有了名气,她几乎认识了全部的旅港杭州人。

今天是她请的越剧伶人第一次给冼玉珍上仪态课,冼玉珍叫上前老师现闺蜜葛兰蹭课。

当然,这也不乏王霞敏提了一嘴的原因,毕竟王霞敏才是葛兰的亲传弟子,冼玉珍当初是从蹭课开始。

茶楼里,杜维善不知该怎么回答林黛,不说冼耀文的关系,就是教训一个女人本身也是好说不好听。

见杜维善为难,陈厚说道:“月如,不要胡闹,要是被公司知道你叫人教训葛兰,公司一定会处罚你。”

林黛梗着脖子说道:“处罚就处罚,我才不怕。”

陈厚不由蹙眉,月如怎么还这么天真,不知道程家大小姐的牌子已经不好用了?

“月如,覅胡思乱想,这次没拿到好角色,下次争取就是了。”杜维善开口劝慰,“快点吃,吃好了嚜去丽池花园抢鞋子。”

“不去,没意思。”

“你不去嚜,我们只好被焅麸面孔笑话,面子都没了。”

“好了好了,我去就是了。”林黛不再犟,拿起筷子夹起叉烧包往嘴里塞。

丽池花园。

张力在巡视泳池和溜冰场。

冼耀文当甩手掌柜前有留下话,要冲淡丽池花园的负面属性,让“去丽池花园”变成不是一件难以启齿的事情,简单地说就是扩大客户的年龄段,多吸引少年去消费,甚至往全家欢的方向努力。

他留下的策略就是多组织比赛,按照他的吩咐,张力将比赛概念融入丽池花园的经营,泳池开展各种游泳比赛,溜冰场开展溜冰竞速赛和花样赛,很快竞速赛的正赛就要开始,这段时间正式营业前,已经报名的参赛选手可以免费到溜冰场练习。

还别说,这么一搞,参赛选手往往不是一个人过来,会带上几个朋友,一个免费带动几个生意,又有一些少年听见风声过来凑热闹,溜冰场上午也会爆满,丽池花园多了一笔收入。

张力沿着泳池绕了一圈,给工作人员指出一些不足,接着来到泳池和溜冰场中间的一片空地,规划好的吸烟区,点上一支烟,琢磨斯诺克比赛该怎么搞。

冼先生给他的吩咐是斯诺克比赛要往大搞,搞一个“香港斯诺克国际邀请赛”,奖金丰厚一点,邀请世界各地的斯诺克高手参赛。

冼先生给了为什么比赛要搞大的解释:

一是冼先生出于喜欢斯诺克的私心,他想就近观看高手打球。

二是凡比赛皆可赌,斯诺克比赛可以吸引一些英国佬到丽池花园消费,给丽池花园注入国际性,为下一步成为国际夜场做铺垫。

本地豪客虽豪,却只能做细水长流的生意,宰了一次就没下次,容易将生意做没。国际游客就不一样,十之八九只会来一次,只要给他们美妙的体验,对价格并不会太敏感,别宰过头就行。

办斯诺克比赛说着简单,做起来就难了,邀请高手参赛,机票\/船票、住宿、一个人至少几千,加上奖金,办一场比赛花费几十万,怎么赚回来?

张力挠了挠头,思考了几天还是没有头绪,但他不死心,啜着烟继续想。皆因冼先生说的那句话,“斯诺克比赛很难办,但不是没法办,运用你的智慧好好想一想,没有头绪问我。”

斯诺克比赛明显是冼先生留给他的考题,办成了会有好处,开口问会错过一些东西,但凡有一丝可能,他绝不会去问。

绞尽脑汁又想了抽完烟的工夫,他暂时放下,往溜冰场走去。

来到一个身穿黑衣服的光头身前,他问道:“光郎头,有人闹事吗?”

光郎头回道:“会闹事的小开司还没来。”

杜月笙托付给冼耀文五十几个青帮弟子,一半安置在丽池花园,一半被陈燕领走。

“注意点,别让这帮小活狲闹得太狠,爷娘找过来嚜不好交代。”

“有数。”

交代完,张力在溜冰场边站了一会,随即去办公室补觉。

张力一离开,光郎头冲另一个安保黑皮挥了挥手,示意自己去抽烟,让对方盯紧一点。

来到吸烟处,他点上烟,吸了一口惆怅入喉。

想当年他在上海滩也是响当当的人物,砍过人,卖过大烟,在百乐门搂着漂亮舞女跳过舞,打过鬼子,负过伤,风光过、高尚过,如今回到原点,成了一个看场子的瘪三。

好在铜钿给得不少,能养活一家老小,比在码头扛包好得多。

“夜上海,夜上海,你是个不夜城,哈,哈哈,哈哈哈……有什么不满足呢,能活着就好。”

一支烟抽完,光郎头回到岗位,往溜冰场里扫一眼,瞅见杜维善一行,他的眉尖瞬时蹙起,“小公子又来了,头大。”

杜维善的头也很大,一瞅人这么多,便知那几双最好的旱冰鞋已经被人穿在脚上,他们只能将就穿差的。

“尚厚,你去拿鞋子,挑好的拿。”

陈厚未答,林黛抢先一步说道:“哪里还有好鞋子,开几双新鞋好了。”

林黛轻巧说出的话令杜维善有点难堪,在这里开新鞋要一百块一双,五个人就是五百,他哪有这么多钱。

“要求别那么高,将就穿,我去拿鞋。”陈厚见杜维善难堪,立马给他解围,也不待林黛再说什么,一溜烟就往柜台过去。

见状,林黛嘟了嘟嘴,将在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一段小插曲过去,一行五人换上旱冰鞋,滑进溜冰场玩了起来,一边玩着,一边不时四下张望,瞧一瞧等的人来没来。

前天他们和另一帮人杠上了,约好今天“斗溜”。

另一边,神探冼耀武刚从车里下来,带着阿瑞和烧腊明会合从另一车下来的几个Cid探员走进德兴馆。

自打丽池花园上午营业,德兴馆就需要给员工准备早点,李福南一合计索性在馆里隔出一块地方卖早点,卖的无非是上海流行的吃食,但做得比较精致,价格也贵一点。

甫一坐下,冼耀武便对吕乐说道:“乐哥,让你的兄弟随便点。”

“大口发,听到啦,你去点。”吕乐冲边上一人说了句,随后对冼耀武说道:“阿武,我们在这里抓人真的没事?”

“没事。”冼耀武摆摆手,“我们不用进去抓,等鱼蛋敏的儿子来了,让里面的安保把人绑了送出来。”

昨天冼耀武和黎民祐忙了一天,搞定了进九龙城寨办案的障碍,当天抓了于记和王记两人,拉到警署进行“文明执法”,三个小时就招了。

道友的确是两人一起出钱请的,但本意只是吓唬一下伥鸡英,谁知道道友真把人上了,至于杀人灭口跟他们一点关系都没有。

这不是冼耀武想要的真相,加上两人并非无辜,他坐视黎民祐吩咐手下用更狠的手段,又是三个多小时的辛劳,总算是拿到够死刑的口供,然后加了个班,补充好完整的证据链。

昨晚犒劳兄弟们食宵夜时,冼耀武和黎民祐才有闲情逸致分析伥鸡英被杀一案,后面调查出的情况和冼耀武的推断不符,嫌疑人并非鱼蛋敏,而是鱼蛋敏唯一的儿子钱日进,一个二十一岁还在念初中的废柴。

这个结果对两人比较有利,假如伥鸡英是鱼蛋敏杀的,想吞下钱记需要做不少事,人是钱日进杀的,事情就简单多了,将人抓起来,做口供时给律师留下谋杀打成误杀的空间,交换条件就是钱记,想必鱼蛋敏不会不答应。

表面上冼耀武只是参与做了这些事,但事实上他呼叫了鸡公碗小组甲组调查干掉道友的真凶,牵连其中之人要全部揪出来灭口,他可以揹负卷入冤假错案的嫌疑,却不能被坐实,他在香港的履历绝不能有污点。

“真没事?”吕乐又问道。

“没事。”

冼耀武脸上淡笑,心里却有点发毛,这件事看似办得很漂亮,却让不少外人看见了他的难看吃相,等大哥回来,他估计要吃苦头。

说实话他有点后悔,可开弓没有回头箭,做了就要做到底。

今日,香港无雨,九龙细雨。

王霞敏站在车旁,手里打着一把油纸伞,她的边上联袂站着齐玮文,没打伞,手里转动着一支没有点着的烟。

“小洋鬼子的弟弟真是蠢货,自己亲手送把柄到别人手里。”

从刘福一路往下,黎民祐、刘荣驹等一系列的人脉都是冼耀文建立的,冼家他们只认冼耀文,对冼耀武客气只是看在冼耀文的面子上。

昨天黎民祐得知冼耀文并不知晓鱼蛋一事,合作是答应了下来,但事情却是捅给了刘福,然后讯息到了刘荣驹那儿,刘荣驹知会了王霞敏。

再然后,鸡公碗小组的组长李卓汇报了冼耀武调动甲组一事,王霞敏经过一番思考,由着冼耀武调动,她装作不知。

“夫人,事情还是要解决的。”

齐玮文又转了几圈香烟,装进口袋里,淡淡地说道:“我去找一下熟人,九龙城寨的事瞒不过他们的眼睛,屁股我会擦干净,你还是给小洋鬼子发电,让他管教一下弟弟。”

王霞敏轻轻颔首,“我会的。”

江婉婉,代号鸡心碗,鸡公碗小组甲组队员。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相片,再次确认钱日进的长相,随即将相片放回口袋,稍稍调整箍在大腿上的枪套,脚下一蹬,滑进溜冰场。

鸡公碗小组已经有好久没干活,平日里一周仅有两天要参加训练,其他时间就是两个小组轮流值班,以免来活的时候找不到人,不值班时可以自由活动。

江婉婉年纪不大,没有家庭负担,自由活动的时候就是各种玩,她是溜冰场的常客,对满脸坑坑洼洼痘印的钱日进有点印象。

她嘴里吹着泡泡糖,脚下做着各种高难度的滑姿,沉浸在轻松、愉悦的氛围里。

滑过杜维善几人时,恰好瞧见林黛靠在陈厚怀里,两人的十指紧扣,陈厚原地转圈,藉着离心力将林黛甩了起来,越转越快,林黛的头不由自主地倚在陈厚的肩膀上以其脖子为支撑点。

江婉婉莞尔一笑,想着哪一天也有一个男人将她这样甩起来。

滑了几圈,她发现自己等待的目标钱日进出现,一同出现的还有一个女孩,腿很长,几乎有上身的两倍长。

就在此时,张力陪着冼耀武来到溜冰场,在光郎头耳边低语片刻,光郎头便招呼黑皮一起往钱日进走去。

钱日进带着长腿女孩走向杜维善几人。

杜维善几人发现了钱日进两人,冲他们迎了上去。

江婉婉滑到了双方的中间区域,假装旱冰鞋出了故障,单膝跪地在那里整理鞋子。

光郎头和黑皮两人呈钳形朝着钱日进包围过去。

冼耀武和张力站在原地,张力略带不满地说道:“冼先生,以后嚜不要到这里抓人,让客人看见,生意没法做了。”

“张经理,我已经说过了,以后不会再来。”冼耀武也有些不满,一句话重复两次,这是对他的不信任。

远处,溜冰场的入口,吕乐在注视这边。

冼耀文当初带着黎民祐去喝吕乐和蔡珍的喜酒,又给黎民祐说了潮州帮将代替东莞帮的利害,黎民祐给吕乐抛了橄榄枝,将吕乐从巡逻军装警提拔为探员,实现了大部分军装警一辈子无法实现的一步登天,吕乐记黎民祐的情,也记冼耀文的情。

原本在他眼里冼耀文高深莫测,冼家高不可攀,可现在看来,冼家也有凡人。他虽不知冼耀武和黎民祐在搞什么,但屈打成招这一点就让他看轻冼耀武三分。

杜维善走到半路,看见了光郎头和黑皮两人,再一看两人是冲着钱日进去的,他立马转头说道:“滑过去,装不认识焅麸面孔,他和长脚有麻烦了。”

话音落下,他的右脚猛地一蹬地,人嗖的一下蹿了出去。

其他四人见状,跟着往前蹿,就是林黛也没有说什么废话。几人常一起在外面疯玩,遇到打架是难免的,相互之间早有默契。

当光郎头的手搭在钱日进的肩膀上,江婉婉的鞋子弄好了,她起身滑出几米远,随即回头瞧了一眼,见钱日进乖乖地跟着光头和黑炭头走,她知道自己可以收工了。

渡轮上。

陈燕倚在车上,仰头观赏一半晴天一半雨的奇观。

自从在冼耀文手底下做事,她一直蛮清闲,平时只是代表冼耀文与差佬、社团人士联络感情,人情往来、打牌、饭局,诸如此类。

而且,有了靠山就有了底气,她敢于对那个政界知名人士姘头说不,两人依旧保持姘头关系,但她已不再依附于那个男人,两人之间趋向平等,仿佛谈恋爱,她习惯了他的味道和冲击,还没有换个男人的打算。

当阳光炙烤停留在她肩膀上的雨水,她在太阳的热情中败下阵来,目光从苍穹收回,手伸进驾驶室,拿出香烟点上,将自己藏进白雾,翻开一份档案。

档案上记录着香港走私黄金的人员名单,一部分名字后面还标注着保护伞。

很早已经提起的黄金走私专项打击终于到了动真格的时候,她有了一个新工作需要完成,去拜访寥寥三两个保护伞较大的人,让他们消停一段时间。

有一个理论挺讨人厌的,就是“谁获利最多,谁嫌疑最大”,虽然收割的工作由杜维屏站在前台执行,但金银业贸易场有出市代表制度,买进卖出都要透过出市代表,即有章可循。

为了将动作尽可能隐藏以及保证资金安全,杜维屏的所有操作必须经过裕德胜记进行,而裕德胜记已被金季商行收入囊中,压根瞒不住业内人士。

待行动结束,裕德胜记便会成为表面上最大的赢家,而在当下的香港,最大的黄金炒家就是出市代表背后的东家,金银铺、银号,以自有资金为主,代客户炒金的比例微乎其微。

金季商行嫌疑最大是明摆的事,代客户炒金的借口大概没几个人会信,如果想让他们相信,只能让隐藏在背后的客户是英国佬。

如此一来,还不如金季商行扛下嫌疑,在英国各殖民地风雨飘摇的当口,挑起华英纠纷的罪名,葛量洪都未必顶得住。

分析利弊,金季商行不得不出一次风头,成为众矢之的,也就不得不先将个头较大的准敌人择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