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烬霜至今记得那一回。
当时她接济了一个落魄的穷书生——跟裴度年纪相仿。
那穷书生当时正在讨饭,因为弄脏了一个公子哥的华服,被一群家丁殴打推搡,他抱着脑袋,止不住地颤声求饶。
她救下他,并没把他接回公主府,只是在京城给他找了处地方落脚,又差人给他拿了些银两,供他考取功名之用,之后便没再理会过了。
她知道那书生对她有些旁门心思,毕竟外头都传言昭明公主朝三暮四,面首成群,一边追求着那位裴公子,一边左拥右抱,寻花问柳。
江烬霜让下人敲打了他,原本以为绝了他的心思。
没成想,过了几日,他竟找上门来了。
江烬霜得知这件事的时候,暗叫一声不好,紧赶慢赶回了公主府。
只见公主府外,那书生跪在冷冰冰的石台上,裴度一袭玄袍,让人抬了书案放在门前,神态自若地伏案练字看书。
这等场面寻常人家哪里见过啊?
不少百姓都聚集在公主府外,里三层外三层地看着,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怎么了这是?”
“哟?你们还不知道呢?跪着这位,是那位昭明公主在外头的情债”
“情债?”
“是啊,昭明公主在外头养了这书生,可书生动了真情,偏要上门赶着当面首呢!”
“啧啧啧!昭明公主真是厚颜无耻,荒淫至极啊!”
“谁说不是呢,这府中还住着这位裴公子呢,就在外面见异思迁,招蜂引蝶!”
“那这位裴公子怎么在这儿?”
“哎哟你们不知道,裴公子说了,他愿跪就随他跪着,他就在这守着。”
“啧啧啧,这昭明公主真是没用,自己惹了情债,难不成还要让情郎帮忙解决不是?”
“……”
人群中的议论一声盖过一声,坐在高处的裴度眉目疏淡,低垂着眉眼写经,并不受影响。
江烬霜看了这架势,哪里还敢干看,急忙上前几步,走到了裴度身边。
“怎么了?怎么出来了?”
她声音如常,看向裴度的眼神一如既往的温和明艳。
写经的动作微顿。
男人长睫轻颤一下,继续动笔,并没理会她。
阶下,那书生见江烬霜来了,眼圈一红,跪着上前:“殿下……”
江烬霜冷冷地睨了那书生一眼:“滚。”
书生听了,泪水从眼眶滚落下来:“殿下……小生明白您爱慕裴公子,小生不求什么名分,只想留在公主府,哪怕是当下人面首都好,小生想陪着殿下……”
“咔叭”一声,裴度写经的笔杆被他生生折断。
有扎眼的血珠顺着指尖低落在笔锋锐利的经文之上。
江烬霜见状,眉头心疼地皱起,连带着对那书生一点好脾气都没了。
“你是想死,还是滚?”
那书生闻言,倔强地往前跪了跪,挺直脊梁:“小生对殿下的爱慕之心天地可鉴,即便殿下要杀了小生,小生也心甘情愿。”
此言一出,在场的百姓皆是连连称赞,对江烬霜的指责愈发刻薄。
“昭明公主果然薄情,这书生为了她甘愿去死,她竟然还一副这种表情!”
“就是就是!不如收到府中去,也算是全了书生的心意!”
“哼!我就不信那昭明公主真敢大庭广众之下,随意处死他人!”
“……”
江烬霜皱了皱眉,眼中闪过一抹冷意。
——她确实不能当街杀人,这书生是在逼她。
她当然可以把这书生带回去处置,只是那样做,对裴度声誉有损。
——她很在意裴度的名声。
正在这时,远处一个平民打扮的男人来到书生身边,附耳对书生说了句什么,那书生闻言,瞪大了眼睛,惊慌失措地看向江烬霜和裴度。
下一秒,不等江烬霜反应,书生连磕几个响头,高声致歉:“草民糊涂!是草民糊涂!”
“殿下千万不要怪罪草民!草民这就离开,再不纠缠!”
说完,像是生怕她反悔似的,撑起身子跑出了人群。
一场大戏,就这样草草落幕。
江烬霜看着那书生离开的方向,转而看向一旁的裴度。
裴度神情平静,他缓缓起身,让人收了书案,转身往公主府内走去。
江烬霜见状,也急忙追了上去。
裴度的脸色并不算好。
江烬霜轻咳一声,讨好地笑笑:“裴度,是你做的呀?”
男人通身华光,眸光清冽地看了她一眼,声线偏冷:“什么?”
“就是那个书生为什么突然跑了啊?”
又提那个书生。
裴度微微蹙眉,抬脚就走。
江烬霜又急忙追上几步,笑得谄媚:“裴公子好厉害呀,不战而屈人之兵,裴公子日后科考,岂不是随随便便就能争得状元郎?”
裴度闻言,冷笑一声:“殿下不指望刚刚那人给你争了?”
“他算什么状元郎呀?这世间所有文人,哪有裴公子半分好呀!”
——她其实很会哄裴度的。
裴度总爱生她的气,江烬霜不气不恼,总是笑着脸去哄他。
哄的多了,江烬霜对此早已驾轻就熟,炉火纯青。
男人的眉宇舒展几分,只不过仍是淡淡地看着她:“殿下若是喜欢他,不如尽早告诉我,我也好给人腾地方。”
“裴度,你这话说得好像埋怨丈夫纳妾的正妻啊。”
裴度闻言,好看的眉头再次皱起,没什么情绪地看了她一眼。
江烬霜乖巧闭嘴。
许久。
“为何帮他?”裴度先开口。
江烬霜低着头,像是做错事的孩子。
“那书生被人殴打,低头垂眉的时候,眉眼间有三分像你。”
江烬霜十分没出息地因着这三分“相似”,动了恻隐之心。
她的裴度皎若明月,纤尘不染。
哪怕只是相似,她也见不得他浑身脏污,卑微到尘泥之中。
理智如裴度,似乎对江烬霜的这种想法并不理解。
他皱了皱眉,语气更冷:“那不是我。”
“我知道……”
“那你为何还——”
“我就是见不得。”
“什么?”
“我见不得你受委屈。”
“……”
也是后来江烬霜才知道,裴度拿着她的玉佩差人去了礼部,直接调了那书生的科考档案出来。
他找人来告诉书生,若是还敢纠缠不休,他便将这档案毁了,他这辈子不仅不能参与科考,更不可能入朝为官。
“就……这么简单?”江烬霜瞪大了眼睛,一脸震惊。
裴度语气平静:“是人就会有软肋和弱点,找到了,就能一击毙命。”
“他之所以对你纠缠不休,只不过是想谋求高位,你绝了他进府的心思无用,要让他知道,即便他真的入了公主府,这辈子也求不来他最在意的仕途。”
也是那个时候,江烬霜看着平静的裴度,第一次感觉到,他其实是带着利爪和狼牙的。
回忆至此,江烬霜一脸警惕地看着裴度离开的背影,不免有些头疼。
她皱了皱眉,往膳厅的方向走去。
膳厅。
司宁已经坐在那里,等着她用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