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小恐吓

王振被领到偏殿拐角屋檐下,心中忐忑不安,不由在廊下徘徊,如今小心翼翼地觑着正殿的情况,只是旁边还有张太皇太后的宫人,他也不敢太过张扬,只隐约看到了红色的衣角,不由心中咯噔一声。

朝中能穿红袍的人为数不多,能够面见张太皇太后的人就更少了,王振脑内立刻就想到了内阁的三杨和六部尚书。

三杨都是顾命大臣,张太皇太后见这三位,必然是有重要的事情吩咐。

但张太皇太后瞧不上自己,又怎么还在这种时候特意传唤?

王振心中直打鼓,只觉得在文华殿外的时间分外漫长,文华殿的宫人一出门没看到王振,绕过来才瞧见他,笑眯眯地说道:“原来大珰在这里啊,张老娘娘正要传大珰进去呢。”

王振打了个激灵,干笑了两声,跟上对方的脚步,问道:“老娘娘传咱家进去,是有什么要事叮嘱吗?”

“这奴婢可不知道,王大珰快些进去吧。”

王振暗暗咽了咽口水,刚刚走进殿内,却见到这一屋子神仙,又一眼看到女官们腰上的佩刀,原本不大的胆子更被吓小了一些,就差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虽然心乱如麻,但王振还是强装淡定,道:“奴婢叩见陛下、叩见张老娘娘……”

等到他将这一大群人问候完毕,却始终没听到那一句熟悉悦耳的“起来吧”,殿内寂静得可怕,几乎连呼吸声都听不到。

王振只能一直匍匐在地,听着自己如擂鼓一般的心跳声,努力忽视张太皇太后看那道如芒刺背的目光,心里迅速思考着对策。

可仔细想来,尽管他如今已经是司礼监秉笔太监,殿内的这些人,哪一个都能轻松地将他玩弄于股掌之中,不由出了一身冷汗。

难不成张老娘娘是要为了金英出头,所以才故意将他拉来……

王振一脑袋浆糊,旁边的五位顾命大臣也摸不透张太皇太后的心思。

如今王振是司礼监的秉笔太监,对皇帝忠心耿耿,张太皇太后为何要当着他们的面给王振难堪?

就连朱祁镇也颇有些不解,忍不住看向朱予焕,只差当场问一句“奶奶这是在干什么”。

朱予焕的眼神自然是给不了朱祁镇答案的,只能冲着朱祁镇小幅度地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开口说话。

不知道过了多久,张太皇太后终于开口,疾言厉色,道:“王振,先帝恩准你随侍皇帝,你却屡出纰漏,应当赐死!”

王振想过张太皇太后会训斥、会惩罚,可怎么也没想到张太皇太后开口便是赐死,他一下子呆在原地,终于明白什么叫大难临头。

只要皇家不想杀的人,他就是再怎么努力,也没有用处,但只要皇家铁了心要除掉谁,有千千万万个理由能够解决掉他,他的一条小命只能捏在太皇太后和陛下的手中。

他还没有反应过来,旁边的女官却已经走到王振身边,拔刀出鞘,架在了王振脖颈上。

察觉到冰冷的刀刃,王振僵在原地,连求饶的话也不敢多说,像是个受惊的鹌鹑一般。

不说王振本人,即便是其他人,都被张太皇太后毫无征兆的发作吓了一跳,却又不敢出声说什么,年纪最小的朱祁钰自不必说,下意识地拉紧了身旁的大姐姐的手。

唯独朱予焕面不改色,静静地俯视着跪倒颤抖的王振。

张太皇太后无非是警醒王振,只有皇帝好,王振才能好,若是皇帝有个什么问题,那王振就是千古罪人,先要拿他的命。看来张太皇太后是将之前朱祁镇逃课的问题也记在了王振的账上,只是当时事情不大,拿出来大做文章显得大题小做,所以张太皇太后忍耐了半年多,容许朱祁镇宽松度日,才在今天有了这么一出。

最终还是朱祁镇率先反应过来,率先为王振求情道:“奶奶,到底王振侍奉我多年,奶奶看在我的面子上饶他一命吧。”

他此言一出,五位顾命大臣也纷纷开口为王振求情。

朱予焕也跟着开口道:“王振是皇考遣至陛下身边照顾侍奉,多年来对陛下殷勤体贴,如今不过是上任司礼监职务不久,还未适应,所以才对陛下的学习教导稍有疏忽。若奶奶赐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想必王振不敢再犯,定然尽心尽力伺候劝导陛下,以报奶奶宽恕之恩。”

朱祁镇原本还只是单纯为王振求情,对于为何要“赐死王振”有些不明所以,但听到朱予焕的这一番话,便立刻明白过来,原来张太皇太后是在清算先前他私自逃课的过错。

皇帝不能随意训斥,但皇帝不学好都是太监宫人伺候不当,惩治自然要从他们身上下手,王振这是被“殃及池鱼”了。

王振这才终于缓过神来,顺着朱予焕的话头道:“奴婢自知失职,恳请老娘娘准许奴婢将功补过,奴婢自此以后一定谨慎行事,尽心侍奉皇爷!”

张太皇太后冷笑一声,道:“皇帝年少,不知道国事贻误正是因为这等鼠辈,吾时常听顾命大臣提起,王振在司礼监内收买人心、任人唯亲,司礼监上上下下风气败坏、谄君媚上,可见你平日里是如何统管司礼监的!”

要不是脖子上还架着刀,只怕王振早就开始施展磕头大法,朱予焕瞥了一眼张太皇太后,见她微微点头,朱予焕这才抬手示意女官们将刀放下。

果不其然,王振立刻伏倒在地、连连叩首,一时间殿内只有王振认罪求饶的声音,一旁的顾命大臣们难免有些尴尬,都只垂首不语。

朱予焕不免在心中感慨,王振的心理素质确实不怎么样。

张太皇太后看似疾言厉色,但却连一点实际的罪名都没有说出口,全都是风气问题,今日搞这么一出,完全是让王振和内阁大臣们撕破脸皮,以免出现之前那样为了拉下同僚和官员合作的情况。

王振纯粹是被人卖了还帮忙数钱,事后即便反应过来,不在心里感谢张太皇太后“饶命”,至少也记恨上了这些“告密”的大臣,尽管告密这回事的真假都不一定。

起码在王振执掌司礼监的期间,不会出现文官和司礼监穿一条裤子的情况,等到司礼监换人的时候,皇帝也已经长大,也就无需担忧这种平衡被破坏。

许久之后,张太皇太后这才开口道:“今日看在皇帝、长公主和顾命大臣为你说情的面子上,吾饶你一命,但若再有失职之处,定然严惩不贷!”她的声音不大,却满是威严。

王振已经被吓破了胆,连声应了下来,还不忘向朱祁镇谢恩,又同朱予焕和顾命大臣们道谢,可谓是颜面尽失。

张太皇太后这才心满意足,起身回仁寿宫,皇帝朱祁镇这时候才找回主动权,重新坐了下来,他清清嗓子,道:“若是无事,你们便退下吧。”

张太皇太后离开,殿内只剩下朱家人、顾命大臣们和王振,王振额前早已经是红肿一片,可谓是狼狈。

朱祁镇冲着小太监摆摆手,两个内官急忙将王振这位司礼监大珰扶了起来,朱祁镇见王振心有余悸的模样,开口道:“以后朕不逃课便是,你们什么都不要再说了。”

朱予焕听出这其中的和稀泥意味。张太皇太后唱了白脸,就该有人出来唱红脸。

少年皇帝对此当然是一无所知,两边都安抚一下,明面上大家还是相亲相爱一家人,背地里则互相算计、水火不容。

尤其是王振的气性本就小,又没胆子恨张太皇太后,只能去针对顾命大臣。

朱予焕几乎可以窥见,若是未来张太皇太后不在了,王振必然要好好出一口气。

朱予焕主动开口道:“我有一事想请五位顾命大臣参详一番。”

她忽然开口,众人的目光都扫了过来。

朱予焕这才道:“陛下先前并非逃课,而是想着同兄弟一起修习骑射,骑射不必读书讲经,反而是学生越多越好。澹庵先生不如同其他四位讲官协调一番,将陛下与郕王的修习骑射的安排调节到一起,如此一来,陛下也不必为了与郕王练习比试而误了学业。不知澹庵先生意下如何?”

她给出这个提议,在此时此刻也算是调和顾命大臣和王振的矛盾,毕竟这件事的导火索便是朱祁镇逃课,王振虽然一直在朱祁镇身边伺候,可如今他是司礼监的话事人,本没有一定要看顾朱祁镇的道理,只能算是被牵连。

朱予焕也很清楚,王振要是个宽宏大量的人,必定会深思一番,便知道自己这次受罚的原因是什么。

奈何王振不是这样的人,即便朱予焕挑明原因,王振也只会把仇都记在这五位的身上。

杨溥急忙行礼道:“若陛下有旨,臣等自然领命。”

朱祁镇本来还有些悻悻,但听到朱予焕为自己说话,立刻眼前一亮。

他清清嗓子,故作正经地说道:“长公主所言极是,如此安排也免得御马监来回伺候,反而耽搁了饲马的要事。这些宫人们虽然入宫伺候人,但也没有随意磋磨的道理。”

杨溥和朱予焕只对视一瞬,便迅速错开视线,杨溥应声道:“臣领旨。”

待到顾命大臣们纷纷离去,殿内只有他们兄弟姐妹三人同王振。朱祁镇这才从主座上下来, 走到一言不发的王振面前,宽慰道:“先生,你今日受委屈了。”

王振赶忙道:“奴婢有错,老娘娘理应惩戒,奴婢岂敢自言‘委屈’。”

朱祁镇明白张太皇太后为何拿王振开刀,心中难免对这位曾经为自己开蒙的先生生出愧疚,道:“好了,如今奶奶还在气头上,朕不便插手。先生,待到你处理好司礼监的事情,朕再好好赏赐你。”

朱祁镇这般对待自己,刚刚经历了“生死”的王振更觉感激,道:“奴婢叩谢陛下再生之恩!奴婢定当生死追随陛下,不负圣恩!”

朱祁镇见他又要跪,示意两个小太监将王振扶好。

朱予焕微微一笑,道:“王大珰若是用药,我宫中有不错的药材,叫我身边的宫人给你送去。”

王振这才想起刚刚朱予焕也为自己说过话,连声道:“奴婢岂敢用长公主殿下的药。”

还好他先前只是起了个心思,没有真的和顺德长公主撕破脸皮,否则刚才那个场面,长公主不说话还好,若是一开口,恐怕他的项上人头是真的保不住了。

朱予焕的话倒是点醒了朱祁镇,他叮嘱道:“将先生扶回房间好好休息,这几日先不用来朕身边伺候了,再叫人好好看看头上的伤势,若要用药,派人去太医院取。”

“是。”

朱予焕看着王振退下,还没有开口,朱祁镇倒是先走到朱予焕身边,笑嘻嘻地说道:“多亏大姐姐帮我说话,不然我也不好再逃课。”

朱予焕伸手点点朱祁镇的眉心,道:“陛下是九五之尊,一声令下岂有不从的?更何况这读书的安排本就应当按照陛下的需要有所调节,否则每日的国事总不能全都直接交给王先生过目吧?奶奶刚才可是说了,不准王先生插手国事。”

怀恩原本一同在内书堂读书的内官们,如今都已经进了司礼监,虽然不接触要紧的政事,更不敢透露司礼监的内部事宜,但偶尔也会和怀恩提起司礼监的内部气氛。

朱予焕便由此知道,朱祁镇在自己的先生王振接手司礼监之后,司礼监便开始迅速忙碌起来,可见朱祁镇对王振的信任程度远胜金英。

朱祁镇只以为朱予焕是无意说中了自己的行为,不免有些心虚,只皱了皱鼻子,顺着朱予焕的话道:“大姐姐说的是,下次我一定和顾命大臣们好好商量。”

朱予焕笑着说道:“陛下能这么想最好,今日奶奶斥责王先生也是为了陛下,将事情交给手下的人去做,总要留个心眼的。”

朱祁镇乖乖地应了一声,便转移话题看向朱祁钰,调侃道:“钰哥儿怎么一句话都不说?”

朱祁钰这才好像回过神一般,长吐了一口气,心有余悸地说道:“刚才奶奶要赐死王伴伴,看着像是真的一般,吓了我一跳。”

朱予焕莞尔,摸了摸朱祁钰的脸,道:“瞧你。”

朱祁镇却不以为意,骄傲道:“有朕在,奶奶肯定不会杀了王先生的。”

朱予焕看他如此,心中一时间五味杂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