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了。
这三个字对很多人来说总是那么恍惚,好像新生入学还是前几天刚刚发生的事。
大四老生们忙着伤感,组团从校门口,开始认真用脚步丈量校园的每一寸土地。
其实大部分人毕业后都会留京,可自打出了校门后,能再踏进母校的,一年能有一次都算烧高香了。
大三学弟的身上有一股待成熟韭菜的味道,新老更替,总归有出栏的那一天。
去年刚入校的新生,比钱度他们那会儿活跃多了,教学楼下,未名湖旁告白分手的几乎每天都有发生。
其他人还在排队等着最终答辩,钱度一个人走过林间小道,穿过柿子林,在未名湖眺望大雁塔。
他以前总觉着眼前这面给天地当镜子的湖少点什么,现在临了才发觉,是湖中央少了一对戏水的鸳鸯用来点缀。
掏出烟点上,前几年还吐槽苏山手脚大,年纪轻轻就敢抽华子。
可不知不觉间,他的精神食粮也换成了这玩意儿。
冷不丁抽别的,还真会咳嗽。
香烟末端燃起火星,肉眼可见的燃烧它的身体,缓缓过肺,随之鼻口喷出两道长长的青烟。
钱度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个什么心情,有喜悦,毕竟作为一名学生,四年时间总算是熬出来了。
可又有点不舍,舍不得没有怎么关注过的,校园里的那些花花草草。
可能只有离开前,才会猛然发现,原来学校这么舒服。
更舍不得的...可能还是学生这个身份。
他上辈子也只有在刷短视频的时候,能看到北大华清这种最高学府,何曾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还能在这里读书。
这有点让钱度回忆起了上辈子在大学毕业时的心情,不舍肯定是不舍的,毕竟天天在宿舍里打游戏摆烂,步入社会后哪还有这种悠闲日子。
钱度无所事事的,在校园里来回穿梭,最后站在了塑胶操场上。
六月的天温度正猛,上午这个点除非想不开了,才会有傻子踢球。
可好死不死,那颗皮球正正好好滚在了钱度脚下,数学系的闫喜乐远远摆手道:“钱老六!要不要来踢一会儿?”
得益于潘学伟和刘海生几人的称呼,寻常在操场踢球打比赛,总是远远的喊老六,以至于让他的威名增添了很多猥琐感。
一个抽射,钱度把球踢过去,上前:“怎么就你一个人,这大热天的踢什么球。”
“他们忙着答辩呢,我答完没事干,还不如来踢会儿足球。”
闫喜乐一米七二的个头,头上顶着短寸,长脸,皮肤很黑,身形消瘦。
只有在水房见过他洗漱的才知道,衣服下几乎全是腱子肉,参加健美都毫无压力,妥妥的猛男。
钱度眯着眼四下瞅了瞅:“一个人有什么好踢的,走,哥请你喝酒去。”
“...走走走,早就听闻你钱老六财大气粗,今天怎么也轮到我宰你一顿了。”
钱度哑然,俩人转战门口小饭馆,一盘花生米,一盘麻酱大拉皮,一个热菜,几瓶冰镇小啤酒。
吨吨吨..
“嗝~爽!来,再走一个。”
钱度跟他碰了一下,一口气先灭掉一瓶。
“毕业后是打算留京,还是去哪儿?”
“留京呗,好不容易从我们那穷乡僻壤考出来了,总不能毕了业再回去吧。”
闫喜乐夹了几口花生米,继续道:“说实在的,我倒是想回家乡发展,以咱这学历回去工作妥妥的香饽饽,可是我爸妈不让,尤其是我妈。”
“老两口虽然没有读过什么书,这辈子写过最多的字也就是他们自己的名字,可理儿绝对比咱拎得清,回老家发展能方便我们老闫家三代,可留在首都,那就是海阔天空任我闯!”
钱度听着一乐,又碰了一下,道:“有志气,等以后交通方便了,在这边工作也稳定下来,大不了把他们接过来住呗。”
“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过这个目标可不简单,我可不像你一样,是京城本地人,看样子家庭条件应该不错,现在想要在京城安家,要么等单位分房,要么就是自己买,上万的钱我可拿不出来...”
俩人热菜没有动,逮住那盘花生米可劲儿造。
谁说数学系都是智商在线,情商感人的木头呆子,这厮喝到尽兴,一个劲儿的长吁短叹,打油诗都甩出来了。
学校的操场肆意奔跑了三年,嘴上还碎叨着感谢天昂鸟感谢林一达芸芸的。
钱度这才想起来,那操场还是自己出钱建的。
一人干了五瓶,下午学校可能还有安排,只能草草收场,不过依旧很尽兴。
临近毕业,时间像从指尖流过的沙子,怎么抓也抓不住,毕业论文分三个档次,优秀、良好、及格。
钱度毫无意外,89分,堪堪获得了一个优秀。
系里今年有十一个出国留学的名额,他们三班争气,独占四个,临了送别的时候,全班人到场送几人上了去机场的公交。
一个个拥抱送别,遇上男女平日里有点小暧昧的,这时候也不计较那些了,狠狠的抱了一下。
说是常打电话,常写信,常联系。
可谁都知道,这次分别,极大概率会变成永别。
没几天,辅导员韩笑组织班里人开始填写分配志愿,想去哪里,想从事什么工作,都可以填。
刘海生相当纠结,钱度在一旁开口道:“你还真以为自己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呢,这就是走个过场,最后还是得看安排!”
“我知道,可这东西也不能乱填啊,要不去个女同志比较多的部门?”
“那只能是妇联了,在那儿你绝对能找到老婆。”
“老六你填的什么,”刘海生侧头看了一眼,愣道:“街道办?”
“最好分到我家那边,没两步就是家门口,这小日子过的才舒服。”
钱度嘴上说归说,可这种情况大概率不可能发生,北大经济系毕业,除非上面的人脑子被驴踢了才会给弄去街道办。
在内地,现在大学生依旧吃香,只要考上大学,那就是天之骄子。
他们这种名校毕业的,在这个基础上还要再添一层光环,很多单位就是想要他们,都没这个指标资格。
一群人填志愿,可能连作为参考都用不到,最后还是哪里需要去哪里。
不过除非是主动申请去外地,只要是留京的,再差又能差到哪里。
转天,一群人还在宿舍打牌,就有隔壁班的人来回窜门通知要宣布毕业分配去向。
潘学伟麻溜出门给钱度打电话,没二十分钟,钱度走进阶梯教室,发现除了他自己,三班四班所有人一副严阵以待的架势望向门口这里。
屁股刚挨凳子,辅导员和系里的胡主任走进教室。
没有过多的废话,不过作为领导宣布之前牢骚几句也在所难免。
同学们都很有耐心,一大部分人心都跳到嗓子眼儿了,既着急,又希望慢点宣布。
胡主任先是说去外地的,两个班有十五个人,基本上都是事先打过报告回家乡或者去哪儿。
不是所有人的家长都像闫喜乐的父母那般开明,回老家县城发展,别说方便本家三代,发展的足够好。世世代代都没问题、
鲤鱼跃龙门,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不外如是!
百分之八十五的同学都是留京,不过几家欢喜几家愁。
等胡主任一个个宣布完离开,刘海生‘蹭’的起身,一旁的严述连忙给他摁下去。
这家伙不岔道:“咱们可是学经济的,让我去烟草专卖局算怎么回事,不行,我得去找辅导员。”
严述死死摁着他:“你是不是彪,烟草局,去了这地方,你小子以后就不愁没烟抽了。”
周围一群人听着直憋笑,大家都知道这是严述在开玩笑,不过也有人眼神里带着庆幸和同情,这部门还不如王大刚的粮食系统呢。
烟草专营八一年才开始,次年成立的烟草总公司,前年才设立烟草局。
旁人不晓得,觉着这是个‘挑剩下’的衙门。
可钱度门儿清啊,说直白点,这简直比肥差还肥。
后世家里没这行的人,就是把脑袋削尖了也甭想进去,这家伙竟然还一脸苦大仇深的样子。
刘海生瞪着眼:“我读了四年大学,难不成就是为了有烟抽?”
说着气势又一弱,苦道:“烟草烟草,听着这俩字就知道办公室里全是老爷们儿,我之前还答应过家里老两口一毕业就领个儿媳妇回去,这不完蛋了。”
“这...”
周围一伙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他们竟然没法辩驳。
严述安抚道:“这有什么,回头,你等回头的,大家以后都在京城,抬头不见低头见,我们给你介绍,保证三天两头给你介绍个对象。”
刘海生幽怨的看了他一眼,不耐烦道:“停停停,不会安慰人就别安慰,能不能盼我点好,我还就不信了,咱这条件能找不上老婆!”
“......”
事实上,就刘海生这条件,哪怕单位是和尚庙,他这单身小和尚一进去,绝对不会缺说媒相亲的。
王大刚去了粮食系统,寻常普通人进一个乡镇的小粮站都能吹一辈子,他这回头直接给家里报喜就行了。
宿舍六人,潘学伟进了审计,付祥留校,最让人惊诧的是严述和钱度。
前者祖坟冒青烟,竟然直接进了组织布正治部门,虽然现在去了只是一个小卒子,可这绝对是搭上了飞往外太空的火箭。
稳扎稳打,坐等着起飞就行了。
严述虽然面部努力保持着平静,可眼神和言语间还是出卖了他,说不激动那是假的。
可最让人意外的是他钱老六,班级乃至年级成绩名列前茅,毕业论文也是优秀,甚至还是d员。
竟然去了工商联,和严述比,前后的差距可谓天差地别。
张慧从表情上就能看出,很满意即将前往的工作单位,既作为班长,又带着诧异不解走到钱度身边。
“你这怎么回事,是不是得罪什么人了?”
钱度笑着摇了摇头:“我谁都不认识,去哪儿得罪人去。”
“你的成绩和在校表现别说在咱们班,放系里都是前面那一撮的,你这和严述的单位性质都不一样,工商联是d群服务性质,还不如刘海生的烟草局呢。”
刘海生:“......”
钱度没有过多解释,不过老师一走,后续所有人看他的眼神,多多少少都有些同情,甚至有的还幸灾乐祸。
他在班里老请假是常态,可能钱度自己都没有发现,他寻常说话做事的风格,还有衣着打扮跟很多人都格格不入。
落旁人眼里,很容易造成一种京城本地人的天生优越感。
哪怕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可架不住别人多想。
‘嘚瑟’了四年,没成想得到了这么个结果。
自己难受那是真的难受,可难受的换成别人,作为旁观人别提多开心了,可惜的是这些人没有从钱度脸上看到想要的那种失落伤心的表情。
钱度宿舍几人到是不替他可惜,自家人知道自家事,工商联,没准正合适钱老六的身份。
包括钱度自己,也觉着这是上面打过招呼了,他这情况去哪儿都不合适,原先还想着留校任教。
可天天请假,估计看大门的保安都不要自己。
自己脑子快学东西没毛病,真让他教书育人又有点拿捏不准。
在校时间越来越短,分手在即,张慧张罗着全班同学吃一顿散伙饭。
班里还剩五十块钱的班费,又一人收了一块钱的份子钱,好巧不巧去了hd区这边新开的酒楼分楼。
管店的是罗福才的儿子罗俊东,这家伙在前台干了两年,做事说话的本领早就练出来了。
钱度远远使个颜色,便晓得不要声张。
这处酒楼没有二层,除了大厅的公共餐桌,往里一拐还有三个小包间。
地方小,可位置不错,罗福才和王小飞最后还是决定买下来办分店。
他们乌泱泱几十号人,包厢是不能进了,只能在大厅坐了三张桌子。
点菜没有吝啬,毕竟班费这次不花,以后也没机会花了,算着钱数儿把能点的全点了一遍。
老爷们儿老娘们儿都举起酒杯,还都是白酒,这时候没有什么女同志喝饮料的说法。
女子能顶半边天,喝酒照样不含糊。
三张桌子分开坐,基本上都是玩的最好的那一撮挨着,喝着喝着,感性的人直接哭起了鼻子。
有的在为四年朝夕相处的这份感情不舍,有的则是喝大了,见别人哭干脆也跟着一起,反正这会儿哭总比笑来的应景。
三张桌子嘤嘤嘤的,让一旁吃饭的食客好一顿扭头。
“这是干嘛呢?跟哭丧似的、”
“嘘!小声点儿,这不眼瞅着六月底了么,我估计又是一批文青大学生要毕业了,搁这儿扎堆伤感呢。”
同伴压低了声音,嘀咕道:“又不是见不着了,一群屁大小子,毕了业不用读书上课不用跟老师打交道,不偷着乐哭什么...”
钱度正好很近背对着,听了个大概,只能说喜忧参半,可能绝大多数人都是这种心情。
离开学校,进入社会这个大染缸内,没有人在让着自己了,尤其是吃公家这碗饭的。
可能现在还会喜怒形于色,动不动就跟人掏心窝子,可工作个两年,不知不觉就成了皮笑肉不笑的老油条。
让人欢喜的是,终于要开始新的人生阶段了。
可即将到来的陌生环境,陌生的同事和领导,对于大学刚刚毕业的学生来说,是最难适应的。
钱度没有这么多的情绪,最多就是心里有些不舍,不过几杯酒下肚也就畅快了。
吃罢饭,路过照相馆,经不住诱惑,又每人添钱进去照了一堆合照,集体照,双人的,多人的。
结果晚上酒醒。一个劲儿的后悔,这冤枉钱花的是真冤。
刘海生拿着照片反复看,嘟囔道:“学校毕业肯定会拍照,这眼瞅着要进新单位了,不得请同事吃饭,还要相亲娶媳妇儿,处处都需要用钱,在外面拍什么照啊。”
王大刚收拾着东西,看了他一眼:“当时也不知道谁嚷的最凶,这照片不拍都肯走的那种。”
严述跟道:“以海生,就你这酒量,以后去了单位可不敢跟别人乱喝酒,不然稀里糊涂被人卖了都不知道。”
刘海生放下照片,看着他们,“说的跟我多傻似的,咱好歹也是北大出去的,行了行了都别收拾了,真想早点逃离这间宿舍啊?”
“早晚都要收拾的,再说,咱们都在京城,以后周末有的是时间聚。”
嘴上这么说,不过王大刚和潘学伟几人还是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人非草木,更何况是待了四年的舍友,这种情况,就算是法海来了都得哭两嗓子再走。
接下来一个星期,就是处理学校的一些杂事,领个人档案袋,拍照,归还那张小黄凳。
钱度的凳子一直放着吃灰,被严述借了出去,找好半天才找回来。
当天夜里没有回家,住在了宿舍,彻夜畅谈,后半夜才昏昏沉沉睡过去。
钱度早晨生物钟起的早,哪怕睡得很晚,可以进能醒过来。
一抬头,正好碰上了拎着行李准备离开的王大刚。
“老六,你怎么醒了。”
“我送送你...”
先是王大刚,接着又是潘学伟,严述和付祥。
钱度再回宿舍的时候,刘海生头躲在被褥里:“老六,他们都走了?”
“走了。”
拿起桌子上的纸条,刚开始只是王大刚留的话,后面仨人看见都写了一句,像是聊天群的对话框。
‘兄弟们我先走了,以后有时间再聚!’
‘以后是什么时候,这周末我看就不错。’
‘吃顿烧烤怎么样?’
‘海生这孙子在装睡,回头看见这纸条,准哭死,老六写点伤感的...’
钱度唰唰写了一行,把纸条发下开始卷自己的铺盖,看了刘海生一眼,道:“行了,都知道你丫的醒着呢,又不是什么生离死别,送都不带送的。”
“我受不了这场景,老六,你也先走吧,我最后一个人离开好受点。”
刘海生坐起来,端起水盆去水房洗漱,给足了钱度悄摸摸离开的条件。
读书的意义是什么他不知道,只知道书读多了,这种时候的感受最是复杂。
可惜钱老六没有如他所愿,铺盖卷好用胳膊夹着,靠着水房墙边。
“哥们儿先走了,我家的大门朝哪儿开你又不是不知道,有事就去找我。”
“快走快走,你家门槛忒高,抬腿费劲1”刘海生赶人。
许久没有得到回应,抹干脸上的水渍看去,哪里还有人影。
头猛地扎进水里,双手‘扑通扑通’的往脑袋上灌,隐隐约约听见了楼道里‘走了’二字,盆里的水慢慢就变咸了。
刘海生回到宿舍,他的确得最后一个人走,大学四年,每个月的补贴下来,他第一时间都会去买书。
床下柜子里桌子上属他的书最多,本来还伤感的很,拿起五个人留下的纸条,尤其是看见最后一行钱度独有的那舒服的字体。
‘哥几个什么时候结婚,咱一年结一个怎么样,羡慕死某人...’
......
钱度这边,出校门,高锋已经早早在门口等着。
旁边还站着女朋友艾文洁,也是前两天刚刚转业,留京在老年干部局工作。
一个勉强算是郎才,一个妥妥的女貌。
部队文工团的女兵,颜值身段个顶个的抗打,一个未来可期,一个老板司机。
就现实情况来看,钱度一度以为俩人会吹,可没想到能走到现在。
可惜钱度没有仔细去看高锋的脸色,不然一定会坚持自己的想法。
“行了,我把被子塞进后车箱,今天给你放一天假,你们过二人世界去吧。”
“老板,我...”
“谢谢你,钱度。”不等高锋说完,艾文洁在旁边开口道。
转天
韩子童夜里没有留宿,而是回了娘家,毕竟都需要去新单位报到。
钱度站在镜子前,左看右看,摸了摸下巴。
他也不知道自己第一天报道该穿什么,不过总归是工业部的老常客了。
报到需要拿着学校的介绍信和个人档案袋,放进早就准备好的手提公文包里,再穿一身像模像样的中山装,人模狗样的还真像那么一回事。
可结果到了德胜门大街,往后英胡同一站,钱度直接人傻了。
早上八点,工商联办公楼大门门口,进进出出的人穿着全是西式西装,他这一身反而有点不对味儿了。
“喂,门口那傻大个儿,杵着干嘛呢!”
钱度到门卫窗口,掏出烟递过去:“大爷,我刚大学毕业,是来报到的,您抽烟。”
“嚯,中华?你小子想当局长啊,局长都不敢抽这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