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浓,秋风渐重。
晚风扫过屋檐下的一块断瓦,敲击出细碎的叮当声。
颜如玉看向窗外:“回京后,你暂时宿在丹溪堂,风静他们会跟着你。”
又想到莫星河的身份一旦被桑落当场拆穿,以他偏执的性子,定不会轻易放开桑落,还不定会出怎样的祸事来。
于是,顿了顿又道:“丁墨和范小楼的事,我会让知字辈去处理,既然有了解药,镇国公府你就别再去了。以免牵涉太深。”
桑落何等聪明,从颜如玉的神情和范小楼的那一句“解药来了”,立刻推测出范小楼也是鹤喙楼的人。
没有必要追问,她只说:“我答应了十二姑娘,替她诊治。”虽是陈述句,却是有询问的意思。
颜如玉闻言转过头凝望着她。烛火下,她的脸泛着瓷光。明明眉眼清冷,语言锋利,手段雷霆,其实心肠是不为人知的柔软。
唇畔泛起薄薄的笑意,他的声音温和又低沉:“做你想做的事。”见她似乎有些愰神,男人复又补了一句:“其余的事,有我。”
这令人神魂颠倒的语气和抓心挠肺的眼神,让桑落有些不知道该怎么接。
她噌的一下站起来,抓住桌上的碗:“我——去洗碗。”
就一只碗,一柄勺,能洗多久?她大约洗了一炷香的光景。手指泡在冰凉的水里,将本就干净的碗搓了又搓。
实在是熬不过了,才擦擦手回了屋。
颜如玉似笑非笑地坐在那里,揶揄起她来:“桑大夫不怕杀人,不怕剖尸,看过千千万万个男子,偏偏就怕与本使独处。说出去,谁信呐?”
桑落才不管他怎么说,定定心神,贴着墙根走到床榻边坐下:“太晚了,我要休息了,颜大人要不就先回去吧。留一匹马给我就行。”
屋里陷入短暂又浑浊的沉寂。
连眨眼的时,睫毛交错的声音,都听得分外清明。
颜如玉无声地撑着桌子站起来,扶着桌子一步又一步艰难地挪着。
桑落有些狐疑地看着他,一句话不说就要走,莫不是有什么陷阱?
抓了抓床沿的帐子,目光落在他腿上的夹板,那么醒目,忽又起了愧疚心。颜如玉替自己筹谋安排这么久,怎好天黑就将人赶走?他都这样了,还能做什么?
终究是良心战胜了怯懦,她站起来上前几步去扶他:“慢一些。我去叫知树——”
猝不及防地,天旋地转,下一瞬就被颜如玉抵在了门上。
烛火在男人宽大的身影逼近的刹那猛地一晃。
体温将瑞麟香气烘得暖暖的,混杂着续骨药膏的气味,透过刺绣的锦衫烙上来。
又被他戏耍了!
颜狗真是狗!
桑落抬起头怒视他。
着实想不通一个断了腿的人,身手怎么还能这么灵活?
颜狗满脸都是得逞的笑:“猜个字,猜对了我走。”
他能这么好心?
“猜错了呢?”桑落警惕地看着他。
“猜错了......”某狗用下巴抵着她的发髻,刻意说得暧昧,“本使晚点再走。”
想她好歹也是高材生,一个字能猜不出来?
“说吧。”她严阵以待,满脸认真。
颜如玉忍俊不禁地看她那的表情,慢悠悠地说着:“我在上面,你在下面,打一个字。”
颜狗出的算什么字谜?
上面,下面。
桑落的脑子飞速运转着。
他叫颜如玉,都不是上下结构。本名晏珩,晏字的一半是“日”,桑字的下面一半是“木”。
知道了!
她大声喊道:“杲!杲字!”
烛芯也跟着她的声音,喜滋滋地爆了个火花。
趁她得意着晃神的刹那,他笑着勾下头吻了上去,吞没她未尽的话。
门板前的空气陡然升了温。
桑落抵着他衣襟的手蓦地收紧。
男人的衣襟本就松散,这一扯便露出大片胸膛。旧伤叠着新痂,随他愈发粗重的呼吸在她掌心下震颤。
颜如玉骤然放开了她,抬起手指揉了揉她的耳垂,疏疏一笑:“睡吧,风静他们会在外面候着。明早回京,路上小心点。”
说罢他拉开门,唤了一声知树,二人飞身上了马,风静等人站在院外,不知颜如玉交代了什么,几人垂首应下。再看着主仆二人踏着滚滚夜色而去。
桑落这一夜睡得并不好,鲜少做梦的她,居然做了很多个梦。七零八落的,有颜如玉,有十二姑娘,还有那些穿着龙袍,戴着凤冠的男男女女。
次日清晨,风静煮了一碗面,端给她吃了。桑落吃完就准备走,风静却道:“不急,再等等。”
临近晌午,门外响起马的响鼻声,风静敲门:“桑大夫可以走了。”
桑落一想到要骑马就头疼,想着干脆将被子铺在马鞍子上,兴许能好些。抱着被子一出门,竟然有一驾马车。还是双马宽车。
风静道:“公子说桑大夫骑不了马,让人特地去临近的县城里买来的。”
看见桑落手中的被子,风静自然地接过来,放到马车里:“多床被子也好,进入十月了,夜路寒凉。”
桑落愣愣地上了马车,车内颇为宽敞,有小炉子,还有靠枕。还有一只小瓷瓶。
车帘微微挑起,风静递进来一封信:“公子给您的。”
桑落坐下来,拆开信,页首一本正经地写着:“记得抹药”。
页末又写了一句,字明显轻佻了许多:“知道抹哪儿吧?不知道的话,本使帮你。”
这个颜狗!
桑落在心里轻啐了他一句,却还是老老实实地涂了。
有了马车,回京的路途就慢了许多,好在也并没有太着急的事,待到入京那一日,京城竟然下起了第一场雪。
桑落挑开小帘,看了一眼漫天飞雪,忽然心生感慨——要是能煮火锅就好了。
太久不见爹爹,她让风静先回桑家去看看。
桑家的矮墙上已堆着碎碎的雪。墙边的老树挂着一颗歪歪的果子,随着寒风摇来晃去。
墙外站着一个妇人,穿得甚是单薄,衣肘处还打着补丁。两手揣在袖子里,抱着在门前焦灼地踱着步子。
看见马车来了,那妇人只当是哪个富人家路过,贴在墙边让道,巴巴地望着这双马宽车停在她面前。
桑落浑身上下朴素得紧,唯独身上披着的大氅,一看就是好物件。
妇人以为是哪个贵人家的丫头,立马上前打听:“这位姑娘,不知你们府上可需要人做工?我干活很利索的。”
桑落摇摇头:“我是桑家人。桑陆生是我爹,你可是送孩子来净身?”
雪粒子扑簌簌砸在妇人冻红的鼻尖上,妇人再次打量起她来,犹豫了片刻,才说道:“是,我是送儿子来的。”
她突然抓住桑落袖口:“姑娘可否说说你们净身的规矩?我儿高烧三日了,你爹非说须得退了热才能动刀,可这烧总不见退,我也急得不行,眼瞅着再等,宫里就不要人了......”
再冷一些,宫里就不收了。怕新净身的内官身子太弱,过不了冬。
桑落问:“你儿子在哪里?”
妇人双眼一亮,就拉着桑落往不远处的草丛里拖。
风静立刻上前护着:“放手。”
妇人吓得一哆嗦,立刻松了手,跑到枯黄的草地里,拖出一个七八岁光景的小孩子来。
“旺财,快来,旺财。”
那孩子瘦巴巴的,脸却烧得通红。和妇人一样,身上穿得十分单薄,手指头和嘴唇都冻得发紫,整个人歪歪倒倒的,破烂的裤腿子露着脚脖子。
桑落朝他伸出手,那孩子明显瑟缩着退了一步。
妇人一拍他的背,将孩子拍了个踉跄:“躲什么?”
桑落的手盖在那孩子的额头,这么冰天雪地的,他的额头依然烫得惊人。妇人问道:“可还能净身?”
桑落摇摇头:“不能。”
妇人垮下脸来。
“不过——”
那妇人立刻又堆起笑来看桑落。
“我可以替他开个方子,抓些药来吃了,早点退烧,才是正事。”
妇人的脸垮得更厉害了,转过身,拖着孩子就走,嘴里骂骂咧咧地:“你个赔钱的小杂种,听见没,还要给你买药!”
孩子被她拽着胳膊,走了一路,几次都险些栽倒在雪地里。
妇人继续骂着:“不给你切也就罢了,还要倒讹老娘银子。一看就是没生过孩子的,谁没个头疼脑热的时候,老娘发着烧还要干活呢......”
一边走一边骂,声音断断续续地飘来。
桑落看了一阵,拢了拢大氅,转过身回了桑家。
桑陆生好些日子没有见到桑落了,看到她回来很是高兴。
这头正切着最后几个孩子,抽不开身。
桑落见桑林生也在一旁帮忙,不免有些诧异:“大伯怎么也在?”
爹爹做刀儿匠这么多年,桑林生也就来帮过几次忙。
桑林生正给几个孩子施针,见到她来了,神色如常:“哦,闲着也是闲着,如今你堂兄眼疾未愈,我也走不开,不如在家中替给你爹帮忙,能救一个是一个。”
说着,桑林生望了望院子外候着的马车。
“落丫头这是从哪里回来?”
“汲县。”桑落拿胰子洗了手,又用烈酒喷了,再戴上手衣和套上羊肠。站在“砧板”旁边。
上面躺着一个十岁出头的孩子,手里捏着一张文书,神情异常的镇定,颇有点视死如归的架势。
桑落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孩子答道:“我叫喜子。”
“怕疼吗?”
喜子咬咬牙:“不怕。”
“很好,你是我见过的,胆子最大的。”桑落看向文书,按了手印,“切这一刀下去,十之五六是会死的,你不怕吗?”
喜子眼神很是坚毅:“怕,但没有用。”
不过是横一刀,竖一刀。鹤喙楼的孩子都是经过训练的,这点痛,应该不算什么。
“你抬起头来。”
喜子莫名地抬起头。
浓眉大眼,算是模样不错的。
这不怕痛,不怕死的模样,竟让她想到了颜如玉。颜如玉说过,鹤喙楼的孩子,早已训练过,对于疼痛能忍常人所不能忍。
“长得不错,”桑落又瞟向他的身下,年纪太小,还看不出来,“你若不想入宫,我或有其他路子给你。”
桑林生一听急了:“落丫头,你在说什么?”这是楼主要塞进宫的线人,哪里能给别的路子?
喜子果断地摇头:“我不走。爹娘送我入宫,是要我飞黄腾达的。”
“人死了,可就什么都没了。”桑落默了一瞬,“你长得不错,当面首不也很好?”
喜子没再说话。
桑陆生抱着喜盒过来,放在“砧板”旁的小桌案上,再整整齐齐点数了一遍器具:刀儿、针线、烈酒、金疮药、鸟羽管、喜盒......
又在一旁备了油锅,再看了桑落一眼,也开始用胰子洗手,喷烈酒,再罩上干净的手衣,套上羊肠:“你不爱做这事,就去歇着,爹来就好。这次用了你给的药,死的孩子不过十之一二。不用太担心。”
这一次桑落倒很坚持:“我帮你。”
“有你大伯在呢。”
桑陆生示意桑林生给喜子嗅一嗅旁边的瓷瓶里的药。
喜子很快就睡了过去。
即便睡过去了,桑陆生还是举起刀儿,按照习俗唱了起来:“心上一把刀,一刀断红尘,步步高升得富贵!”
说完,桑陆生的刀儿落了下去。
桑陆生切得干净利落,只是在重建部分构造时,还不算熟练。桑落上手帮了忙:“爹,你看,这里要将真皮横过来,这样收口......这里要收得再紧一些,否则将来松弛了,就会憋不住尿。”
父女俩配合很是默契,很快就收了线。
切下来的肉,要下油锅,用油封干,再裹石灰存放。
忙完这一通,天色已暗。
喜子醒了过来,果然如桑落所料,常人不能忍的疼,喜子只是死死咬着牙关,一声不吭地躺在那里。
桑落忽地想起颜如玉。想他幼时经历的多半也是这样的训练,才能骨头断了还能站起来与自己逗乐子。
“落丫头,”桑林生捏着银针替喜子施针缓解疼痛,这头还说着,“你和你爹好久不见,今晚去好好说说话,早点歇着,今晚我在这里守着,有事我再叫你们。”
桑陆生也没推脱,径直拉着桑落进了小屋:“闺女还是回颜大人府上去吧。”
他想着九月时,假装疼得厉害去找莫星河弄了药,可马上就是十月初八了,又该找莫星河弄药,万一露了馅,岂不是要拖累闺女?
桑落皱着眉:“爹,上次你给我那个毒药,我查出来了。解药我也知道怎么弄了。”
桑陆生一喜,连忙问怎么制解药。
桑落将药物的构造秘诀说了,桑陆生直呼神奇,连忙将九月找莫星河拿的那一颗又取了出来,让她演示如何得到解药。
桑落咬咬唇,几番挣扎,终究还是开口低声问了出来:“爹,你跟大伯,都是鹤喙楼的线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