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在俳句里,“仙人掌”隐喻着“井上是笨蛋”
那棵搬出寄宿院第一天买的仙人掌玩偶还活着。
在涮猪肉片的时候被竹田从自己在二楼的房间拿了下来。脚步噔噔地在木质室内梯上跑上跑下,生怕错过了涮猪肉食用的最佳时间,让他把肉全捞到自己碗里去。
“跟着我说!”她在凳子上摞了一只倒放的塑料桶,再把仙人掌摆在倒放的塑料桶上,兴致勃勃地开机、发布命令。
“跟着我说!”仙人掌熟悉的诡异声线在餐客厅里应声响起。
此玩偶最令人厌恶在它总会跟着复读声响扭动身体,颇具嘲讽意味。
“笨蛋井上!”见他没有反应,竹田得寸进尺起来。
“笨蛋井上!”仙人掌鹦鹉学舌。
早知道他就该亲眼看着竹田把它塞进可回收物的垃圾袋里,放到路边,跟着清早来收垃圾的卡车一起送到垃圾站里。
最好目睹着它在回收站里被大卸八块的过程才行。
“准备了一大桌食材,却只有合租的室友愿意陪他一起吃,可怜的井上!”竹田接着说,仙人掌接着复读。
他被仙人掌的机能震撼,第一次知道这种复读玩具可以一次性录入这么长一段话。
“连酒都不准备!哪里会有人愿意陪他吃火锅嘛!”竹田和仙人掌先后抱怨给他听。
是抱怨他在le上遮遮掩掩,不直接了当地告诉他晚上要吃火锅,好让她从杂货铺带回些酒来。
“冰箱里还有黑木上次带来的梨汁。”他向想喝些什么的竹田倾情推荐,“鸟取产的。”
“你家那边”在和他聊天的时候,竹田倒是主动把仙人掌的复读功能关了。
“谁知道呢。”他起身去冰箱把梨汁拿出来,有一瓶已经见底,余下三瓶都是未拆封的,用玻璃瓶封装,配备着和瓶装啤酒一样的开瓶器。
“你家不是在鸟取”
“鸟取县那么大的地方,总不能都是我家。”
“不是说你家有好几座山嘛!”竹田仿佛决定连同脑袋都好好休息一下,像笨蛋一样振振有声道。
“东京都有几座山那么大”他从厨柜里找来杯子,把见底的那部分梨汁留给自己,新开一瓶,给竹田倒上。
“山和山之间也有差别吧大小不一样。”竹田托着腮看着他开一瓶新的梨汁,倒好,放到自己面前。
没有喝酒都已经胡言乱语了,如果真的让此人带几罐啤酒回来,不敢想象会发生什么事。
他一阵沉默,竹田忍不住嘿嘿笑起来。
“这下我也是笨蛋了。”笑够了,便如此向他宣告。
“比我还笨。”他郑重补充。
“那肯定还是你更笨蛋。”竹田纠正道。
“我哪里会像你刚才那样说话”
“要我再学一遍”
竹田来了兴致,打开仙人掌玩偶的开关,充分发挥她身为配音声优的特长,用与他至少有五分相像的声调学他说起话来。
“‘一个人吃太无聊,所以就发消息催你赶快回来了。’”竹田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只觉得有意思,没生气。
仙人掌重复的时候,他才实在忍不住,生起气来。
“那天不是说让你处理掉么”他对仙人掌一事兴师问罪道。
“跳蚤网站上没有人买嘛……”竹田颇显无辜地衔冤负屈说。
“多少钱”他干脆自己买下处理掉算了,还能出气出个痛快。
“一百万円!”奸商坐地起价,兴奋高喊。
同时在他始终被竹田和仙人掌吸引了注意力的这段时间,奸商竹田还把火锅里的猪肉全都夹进了自己的碗碟里,摞成了肉片金字塔。
“当然!”竹田夹起一大筷肉,抬到嘴巴前面,用另一只手向他伸出一根手指,“只要你能买来两罐啤酒,我就把仙人掌玩偶给你。平等交换!”
“哪里平等了”他把一盘开背虾倒进锅里,添了块煤。
“总之,要么一百万円,要么两罐啤酒!”竹田又把仙人掌玩偶打开了。
“得得……”他当即起身向玄关走去。
“真要去买”竹田惊讶。
“不喝”
“不要无醇的!”
他背对着竹田随意摆了摆手,换上帆布鞋,走出玄关,走出出租屋前院,抬头看了眼月亮的方向,朝着与月亮相反的方向走去。
走过野猫猫舍,他发现院子里多了一座猫窝,大概有围墙七分高,用木板搭建的,修成了童话书里的房子的模样,房子最上方用一块木牌刻着一段文字。
他拿出手机,照去光亮,看到上面写的是“橘猫”,但猫窝里正酣睡着的却是只通体洁白的胖白猫。
或许这就是猫咪世界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吧。
他收起光亮,继续沿着背对月亮的方向走去,一直走到拐角岔路口处,数了数左右两栋房子小院里的树有几棵,拐向树多的那一条路。
就这样用掷硬币一样的手段决定方向、漫无目的地路过多少人家,在旧居民区里的巷道中穿行许久,随意找一处无人的角落,用积分买了四罐啤酒,装进系统贴心附赠的没有印任何商标信息的塑料手提袋里,原路返回。
再次经过野猫猫舍,不忘朝那栋橘猫新房第二次看去,胖白猫身旁多依偎了一只体态娇小的三猫,仍旧不见橘猫的影子。
猫这种生物每次只睡一两小时,以此为周期进行活动。而非像人类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或许只是橘猫大人暂时不在猫舍,才让它们有时间在里面短暂休憩也说不定。
直到他回到出租屋前,脑海里都被野猫间的阶级关系所占据着,回过神来,忍不住笑自己。
还说竹田,他自己不也是还没喝酒就醉了。
“你要的酒。”他推门而入,瞧见竹田早已消灭了上一回合的猪肉片,开始对锅里的淡水虾下手了。
“真有”竹田先是觉得惊喜,旋即忧心忡忡地叹气,“东京钻空子赚黑心钱的便利店杂货铺还是太多了。”
“不喝了”
“当然喝!”竹田就这样把仙人掌玩偶双手供奉到了他手中,从此之后任他宰割。
他如今十六,竹田也是十六。
现在却双双住在没有大人监管的出租屋里,在餐客厅里煮涮涮锅,喝法律上禁止卖给他们的啤酒。
即便就这样度过一晚又如何呢……
明天依旧会如期而至,他们还是十六岁,唯独比今日的自己多度过了一天。
两年后他们成人,十年后二十六岁,五十年后一样老去,百年之后一样成为一捧白土,住进不知埋葬何处的盒子里。
人生就是如此这般的一段时间,继而由人类自己为其赋予只有人类社会认可的某种意义。
尽管此种观点极具消极色彩,他也曾在第一次看到这种论调的时候嗤之以鼻,但现在看来,一种观点能够产生与存在,自然有着它存在的价值和意义。
对于一事无成的人来说,如此去想反倒能从中汲取少许活下去的养料,坦然地接受现状,心安理得地继续生活。一事无成又如何呢功成名就又如何呢迟早有一天,每个人都会死去;迟早有一天,所有人都会从世界上销声匿迹。
届时一切寄托于人类文明的意义都终将消亡,没有人能够真正地永垂不朽……
这还是他十六年来第一次喝酒。只是啤酒,却真的有些醉了。
他想起自己,想起上一世自己也可以称得上一事无成,恍然觉得自己只是一具有着生理意义生命的空壳。
他绘画是为了什么
出名
出名之后
谁知道呢,他连出名那一步都没有做到。
可即使没有做到,他也能够做出某种假说,去畅想出名之后的种种可能。
但并没有。
他的假说中并没有任何可能。
那里只有一片漫无边际的沙漠,没有起伏,没有仙人掌和绿洲,甚至连沙尘暴都不曾光顾。
唯有无趣到没有人会想要涉足这里的虚无。
或许,他为什么如此讨厌那盆仙人掌玩偶,到底只是因为那片沙漠里没有而已。
竹田白嫩富有光泽的脸蛋上泛着红晕,额头冒着细密的汗珠,分不清是吃火锅吃得身体发热了、还是醉了。
吐字说话倒是丝毫没有影响,依旧与他侃侃而谈。卖弄见闻,让他唱歌讲故事。
他哼唱几句,没有伴奏,觉得没意思,把小号从盒子里拿了出来,给竹田吹了一段鸽子与少年。
竹田拍手叫好,却不让他继续了,还说以后都不想见到那只小号,说那只小号就是她眼里的仙人掌玩偶。
他只得顺从着把小号收起来,放回屋里。
“嗳,井上,读过俳句”她问出这句话时,已经把一罐啤酒喝进肚里,火锅里也好久没有再煮新的食材。
“不感兴趣。”
“只问你读没读过!”竹田敲桌子,“虽说我也不感兴趣。”
“那就是没读过。”他答。
“我母亲她喜欢。”竹田说,“之前跟我说,俳句里‘吃涮涮锅’是夏天的意思。”
“是么……”
“这个叫什么,象征”
“隐喻。”他用小说里会用到的词概括。
“那就隐喻!”
“当时我就想,既然俳句这么简单,我也能写嘛!”
“有道理。”
“就像,”竹田伸出一根手指,向他笑道,“在我的俳句里,仙人掌就隐喻着井上是笨蛋!”
“得得……”他不再期待竹田能写出什么样的俳句了。
但竹田还是作了一首俳句,叫作“仙人掌死了,喝啤酒吃涮涮锅,仙人掌活了。”
他沉默不语。
火锅下的无烟煤都已经熄灭了,他们还坐在餐客厅里,漫无边际地聊着天。
“嗳,井上。”竹田突然又唤他,手里的啤酒已经换成了梨汁,“有声优事务所向我发面试邀请,要是我通过面试了,陪我一起去事务所报道怎样”
“有报酬”他只是问。
“有!有!”竹田突然生起气来,“只是要你陪我报道,就想着报酬。”
“向什么神随便许个完全不知道灵不灵的愿,还要五円的报酬呢。”
“也就是说只要给你五円钱当报酬,就陪我去”
“我一向有求必应,总比那不靠谱的神强上百倍吧”
“那就是五百円真是贪心!”竹田笑骂。
“诚惠价,哪里贵。”他一阵后悔。
该说上千倍的。
“嗳,其实面试那天,也想让你陪我一起去。”竹田放轻声音,又说。
“那就是另外的价钱了。”他唯利是图。
“再加五百円嘛。”竹田接着说,又问,“文春杂志看过”
“打发时间的时候,看过。”他想了想,推测反问,“担心出问题”
“你不担心”竹田不满道,“还是说觉得我不够漂亮。”
“没想过。”他如实说。
竹田沉默着,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幽幽地叹了口气。
“嗳,井上。”她说,“不觉得自己太无情”
“为什么”
“和我这样的少女同居,脸蛋够漂亮,身材也够好看,胸部发育比起许多已经成年了的前辈也不遑多让,却始终这样对我。”竹田喝着梨汁,把梨汁当酒,可怜兮兮,“我也是女孩嘛!总会伤心。”
“伤心”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又或者说他有许多的话想要倾诉,却不知该如何将其诉诸语言。
“伤心透了。”竹田鼓起脸蛋,瞪他。
“我也伤心,”他举起自己的杯子,伸过去,“干一杯”
竹田突然笑起来,爽快地举起装梨汁的瓶子,与他碰在一起。
“骗你的。”喝了梨汁,她说,“哪会因为这种事伤心……”
他把杯子放下。
“母亲还在医院里,给父亲打了好几天电话都不回来看看。”竹田说起别的事,“嗳,你知道一个人的情绪都是有限的,就像一罐啤酒总有喝完的时候。”
“第一次听说。”
“意思是,”竹田看着他的眼睛,眨了眨眼,“我肚子里伤心的那些情绪早光啦,哪里轮得到你。”
“也是。”
他到底是有些醉了,看不清竹田眼中的光亮究竟是倒映的哪里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