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扇开合的声音,就像一首催眠的歌谣。n
夜色如墨,玛吉特岛的岬角上,值星的尉官已经等得心焦。n
不详的预感萦绕在心头,越聚越浓。n
就在他愈发确信今晚的补给船永远都不会抵达的时候,水面上,几抹黑漆漆的船影钻出迷雾,蓦然出现在他的视野中。n
值星官的精神陡然一振,困意全消,当即从部下手中夺过信号灯,爆豆似的朝对方打出一连串接头的暗号。n
三艘来船却没有回应值星官的询问,只是愈发奋力地划桨,加速往用从沉船上拆下来的木板搭建的简易码头驶来。n
打头的小船划得格外快,几下就与另外两艘小船拉开距离,不多时,已到码头前方。n
一个披着斗篷的高大身影出现在船头,不等小船停稳,那人已经一跃而起,兔起鹘落跳过水面,稳稳当当地站到了栈桥上,马不停蹄,径直朝岸上走来。n
那副大摇大摆的模样,简直令值星官气不打一处来,他用膝盖骨都能想象出来,斗篷
值星官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拳头,蹬着给火枪手支手肘的木架子,也直接翻出胸墙,怒气冲冲地迎了上去。n
“为什么不对暗号?”n
“为什么这么晚才到?”n
“搞这么大动静干什么?”n
随着距离不断拉近,连环的呵斥都已经顶到了值星官的嗓子眼下边,却又被他硬生生咽了回去。n
因为借着信号灯的微弱光芒,他忽然发觉对方的斗篷
值星官在对方面前停下脚步,狐疑地上下打量了一番来者,松松垮垮地敬了个礼。n
“请您表明身份,”他好大不情愿地说。n
来人的脸庞隐藏在兜帽的阴影中,看不清楚,但他好像是笑了一下,随意地还了个礼,然后摘下了兜帽,露出一张威严的、无人不知的脸。n
值星官愣了一下,下一秒,他本能地绷紧身体,一丝不苟地抬手敬礼,欣喜之色,已经不受控制地攀上眉梢。n
来人也认真地还了个礼。n
值星官回身,朝背后的胸墙以及胸墙后面的堡垒招了招手。n
见值星的军官已经验明来人身份,两帐等候已久的士兵打着哈欠踱出胸墙,慢慢悠悠来到栈桥上,接住小船抛来的缆绳,将三艘小船都拽到栈桥边,系泊牢固。n
随后,士兵们开始从船上卸货:成桶的二次烘烤过的面饼、腌鱼、火药、炮弹、烈酒,一摞摞用于加固工事的篮子、草垫,整捆整捆的绳索,以及越来越必不可缺少的消耗品——人。n
今晚的补给船又带来二十四个补充兵,为了节省运力,补充兵没配武器也没发盔甲,就这么赤手空拳地被送到了战场上。n
当然,这也是因为眼下的玛吉特岛,最不缺的就是军械。n
岛上有的是无主武器,只缺使用它们的双手,所以压根不需要为此担心。n
确认来的是己方的补给船之后,堡垒墙下的小门也随之开启。n
十几个重伤员被抬了出来,送上了小船。伤员嘴里都塞着布团,不许他们发出呻吟。n
抬伤员的士兵也走得小心翼翼,生怕弄出什么大动静,招来敌人的炮弹。n
然后是同样数量的尸体——空间同样是宝贵的资源,没有死人的份。n
只不过补给船只有三艘,装二十四个坐着的活人都嫌挤,还要装十几个只能横躺的伤员,实在没有足够的空间,去容纳同样只能横躺的死人。n
岛上也没有多余的容器供亡者栖身,船板、麻袋、水桶、尸体上扒下来的靴子和衣服……凡是能派上用场的东西,都已经化作防御工事的一部分。n
所以尸体只能很不体面地泡在水里,拿绳子拴在船头,顺水漂流,一时间都搞不清楚是小船拉着死人走,还是死人牵着小船游。n
好在死者显然也不在意这些,对于他们而言,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他们如同婴儿漂浮在羊水中一般,安静地浸泡在河水里,世间的一切都与他们再无瓜葛。n
送走同伴的士兵们伫立在栈桥上,默默注视着小船离去。n
而他们,还需要在玛吉特岛上继续忍受折磨。n
不过多愁善感也就那么一小会,接下来,士兵们开始把补给往岸上搬。n
一架吊车从墙头探了出来,准备将补给吊入堡垒内。n
来访的校官注意到,就在从栈桥到墙外的这几步路上,有几个装烈酒的木桶已经被开了封。n
搬运补给的士兵身上那股浓烈的酒气,只要嘴巴上面那两个孔还通着气的,都能闻到,而值星官对此却视若无睹。n
校官微微挑起了眉梢。n
值星官觉察到了对方的不悦,或许是因为面前之人曾是自己憧憬的榜样,他忽然感觉有些难为情。n
“大晚上把大伙拉出来干活,”年轻的尉官挫着手指,讪讪地辩解,“总得款待款待。”n
校官笑了一下,宽容地拍了拍尉官的肩膀,指点道:“下次让他们把酒桶上的标记擦掉,就不会被第一时间挑出来了。”n
尉官迟疑了一下,“擦掉过,然后所有的木桶都被打开了,火药都被弄潮了。而且,总能找出来的……算了,不说这些了,这边请,阁下。”n
校官也没再说什么,毕竟,他冒着偌大的风险,深夜穿越敌军封锁线登岛,可不是来检阅部队的。n
他甩了甩斗篷,深吸了一口气,在值星官的引领下,低下头,踏入了通往堡垒内部的小门。n
在没有登岛的士兵们口中,这扇不起眼的烂木板门还有另一个通俗易懂的名字——死者之门。n
死者之门后面是一条潮湿的甬道,甬道两侧又开凿出了一个个小间,堆放着各式物资。n
每个小间以及甬道本身,都用板材和木桩支撑着,走在甬道里,宛如掉进了矿坑。n
腐烂的气味,充斥在校官的鼻腔中——潮湿的甬道,显然不是一个适合充当仓库的地方。n
但是驻守此处堡垒的军人们,也有充分的理由——这座堡垒被硬塞进了远超原本设想的规模的部队,以至于“空间”在这里,变成了比食物和饮水更加宝贵的资源。n
可由于此处堡垒坐落在河岸上,稍微往下扎一铲子都能见到水,根本没办法像其他要塞那样挖掘地下室。n
所以士兵们只能拼命向堡垒本身索取空间。n
尤其是面向岬角、不接敌的这一侧墙体,几乎被挖成了埃门塔尔奶酪。n
校官见此情景,不禁蹙起了眉头。n
不过他考虑的是另一桩事——像这种绝望的开凿作业,必然会严重影响到堡垒的完整性,一旦此处墙体被敌人爆破,后果将不堪设想。n
值星官却误以为校官是不满意甬道内糟糕的储存环境,于是自顾自地解释道,“这些东西只是暂时放在这里,很快就会用掉,不会放坏的……您也不用担心火药会受潮,火药我们不放在这里,都被很小心地保管着。”n
校官不置可否地点点头。n
穿过甬道,就到了位于堡垒中央的操练场。n
每一名军官都曾被耳提面命——驻防营垒内部的空地上,绝对不允许堆放任何杂物,因为杂物不仅可能会被敌人的炮弹点燃进而引发大火,更会妨碍守军行动,尤其是面对夜间突袭时。n
然而此时此刻,微弱的星光下,校官眼前的操练场上,却多出了一道道不规则的“墙”。n
说那是墙,都算是一种夸奖。因为那些墙,基本上就是把所有能找到的容器里面,装满所有能找到的内容物,然后再尽可能地堆高。n
能看得出来,筑墙的人们也曾想把墙砌得规整。n
但是在这方狭小的天地里,泥土一样是一种稀缺的资源,更不必说美观了。所以最后,是实用主义的毋庸置疑的胜利。n
紧贴着墙脚,支着一个个简陋的窝棚。n
士兵们横七竖八地倒在窝棚里,都在呼呼大睡。n
校官耳之所及,只听鼾声四起,如同夜游夏日池塘,蛙声鼎沸,不绝于耳。n
值星官偷瞟了一眼校官,这次他没有面露任何愧色,而是认真地说明:“对面的炮手很厉害,不仅打得准,还有一手绝活,能让炮弹贴着墙头飞进来,在空地和墙上弹跳。n
“刚开始我们不知道,还以为是他们运气好,被打死打伤好多人。后来紧急加盖了这些阻断墙,情况才好转。”n
“那也不能让士兵睡外面,”校官说。n
“地方不够住,”值星官挠了挠头,“在外面睡反而更舒服,还干净。”n
正说着,突然,毫无征兆的,一声巨大的噪音传入两人耳中。n
是大炮在开火!n
低沉的火炮轰鸣在寂静的深夜里,听起来甚至有些清脆。n
校官下意识地想要寻找掩体,值星官却像没事人一样站在原地。n
“对面的六磅炮,”尉官咧嘴一笑,“不是冲着您来的,”他比划着解释道,“每天晚上他们都会放几炮,存心捣乱,不让我们睡安稳觉。不过没什么用,大伙都习惯了。”n
校官环顾四周,果不其然,士兵们依旧在呼呼大睡。n
连打鼾的声音也只是短暂地减弱,就像夏夜池塘里被扔进一块石子,“蛙鸣”很快又恢复如常。n
“说来也怪呢,阁下,”尉官笑道,“以前,地板下有老鼠跑,我都睡不着。现在,半夜不听几声炮响,反而睡不踏实。”n
校官等了一会,忽然发问,“为什么不还击?”n
值星官扯了扯嘴角,又露出一丝笑容。n
但这次不再是为了掩饰窘迫的干笑,而是一种对于外行人的无奈又体谅的微笑。n
“还过,”值星官耐心地回答,“刚开始的时候,每次都还击,每晚都打得热闹极了。n
“可是后来,中校发现,第二天白天,我们打过去的炮弹,又会被对面再打过来,于是就不再理睬对面的夜间骚扰了。”n
值星官耸了耸肩,“反正大晚上乌漆嘛黑的,也打不出什么战果。”n
值星官抬手指向头顶,“对面心里也跟明镜似的,晚上骚扰的时候,都是往高了瞄,就是为了让炮弹从我们脑袋顶上飞过去,掉到河里去,好叫我们捡不着。n
“最近几晚,甚至干脆开始放空炮了。您听,刚才是不是只有开炮的声音,没有炮弹声?”n
校官仔细听罢,微微眯起眼睛,“你是说,敌军的大炮,已经要靠回收你们打过去的炮弹射击了吗?”n
“是呀,可是谁不是呢?”值星官哂笑,“我们也一样,也得抽签到堑壕里去捡炮弹。”n
校官略显惊讶:“你们的弹药还不够用?”n
值星官似乎对这个问题感到很滑稽,他顿了一下,意味深长地回答:“弹药永远都不会够用。”n
校官默然,片刻后,摆了摆手,示意尉官继续带路。n
堡垒内部被七扭八歪的阻断墙分隔得跟迷宫似的,不过领路的值星官倒是从容自如。n
驾轻就熟地在黑暗中拐了五六个弯,游刃有余地跨过一条条拦路的胳膊和大腿,值星官带着校官来到指挥官的寝室。n
指挥官的寝室紧挨着礼拜堂,后者同时也是指挥所。n
虽然名头很唬人,但所谓寝室和礼拜堂,其实也不过是在堡垒内墙上掏出的两间小小土窑。n
礼拜堂的窑门大敞开着,无遮无挡,一盏长明灯供奉在最深处的神龛前,刑架上的神子面对堡垒内的景象,垂目泪流。n
指挥官寝室的窑门上则钉着一块假装是门帘毡布,将土窑虚掩起来。n
门旁又掏了一个小壁龛,壁龛里放着一盏熄灭的油灯。n
驻防要塞夜间严格管制灯火,所以除了隔壁的那盏长明灯,连最高军事指挥官的门口也没有任何亮光。n
校官按住了想要先一步通报的值星官,摆了摆手,示意后者离开。n
待值星官走远后,校官拿起门旁的油灯,清了清嗓子,挑开了冒充门帘的毡布。n
他没有直接走进这座堡垒的最高军事长官的卧房,而是先借着透进来的黯淡星光,仔细打量了一圈“山洞”里的情况:n
一个当凳子用的小木桶,一个当桌子的用的大木桶,以及一张用木板和木桶搭起来的板床,除此之外,别无他物。n
当然,还有床上裹着毛毯的人。n
而那人已经睁开了眼睛,正死死盯着站在门口的不速之客。n
校官默默享受了片刻。n
“我甚至都不敢想象,”然后,他长长吐出一口气,俯视着床板上的人,遗憾至极而又回味无穷地说:“贝格斯、阿特维尔、巴勒迪、大帕斯顿……你那众多的敌人们,他们会心甘情愿地付出多少东西,只为和现在的我交换位置。”n
床板上的人对此毫无反应,只是死死盯着来客。n
“当然啦,我们也不能忘记你的朋友们,”校官面露笑意,端着油灯,走入土窑,大马金刀地在木桶上落座,仿佛他才是这间寝室的主人,语气轻松快意,“我确信,他们肯定乐意掏更多。”n
说罢,他打了个响指。n
先是一缕青烟,然后“噗”的一下,一小团火焰从油灯的灯芯钻出。n
照亮了床板之上,詹森·科尼利斯那消瘦的脸。rnu2029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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