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看见屋内好友的背影,桥本贤人轻轻敲了敲敞开的门:“理人,我进来了哦。”
藤原理人朝后望了一眼,随口答道:“贤人。”
桥本贤人大跨步走进房间,见桌面上一字排开的纸墨笔砚,以及藤原理人面前已经快要完成的书道作品,惊叹着:“喔,好字。写的什么?”
“藤原行成的《室町切》。”藤原理人淡淡答道。
“哦,本家呀,”桥本贤人打趣,“不愧是贵公子。太艺术了,完全不懂。”
“想你也看不懂。”藤原理人手中的毛笔不停——直到最后一笔在宣纸上印下。
桥本贤人眨眨眼:“这就写完了?”
“嗯。”
“需要裱起来吗?……欸,不对,本来就是写在裱纸上的。”
“对。”
桥本贤人哭笑不得:“哪有人练习书道是先裱好再写字的。理人你真奇怪。”
藤原理人低下眼:“我一直都是这么写的。”
“那如果写超了或者写错了怎么办?”桥本贤人看着他将写好的字拿到太阳下晒干,问道。
“不会写超的,更不会写错,”藤原理人铺平纸张,轻声道,“纸面有多少,就写多少。习惯就好。”
“这要怎么习惯,”桥本贤人笑了一声,看着桌面上数卷裱好的空白纸张,“反正我肯定写不来。一会大一会小的,谁知道究竟该写多少字。”
“多写多练,”藤原理人看了他一眼,说道,“不过你也没必要像我一样。”
“我哪里能像你一样,”桥本贤人一脸无言以对,“你可是贵公子。我是谁?贵公子身边的侍卫?”
藤原理人禁不住笑了下:“瞎说什么。快走吧。”
两人先后向门口走了过去,临出门前,藤原理人回望了下放在阳台上晒干的丶已经裱好的字。
——这样的书道,多像他的人生。
……
灼热的球场上,一群青少年正尽情地挥洒汗水,场边时不时传来振奋的加油打气声。
——是江户川少棒队对间宫少棒队的比赛。
“喂,宫崎,再来一球!”
“最后一球了!只要这球不被打到,就是我们赢了!”
“加油啊!”
投手丘上,稚气未脱的宫崎理人轻轻用手背擦了擦额上的汗,咧嘴一笑道:“知道啦。会赢的,放心。”
他望着本垒队友的暗号,示意般地眨眨眼——收到。
高举右手——
一手漂亮的横滑球。
“砰!”球落入手套。
场边沸腾起来。江户川少棒队的全体队员,狂喜一般跑向投手丘。
“完投!”
“5-3,是我们赢啦!”
“宫崎!宫崎!宫崎!”
投手丘上被队友们抱来抱去宫崎理人,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其实是大家的功劳。”
“好啦,别谦虚!”
“我们的王牌果然是最强的啊!”
望着场上热烈的庆祝气氛,宫崎凉子骄傲地扬起嘴角——不如今晚回去请理人吃顿好的?
突然想起了自己今日的来意,她最后望了一眼投手丘上一脸快乐的儿子,嗒嗒地踏着高跟鞋,朝少棒队教练室走去。
……
听到轻声响起的三下敲门声,谷口放下手中的资料册,起身开门。
门打开,一位妆容精致丶面貌姣好的女子朝他笑了下,轻启红唇道:“打扰您了,谷口监督。我是宫崎凉子,宫崎理人的妈妈。”
“哦,宫崎夫人,”谷口监督脸上红了红,挠头道,“好久不见您了。”
“的确好久不见,”宫崎凉子矜持地点了点头,将伴手礼放在桌上,“这是最近电视上很火的黄油蛋糕,希望贵夫人能喜欢。”
“您每次来都这么破费……真是不好意思。”谷口监督有些局促地说道。
“没什么,只是一点心意罢了,”宫崎凉子掩嘴笑笑,正色道,“这次来是想和您谈谈理人那孩子的事。”
“哦,理人。您快请坐。”
“监督也坐。”
两人面对面坐了下来,宫崎凉子微笑着说:“我刚刚去看了理人的比赛。那孩子投起球来还是一如既往地拼命。真搞不懂他到底为什么能这么喜欢投球。”
“理人在投球上很有天赋,也很努力,”谷口监督认同地赞道,“我们一直都是拿他当作王牌来培养的。三年过去,他已经是一名独当一面的王牌投手了。”
宫崎凉子有些惊喜地道:“真的?那孩子……在投球上很有天赋吗?”
谷口监督再度点头:“没错。如果在投球上继续培养他,确实将来有望。”
宫崎凉子眼睛亮了亮,笑了一声:“那就……谢谢监督吉言了。”
“这是理人自己努力的结果,与我说什么无关,”谷口监督欣慰地笑了笑,说道,“那孩子的确是个天才。不过,其实他在打击上的天赋更高,但既然他喜欢投球,当个投手也很不错。”
宫崎凉子眨眨眼,假作犹豫地说道:“有件事还想咨询监督一下。”
“您请说。”
“实不相瞒,我丈夫……和职业球团的运营有点关系,我们原本是打算让这孩子以后去做球团运营的,”宫崎凉子低下头,轻轻笑道,“但这孩子从小耳濡目染,比起当幕后,更愿意自己到赛场上去投球。但投手这条路又很艰辛,不是谁都能走得通的。”
“所以我想咨询一下一直都在培养青少年投手的您,”宫崎凉子真诚地道,“您觉得,理人他以后成为职业棒球投手的可能性有多高呢?”
谷口监督楞住。
——这位宫崎夫人可真是敢想。一般送来青少棒学习棒球的小孩,基本都是将棒球作为兴趣爱好来学——虽然也有极少人将目标定在职棒的,但多数也局限於期盼而已。
从来没有哪一位家长,敢像眼前这位一样丶打包票让孩子去做职棒投手的——每年学习棒球的小孩成千上万,又有几个能成为职棒选手?
谷口监督皱眉:“您是说让他以后进入职棒,做职业投手吗?”
“对,”宫崎凉子捋了捋头发,笑道,“我们打算以后让他进入东京藤原凤凰。”
谷口监督惊得双唇大张:“藤丶藤原凤凰?”
“是的,”宫崎凉子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就做藤原凤凰的王牌投手。您刚刚不是也说他很有天赋,还是队内的王牌?”
谷口监督冷静地喝了一口水,疯狂在心里吐槽。
——这位夫人怕不是疯了,上来就让自家孩子进职棒,目标还是那个藤原凤凰。不仅如此,她竟然还要自己孩子当藤原凤凰的王牌。
——她是不是还没睡醒?
“呃,宫崎夫人,”谷口监督纠结地组织语言,“这个,恐怕不太行。”
“为什么?”宫崎凉子不满地咬唇。
“虽然,理人这孩子在投球上,的确是很有天赋,”谷口监督在思考怎样表述才能不伤害到眼前这位母亲的自尊心,“以后说不定也可以进入职棒,当一名职棒投手。但他的上限却很明显——他肯定做不了什么东京藤原凤凰的王牌投手的,甚至连得到藤原凤凰下位指名,都很艰难。”
宫崎凉子脸上的微笑第一次僵住:“您这是什么意思?”——自家球团都进不了?怎么可能?
谷口监督郑重地望着她:“理人的变化球很厉害,滑球丶曲球丶指叉球都不在话下。但他的球速着实低了一些,直球的球威也偏弱——我们不能否认他还有成长的空间,但他的上限,以现在的情况来看,不会太高。”
“以前也有一些像他一样有天赋的投手,根据我们的追踪,其中最好的几个也不过是得到了职业球团的下位指名。而即使是那些得到下位指名的投手,在职棒中的发展也比较一般。”
“投手是最吃天赋的位置,”谷口监督语重心长地劝说道,“想要成为职棒的投手,更是万里挑一。您还是别给孩子增加太多压力,让他开开心心投球就好。”
宫崎凉子脸色一冷:“您是说理人的天赋不够?”
谷口监督咬牙:“也可以这么说吧。”——能进职棒都谢天谢地了,更别说什么藤原凤凰的王牌投手。还是赶快让这位母亲打消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别把小孩逼死了。
“……”
两人又话不投机地说了几句,宫崎凉子冷冷地回了一句“知道了,谢谢监督”,便转身离开了教练室。
……
“到底要我说几遍你才能懂,理人,”宫崎凉子疾言厉色,“是你们的谷口监督亲自对我说的——你在投球上没有天赋,未来也进不了职棒。既然投球对你来说没什么用,你还浪费那么多时间干什么?”
宫崎理人倔强地跪在地上,低着头。
宫崎凉子大声叹了口气,扶了扶额。她勉强重拾耐心,柔声劝道:“理人,听妈妈的话,高中好好学习才是正经。投球有什么好玩的,不过是把球扔来扔去。当个兴趣可以,想做职业选手还是算了。”
“你以后可是要接手藤原凤凰的人,比起投球,有更多重要的事去做。以后学些经济丶金融丶管理,将来去当你爸爸的左右手,不是很好吗?”
宫崎理人艰涩地开口:“我想投球。”
“唉,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听劝,”宫崎凉子头痛地坐了下来,“马上你就要15岁,你爸爸会接你回家。到时候你就不再是什么‘宫崎理人’,而是藤原凤凰的贵公子了。理人,要有点球团继承人的样子,行不行?”
“做一名职业棒球选手,也可以为父亲效力。”
“但你当不了职业投手!”宫崎凉子终於发怒道,“我已经说过了,你在投球上没有天赋!你吃不了这碗饭,明白吗?”
宫崎凉子瘫在椅子上,脑海中满是和谷口监督的最后几句对话。
“……比起做投手,或许让这孩子做野手会更好一些。他在投球上的天赋,丝毫比不上他在打击上的天赋——那孩子的打击堪称神技。不过理人自己很喜欢做投手。”
“是,您说的没错,理人似乎不太想当野手。”
“可惜啦,理人其实是个‘二刀流’,如果当野手的话,一定会有很大发展的。”
“您说职棒吗?”
“嗯,不过我也不能向您保证——毕竟一切皆有变数。但从他现有的打击数据上来看,以后好好培养,进个职棒没什么问题。”
“……”
见自家儿子即使跪着也挺直的脊背,宫崎凉子疲惫地问道:
“理人,你想当野手吗?如果是野手的话,妈妈说不定可以同意你继续打棒球。”
……
“喂,宫崎,这么晚了你在这干什么?”
看着投球训练室亮着的灯,队友有些惊奇地朝窗户内望了望,对里面的人说道。
宫崎理人远远地看他一眼,低头说道:“在投球。”
“现在?好晚了,”队友走进训练室,“这么晚不回家会被家长骂哦。”
“回去了也一样会被骂。”宫崎理人低声说。
“啊?你说什么?”
“没什么。”
宫崎理人不再搭理一旁吵闹的队友,认真地捡起一颗球,朝球网“砰”地一声投去,口中轻轻念了一声“99”。
队友随口问道:“你投了多少啦?”
“你说今天吗?”
“嗯。”
“现在投了99球了。”宫崎理人回望球网。
——每天100球,算上之前的9天,已经是第999球。
“这么多,”队友惊讶道,“那岂不是再投一球——就100球了?”
“嗯。”
“厉害了,你继续投吧,我回去了哦。”
“嗯,拜拜。”
送走看热闹的队友,宫崎理人无比郑重地捡起一颗白球,将它捧在手心。
——最后一球。
那是他为自己定好的目标——用十天时间,投满1000球。
这是他的最后1000球——投完这1000球,“宫崎理人”将与投手告别。
深呼一口气,高举右手。
“砰!”
——正中球网。
看着空荡荡的球筐,宫崎理人跌坐在地上,双手捂住脸。
泪流满面。
……
“你说什么?你要做捕手?”宫崎凉子“哈”地笑了一声,“你这孩子,又是唱得哪一出?”
宫崎理人强硬擡头:“既然您说我在打击上有天赋,那么捕手也需要打击。如果我可以做野手,说不定也可以做捕手。”
“我的头脑很好,又当过投手,配球什么的一定也不会差。”
“倒也没有说一定不行,”宫崎凉子望了一眼自家丈夫,“喂,亲爱的,你儿子现在又说自己要做捕手,简直疯了啦。”
藤原英士端了杯咖啡过来:“做啊,没什么不可以。以后理人就当咱们球团的正捕手。”
“你到底有没有点主见。”宫崎凉子抱怨道。
“儿子优先。”藤原英士喝了一口咖啡。
“……你可真行,坏人都让我一个人做了,”宫崎凉子深深叹气,转而向宫崎理人道,“好吧,捕手就捕手吧。真是欠了你的。”
“正好,我打算让理人高中去美国打球,”藤原英士笑了下,“从头开始。”
“这又是什么时候决定的?”宫崎凉子惊叫一声。
“刚刚。”藤原英士笑道。
“……我真是服了你们父子俩,”宫崎凉子无奈地说着,又转向宫崎理人,“理人,告诉妈妈,你为什么又想当捕手了?”
宫崎理人摇了摇头,沈默不语。
那是他隐秘的丶无法对外人道出的梦想——
除了投手以外,捕手是球场上所有队员里,离投手丘最近的人。
蹲坐在本垒,他就能一眼望见那块投手丘——那是他曾经站在上面,无法实现的丶遥不可及的梦。
既然无法再投球,能近一点望着也好——看那些幸运地成为投手的人,站在那块神圣的投手丘上,投出那些自己也曾向往的球——
“去美国打球之后,如果见势不对就赶快回来哦,理人。”
“棒球不过是爸爸妈妈容忍你一时兴起,以后你还是要继承这个球团的。”
宫崎理人骤然开口:“我会一直打下去的。”
宫崎凉子一楞。
“如果我成为‘日本一’,您还会阻止我打球吗,母亲?”宫崎理人盯着她的眼睛。
“……日丶日本一?”宫崎凉子磕绊地问。
“嗯,我会认真打球,直到成为日本一,”宫崎理人低下双眼,淡淡地说,“我向您承诺,自己未来一定会进入藤原凤凰为球团效力,也不会再奢求更多,比如——以后去大联盟打球。”
“但,如果我能成为‘日本一’,希望您不要再阻止我,”宫崎理人擡头望着宫崎凉子,轻声说道,“藤原凤凰有了‘日本一’,对於球团也是件好事,不是吗,母亲?”
“呃……”宫崎凉子哑然。
“好啦,”藤原英士出来打圆场道,“都依你,理人。”
“别想太多,爸爸妈妈也是为你的将来着想。既然你这么愿意打球,无论是我还是球团都会全力支持你的,理人。”
“去了美国之后也要时常回家看看哦。”
……
已经事先装裱的书画,从起点便确定的人生。
孤独地站在日本一的高位,一伸手便是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天花板。
不能向下,更无法向上。就这样一个人站在顶点,日覆一日丶麻木不堪,不知道自己还在期望什么丶等待什么,似乎也没有任何事情值得放在心上,只要照着既定的道路,一步步前行就好——
直到——
“理人前辈。”降谷在他眼前晃了晃手。
“从刚才起,您就没有再配球了,”降谷抿唇道,“今天还投吗?”
面罩下的藤原理人收起乱七八糟的回忆,轻轻咳嗽一下:“投。”
“去吧降谷,回到投手丘上去。”他淡然道。
“嗯。”
“投一颗直球吧。”
“好。”
急速冲来的白球,轰然落入手套。
计速板上亮起的“164”,格外醒目。